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独行
作者:宁凡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533

昭庆骑在马上,一路沿着楚攸边界向北行去。

她骑得不快,毕竟马已经老了,她自己又不是一个很好的骑士,若不是当年硬逼着刘武教她,她至今应该仍是一个连如何上马都不会的标准淑女。

她也不着急,她相信没人会追上来,因为她行进的方向既不是楚都,也不是攸都,而是白越。

原本她确是计划回到楚宫后,央求自己的父王想办法救出身陷白越的子思,不过在落邑,看到定王,她改变了主意。

她相信她不可能在定王的眼皮底下顺利通关,他毕竟是对她再熟悉不过,对她的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都曾观察入微。

她也不愿继续与那个名叫玄木的年轻人一路,既然已经逃出来了,没有理由强迫自己与厌恶的人同行。

就在庄绣儿与玄木打成一团儿的时候,她坚定了只身赴白越救子思的念头。

父王老了,楚国又刚刚遭受白越的侵袭,以昭庆对父王的了解,他这时是很难被说服去招惹白越的,即便昭庆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子思又是昭庆唯一的胞弟。

想到这里,昭庆就忍不住叹气,子思是个漂亮的孩子,那么漂亮,在男孩中实在少见。小时候,昭庆常幻想,子思若是个女孩该有多好,她就可以带着他四处招摇。

可惜,子思的漂亮带给他自己的只有无尽的烦恼与嘲笑,即便是最小的王子,因为丧母,还是倍受冷落,若不是有昭庆这个受宠的胞姐护着,子思在楚宫的日子应该不会好过。

昭庆心中有数,宫中那么多的王子、公主,这次偏偏是子思出了事,背后若没有隐情连她自己都不信!

只是,如今最要紧的是将子思救出来,其他的……

每每路过集镇,昭庆就用从玄木那里搜刮来的银子买些吃食,再找家便宜的客栈住下,关好门窗,倒头大睡。

说也奇怪,她虽然只身一人,却从未感到恐惧与害怕,反倒是前所未有地安心与放松。

一路上,昭庆少言寡语,除非必要,轻易不开口,生怕声音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到了后来,她索性装哑,仅靠简单的手势与人交流,竟也十分顺利。

白越与攸以水相隔,一条锦江是两国的天然界线,也是两国间的唯一通道,因不久前两国交恶,白越已封闭了水道,不准攸国船只进入。

昭庆对此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到达锦江边,卖了老马,就开始整日在码头附近徘徊,探听消息。

很快竟被她发现了一艘白越的货船,不知什么原因,至今还滞留在攸境,不过看船工忙碌地搬运货品上船,应该是即日便会返航。

昭庆开始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才能混上船去,应征船工肯定是行不通的,就她这体格,没人会看上眼,她自己也不可能背动那么重的货包,偷溜上去,似乎也不容易,攸国的军士没事就在这艘船边转,一个个眼睛都瞪得老大,生怕白越人搞什么阴谋一般。

怎么办呢?昭庆死盯着船杆上飞扬的白越金狮旗发愁。

她这么日守夜守,倒也发现了一件颇为奇怪的事,每到夜幕降临,总会有一个跛脚的中年男人从船上下来,二、三个时辰后再回来,身后往往会跟着几个神情沮丧的少年,随跛脚男人上船后就再不会出现,这是为什么呢?

昭庆困惑了良久,终于想起父王的宠臣为了讨好她,曾给她讲过一些四国的趣闻,说到白越时,除了提及白越人嗜武,还曾暗示了白越权贵的一种特殊僻好……

昭庆隐约意识到这或许是个上船的机会,不过要她以那种身份上船,她却是打死也不愿的。

又暗中观察了两日,昭庆知道不能再等了,因为货已经装完,看情形这艘船马上就将起航。

天黑下来,那跛脚的男人终于不负昭庆所望,再次现身。昭庆眯起双眼,成败就在今日!

三个时辰后,就在昭庆等得浑身冰凉、牙关发颤之际,跛脚男人哼着小曲回来了,身后自然是又跟着几个少年。天色虽暗,昭庆还是一眼就看中了其中一人,这人年纪稍大,但长像清秀出众,十分醒目。

眼看着众人走近,跛脚男人照例从怀中掏出银子塞给当值的攸兵小头目,昭庆鼓足勇气,将心一横,从隐身之处一头就冲了上去……

跛脚男人本来还在与那小头目寒喧,“老弟,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段日子可是多亏老弟照应……”

话还未尽,只见一个灰头土脸的脏瘦小子也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一把拉住样貌最为出色的那个少年,哼哼呀呀地大叫起来……

众人都被惊愣,那被紧紧拉住衣袖的少年更是莫名其妙,讶然盯住昭庆,目瞪口呆。

跛脚男人只愣了一瞬,立马反应过来,“喂,哪里来的脏小子,快滚,否则老爷打断你的腿!”

可是昭庆已经铁了心,那里会理睬他这不痛不痒的威胁,只拼命拉住那少年,不肯松手。

跛脚男人怒了,跛着一只脚就上前追打昭庆,昭庆自小顽皮,被人作势追打是常有的事,自然练就敏捷身手。

只见她拉着那无辜少年的衣袖就开始转起圈来,跛脚男人本来腿脚就不利落,又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气得发晕,追来追去,硬是碰不到昭庆的一块衣角……

这时,那原本看热闹的攸兵小头目着急了,“老哥,上头巡查的可就要过来了,您可利落点儿!”

跛脚男人停下来喘息,指着昭庆,“你个臭小子,想干什么!”

昭庆也不再跟他绕圈子,用手一指那少年,又一指自己,再紧拉了下少年的衣袖。

跛脚男人奇怪,问那少年,“这小哑巴是你亲戚?”

少年哭笑不得地看着昭庆。

昭庆抬起一双晶亮的大眼看向少年,眼中满含哀求。这是昭庆的必杀绝技,每每她犯错,就会这样看着别人,无论是她的父王,还是刘武,还是她身边的其他人,都会在这样的眼神下败下阵来……

这少年也是神色异样,竟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

攸兵的那个小头目又在催促,“老哥,别磨蹭了!”

跛脚男人恨得跺脚,“这算怎么一回事!”

怒归怒,恨归恨,他也只得挥挥手,“行了,行了,先上船再说吧!”

昭庆心喜,仍旧紧抓住少年的衣袖,步伐轻松地跟在跛脚男人的身后,名正言顺地向大船走去。

上了船,跛脚男人自然不会给昭庆好脸色,“你说你这倒霉孩子,要模样没模样,还是个哑巴,赔钱都卖不出去,要不我给你扔江里?”

他这话吓人的成分居多,昭庆倒是不怕,那被昭庆一直拉住的少年却不干了,“你若不留他,我也不跟你去白越了,大不了将银子还给你,我和我妹饿死在街头!”

这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令昭庆不由对这看似文弱的少年刮目相看。

跛脚男人想必也是好容易找到样貌如此出众的少年,自然不肯放手,见他如此护着小哑巴,便也不再追究,只是不甘心地重重哼了一声,也就放过了昭庆。

几个少年被带到舱底,借着昏暗的灯光,昭庆看到足有近二十来个少年挤在一间挂着铁锁的栏室内,个个面貌清秀、神情萎靡。

昭庆一看,这可不行,自己要是跟他们挤在一起,女儿身早晚都得暴露。昭庆拉紧了身旁少年的衣袖,少年转头看她,昭庆手指那栏室摇头。

少年明白了她的意思,待那跛脚男人赶他们进去时,他一挺脖子,将昭庆护在了身后,“我兄弟可不是你买来的,没道理和我们这些人一起关在这里!”

跛脚男人愣住了,似乎觉得少年说得也有道理。

少年顺势又加上一句,“再说你也不怕他逃跑,何必将他也关起来。”

跛脚男人犹豫,昭庆急忙从少年身后探出头来,跟着哼哼。

跛脚男人烦了,手一挥,“行了,也不能白给你饭吃,你就在船上帮忙吧!”

昭庆大喜,连连点头。

这条船当晚就离开了港口,满载着货物驶向对岸的白越。

昭庆被跛脚男人带到了厨房,给那个圆脸的厨师打杂,昭庆也是直到这时才知道跛脚男人的身份,不过是船主的管家的助手。

厨师超胖,人自然就懒,原本已经有一对母女给他作下手,被他指挥得团团转,厨房的活计却仍是忙不过来,昭庆的加入,也没带来多少改善,毕竟昭庆除了吃,对怎么做吃的那是一窍不通,没有帮倒忙就不容易了。

对昭庆的毫无经验,那超胖的厨师十分不满,好在那对母女心地善良,对昭庆这个看起来没有几两肉的‘小哑巴’分外关照。

也是从她们的口中,昭庆了解到这艘船的主人是白越数一数二的大商人越支彦,昭庆在楚国就曾听闻他的大名,据说他的生意遍布四国,以米粮买卖发家,乐与各国的王廷高官结交,这也是为什么攸白两国已经交恶,人家的船仍能照常运行其间的原因吧,毕竟没有人是不爱银子的。

昭庆也获悉了一个对她十分有利的消息,这船还要行上几日,沿江而上,直达白越都城秭阳。

昭庆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想到舱底的那些少年,她就更加忧心子思,真恨不能插上两支翅膀飞进白越王宫去。

不过,别人再照顾,昭庆也不能闲着,一会儿被厨师指使去摘菜,结果以昭庆将能吃的菜叶全部仍掉而告终,一会儿又被厨师要求去洗碗,结果以昭庆洗碎了好几只碗而结束,厨师终于忍受不了,打发昭庆帮大嫂去送饭,借此将昭庆这厨房里的‘祸害’给赶了出去。

昭庆几乎是呲牙咧嘴地提着那几乎有她半身高的食盒,跟在大嫂的身后艰难行进,这还多亏了人家大嫂好心,将较小较轻的那个交给了她。

大嫂热心地为昭庆解释,这些都是船上主子的夜宵。昭庆心里这个气,夜宵都弄得这么隆重,还要不要人活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在楚宫和定王府,哪一顿不是满满一桌子的菜肴?

昭庆借着歇脚的机会,听大嫂介绍船上的主子。

原来,船主本人并不在这船上,在船上的是船主回攸省亲的女儿和女婿,以及女婿的一个朋友。

昭庆奇怪,回攸省亲,难道这船主的女婿是攸国人?

两人好容易将硕大的食盒拎上甲板,昭庆本以为可以喘口气了,哪知在甲板上又接着走,走了半天,才到船上主子就餐的地方,昭庆暗恼,没事儿造这么大的船干嘛!

偏赶上今日的夜宵送得迟了,昭庆和大嫂还得帮着摆桌,那专门服侍主子就餐的两个小丫环各个口齿伶俐,不住口地埋怨两人,直说主子就要过来了,她们挨了骂也不会让昭庆两人好过。

昭庆开头还能忍气吞声,可两人埋怨不止,昭庆终于忍无可忍,停了手上的工夫,把眼一瞪,对两人怒目而视。

大嫂一见,忙将她拉开,直对两个小丫环解释,“新来的人不懂规矩,又是个哑巴,怪可怜的,两位姑娘多担待。”

两个小丫环可能也觉得欺负一个小哑巴实在不算光彩,便住了口,昭庆总算耳根清静了下来。

偏偏这边声止,另一边声起。只听得甲板上隐约传来两名男子的交谈之声,“……,没想到这定王爷还犯了相思……,不过是个宠姬罢了!”

昭庆心下一振,提神倾听。

交谈之人似乎越走越近,“我看他也成不了什么大器,我们不应在他身上浪费工夫!”还是同一个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嘶哑。

“此言差矣,我倒觉得定王这样做似乎颇有深意。”另一个较为浑厚的声音响起。

“噢?说来听听。”

“攸王崇天,尽人皆知,都传多年前曾有术士向他进言‘子王争权,国基倾覆’,所以攸王是最厌恶自己的儿子争夺王权的,如今他成年封王的儿子只有安王与定王两人,其中定王又最得他偏爱,我觉得这与定王表面上贪图享乐、沉醉香闺不无关系!”声音浑厚之人解释道。

“你是说,定王如此大张旗鼓地向世人昭示他对那女子的迷恋是故意做给他父王看的?”

不知为何,昭庆听到这里只觉手脚冰凉。

“也许,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据说他那宠姬是个绝世的美人,谁晓得呢?”

……

昭庆还想再听下去,可是那两个丫环已开始赶人,“主子过来了,你们快离开!”

大嫂急忙将空食盒塞给昭庆,拉上她就走。

昭庆心下黯然,难道定王真如那人所说?那么他的心机可不是一般地深呀!

接下来的几日,昭庆又承担起了给底舱少年送饭的任务。

昭庆心中本就挂念子思,无形中对这些少年增了几分同情之心,总是趁着厨师未留意,将他们的食盒添得满满。

对那个协助自己上船的出众少年,昭庆更是特别关照。她很想问问少年是否知道未来等待着他的命运,但苦于不得不装哑,只能每每用忧虑的目光注视少年。

少年看得明白,对这个好心的‘小哑巴’更增了好感,反来安慰昭庆,“你不用为我担心,还是多替自己打算吧。”

昭庆想想也对,自己即便是顺利到了秭阳,如何进入王宫还是个大难题,以自己目前的状况还真是帮不上人家什么忙,这么想着,对少年的处境也只有叹气的份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