第五十三章 不甘
作者:宁凡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869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雪将大山封了很长时间,猎户们的日子过得分外艰辛,早春刚有了雪融的迹象,大家便尤其雀跃起来。

东襄猎人哈石一边哼着山歌,一边心情愉悦地走向村头的破屋,那里,是他的家,有他心爱的女人。

“我回来了!”他推开门,带进一身寒气,高声叫着。

灶下的炉口前,静静蹲着美丽的女人,一身素朴的粗制衣裙,一脸平静如水的神情。

她转头,无声地看向咧着大嘴、嘿嘿傻笑的男人。

“今天和二哥探出了一条路,雪不厚,不出几日就应该能下山!”哈石邀功般向女人讲诉着这一日的收获。

“到山下的镇子,卖了那几张兽皮,就可以为你扯身红衣,再叫二嫂子布置一下,我们就能成亲了!”他毫不掩饰满脸的兴奋之色,那一刻,他已盼了整整一冬。

女人沉默着回过头去,小心地向炉中又添了几段干柴,火一下子旺起来,‘噼啪’声中,通红的火光将她秀美的轮廓映得更加深邃,只是,她的眼中,并无喜色,并无娇羞,惟有的,是平静,平静得未起一丝波澜……

“哈石叔!”有个稚嫩的声音在门外高唤。

男人急忙回身,将门拉开,清冷的气息中,风一般冲进一个八九岁大的女娃。

“娘让我送来的,刚出锅的馒头,”浑圆脸蛋的女娃将怀中鼓鼓的油纸包递向灶前的女人,“还热着呢,你摸摸!”

女人的眼中,直至此时,才升出几分温柔,无声地接过纸包,又顺势轻抚了一下女娃冰冷的小脸蛋。

“娘说,眼看着可以下山了,到时,带我到镇子上去逛逛,你也同我们一道去好不好?”女娃甜甜地笑道,一脸憧憬地向女人发出邀请。

女人的神色顿了一下,眼中的温柔瞬时被一丝落寂代替。

“好不好嘛?”女娃拉起她的手臂摇晃,俨然在撒娇。

男人急忙走上前,解脱出女人,“秀儿,你爹有没有说要热壶酒请叔去喝?”

女娃一副小大人模样地瞪他一眼,“就知道喝酒!”

随即,板起的小脸蛋一松,又笑嘻嘻地点头道:“快去吧,我娘已把酒热上了。”

男人大乐,目光转向女人,露出征询之色。

女人淡淡地点了下头。

男人欢呼一声,“秀儿,好好陪着她,叔去陪你爹喝上几杯……”声音未落,人已冲出了房门。

女娃撇了撇嘴,转头来,向女人抱怨,“娘说男人把酒看得比命都重,真是不假。”

女人再摸了下她的小脸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对上那炉口,又扯开纸包,拿出一个粗面馒头,塞进她的小手里。

女娃快活地笑,一面舒舒服服地烤火,一面在馒头上狠狠咬了一大口……

火光中,这一大一小的身影紧紧相依,纵是陋室,也难掩温馨……

良久,女娃心满意足地拍拍双手,问,“你真要与哈石叔成亲吗?”

女人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她,没有言语,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

女娃噘起嘴,半响,冒出一句,“他配不上你!”

女人明显一愣,渐渐,嘴角生出一丝苦笑,“怎么这样讲?”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异常地柔美。

女娃仍是噘着嘴,“你生得这么好看,我看谁都配不上你!”她斩钉截铁道。

女人眼色黯下来,伸手,轻轻替女娃抹了下嘴角,“你还小,不懂。生得再好看,也不过是具皮囊而已……”

女娃使劲摇头,“若是我生得似你一分,绝不留在这大山里!”

女人不由好笑,“噢?那么你要去哪里?”

女娃挺了挺胸,高仰起小脸,坚定地回道:“我去都城,嫁个男人,有吃不完的粮食、有穿不完的衣裳,再不挨饿受冻!”

女人微微地笑,却没有再开口,只是用手臂将女娃揽得更紧了些。

半晌,她突然问,“如果你不晓得自己的生父是什么人,你会不会去找?”也不知是在问她身边的女娃,还是在问她自己。

女娃睁大了圆圆的眼睛,歪着头,反问:“你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

女人缓缓地垂下眼帘。

“好可怜!”女娃一本正经地感慨,同情地盯着女人美丽的侧影。

“要是我,我一定去找!”女娃认真思索了良久,同样认真地答,“我要知道,他为什么抛下我,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女人闻听,长长的睫毛急促地呼扇了两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可惜,”女娃不无惋惜地叹道,“我同我爹生得实在太像,这辈子注定了,只是一个穷猎户的女儿!”

……

半月后,下山的人们满载而归。

秀儿趁着大人没留意,悄悄趴在女人耳边诉说,“我听见爹和娘说,山下镇里有人在打听一个骑着白马的女人……”

女人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会不会是在寻你?”女娃关心地问,“你也有一匹白马。”

女人的眸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急忙掩饰着垂下眼。

“爹说寻人的是个很年轻的女人,手臂上还缠着一截奇怪的白绳,就落脚在镇上的来来客栈,娘不让爹说出去……”

……

当晚,哈石喜气洋洋地向女人展示他用兽皮换回的东西,“这块布,你摸摸,又红又软,嫂子答应尽快为你裁件衣裳,一定好看!这支钗,是外乡人贩进来的,上面的花纹没人见过,你戴上,一定好看!还有这……”

男人的兴奋并没有传给女人,女人安静地凝视那块红得绚目的布,仿佛勾起远久的记忆,那红色渐渐染进了她的眸中……

那一晚,女人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分辨着窗外呼啸的风鸣、灶间里男人沉重的鼾声,还有自己心底不安的跳动……

自己,真得甘愿,在这深山里隐居一生?

自己,真得愿意,嫁与一个陌生的男人?

自己,真得情愿,永不探知那身世之秘?

……

她一遍遍,问自己,久久无眠……

……

小镇上的来来客栈,早春方至,生意便好起来,常有异乡的商客在此歇脚,收购山货。

客栈虽不大,人情味却浓,老板小厮各个笑脸常驻、殷勤周到,老板娘的肉饼更是一绝,每到餐时,桌桌爆满。

只是,自从那个臂缠白绸的冷面女人住进来,客栈的气氛便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倒不是那女人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那女人其实很安静,除了眉梢若现的一缕忧色,除了嘴角隐露的一丝杀气,她实在不是个特别的女人,长相平常、身材平常、举止嘛,如果不是走着走着路,突然将目光狠狠投在某人的身上,如果不是吃着吃着饭,突然一声不响地起身离去,应该,也算平常……

“你打算跟到我几时?”这一声吼,骤然间响起,在客栈门前。莫要说客栈里的人被吼声震住,便是这附近小街上来来往往的过客,也没有不停步愣神的。

因为,这声音实在太响亮了,这声音中也实在夹着太多愤怒了!

人们看到那个横眉竖目的异乡女人正一脚睬在客栈的门槛上,手中的白绸以一种不可想象的强硬之势直指向她面前……

她面前,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男子,满面地尴尬,满脸地羞愧,歉意地向四下里拱手,嘴里连声念叨着,“惊扰了,惊扰了……”

女人手中的白绸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男子急忙跳出几步,无奈地叫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哼!”女人冷哼一声。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男人又道,“你便是拿我出气,”他说着长叹一声,“我也不怪你!”那神情,不是不委屈的……

女人眉头高挑,终是咬牙切齿,狠狠吐出一字,“滚!”

“那个,我也住在这里呀!没法滚呢……”男人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客栈之内,半是商量、半是讨好地回应道。

女人猛地一跺脚,还未出声,那男子已急忙又退出了几步,离得老远叫道:“我这就滚,这就滚,你可千万别动气!”说着,头也不回地疾步便走,顷刻间转过街角,不见了身影……

女人胸口急促起伏,神色间的怒气未消,反而更盛。

待女人终于气哼哼地转身返回客栈,街上的众人才开始低声议论开来。

“这女人好凶啊!那眼神,似要杀人一般……”

“那男人真可怜,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可不是,被硬生生赶走不说,还低声下气地……”

“你说,他们是不是一对呀!我怎么瞧着那男人的神情不大对劲呢?”

“天啊!不会吧!那男人生得那般俊,脾气又那么好,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凶巴巴的女人?”

“就是呀!这女人又丑又凶……”

‘啪’地一声巨响,一道白芒生生击裂了刚刚出言之人脚边的青石板……

紧接着,客栈二楼的一个窗口,探出女人冷若冰霜的那张脸……

“妈呀!”“爹呀!”,众人短暂愣神儿之后,哭爹喊娘,转眼间,鸟兽般散尽。

……

远远地,另一方街角处,一个披着臃肿皮衣、戴着硕大斗笠的矮小身影,沉静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斗笠的阴影之中,樱唇边,渐渐地,凝出一抹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