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重逢 下
作者:弦音神意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524

正午的丽榭街人来人往,这是一日里除了晚上之外最热闹的时间段。 突然,一阵响彻云霄的哀嚎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只见街角有一个妙龄少女,她裹着脏兮兮的麻布跪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张破旧的芦席,席子下躺着一具尸体。少女假惺惺地抹着眼泪,一双绿色的眸子机敏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一旦见人走过,她便放声干嚎着:“卖身葬父啊!卖身葬父!各位大人可怜可怜我吧!”

大多数行人都是匆匆看一眼就避开几尺绕道而行,这让少女有点气馁。这时从席子下飘来一个声音:“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跟贱民村的人借这些破行头来讨钱……”

披麻戴孝的赫莲不动声色地打了席子下装尸体的苏劼一拳:“闭嘴,记住你现在是尸体!敬业一点!你再诈尸,我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卖掉?”

苏劼无奈的声音从破席下飘出:“赫莲,别闹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他本想诈尸起来就走,突然感到天旋地转,浑身都使不上力气。

赫莲压低声音道:“我们沦落到这个地步还不是怨你没看好钱袋?你忍耐一下,离魂粉一会儿就会显效啦,等我拿到银子就马上把你救活。喂,小白你听说我说话了没?喂!”

席子下的人没有了声音,赫莲暗暗一惊,偷偷掀开一角探了探,苏劼已经没有了呼吸。这离魂粉果然名不虚传,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把芦席又整了整,全身心投入到卖身葬父的戏码中。

想当初还是苏劼提议让她喝下这玩意儿装死,可惜那时她一直是假死状态,没法亲眼见到这种神奇的效果,如今算是风水轮流转了!赫莲想着想着觉得很好笑,但她还是努力地憋住了笑,挤出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同时挑衅地往街对面望去

那里也跪着一个姑娘,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白色粗布孝衣,衬着她那张苍白的脸。她的眉眼清丽可人,水汪汪的大眼睛让人一见难忘,只是那双美丽的眼睛因为哭泣的原因而显得有些红肿。她并没有像赫莲一样扯着嗓子大喊卖身,而是无声地流着眼泪。风吹着她一旁立着的白棋,上面写着“卖身葬父”几个字。她小心翼翼地把吹起的芦席一角压好,又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她安静的样子引来了几个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评头论足起来。

其实赫莲卖身葬父的灵感完全来源于这个姑娘当她正在为去云梦大泽的路费一筹莫展之时,那个默默流泪的姑娘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问了苏劼什么是卖身葬父后,便立刻活学活用起来。可当她们面对面地摆着同样的摊位时,赫莲的心里竟然燃起一阵莫名的好胜心她见那位姑娘面前有了“客人”,立刻不甘示弱地提高嗓门,拍打着芦席,装模作样地哭道:“爹啊!你怎么死得这么惨啊!你要女儿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啊啊啊啊!!!”

赫莲嚎啕了一阵后也不见有人理会,一着急便冲着那位姑娘挤眉弄眼了一番,可她并不介意,只是一如既往地低着头。寒风吹着她厚厚的乌黑额发,也吹动着她头上那朵素洁的孝花。她就像一枝安静的木兰,在这川流不息的闹市中独自盛开。

姑娘的“无心应战”让赫莲一瞬间兴味索然。她开始感到有些懊悔,没想到如此卖力地卖身葬父,却无人问津眼看着午饭时间快到了,别说银子,连一个铜板都没讨到。赫莲揉了揉饿扁的肚子,无助地看着前方。前方正走过来一对年轻夫妻,那相公十分贴心地拿出一个包子塞给他的娘子,他娘子啃着香喷喷的包子,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娇笑,令赫莲羡慕不已。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前些日子在焚劫殿受罚,是苏劼偷偷给她送了一大包的包子可现在,那个送包子的苏劼已经“死”了。她蹲在苏劼的“尸体”边戳了戳他从芦席中露出来的半只手臂,果然,他没有任何反应。赫莲失望地叹了口气,目光毫无目的地游离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最后竟然锁定在对面那位姑娘身边鼓鼓囊囊的包袱上。她“噌”的一下跳了起来,疾步走到了街对面,停在了那个姑娘面前。

“这位同行,你有吃的吗?”赫莲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姑娘诧异地抬头望着赫莲,她这才发现这位姑娘长得十分好看她的眉毛像水墨画勾勒出的一样,目光轻灵透彻,略薄的樱唇是淡淡的粉色,仿佛一瓣柔嫩的桃花。姑娘略显疲惫地看了看赫莲,解开包袱从里面掏出一张又干又硬的面饼,递了过去。

赫莲也不客气,接过面饼就在姑娘身边席地坐下,狠狠地啃了一口。干硬的面疙瘩噎得她差点翻白眼,好在是姑娘又递给她一碗水,赫莲鼓着眼喝了下去,这才勉强把面饼咽下去。她使劲拍了拍前胸,终于顺畅了,正要感谢那姑娘时,只听耳边传来叮咚如泉水的声音:“那个人……不是你的亲人吧?”

赫莲知道她指的是芦席下“死去”的苏劼,但是她实在是太饿了,只顾着狼吞虎咽,都没有来得及搭话。

姑娘似乎觉得自己这么说话不太妥当,又小声解释道:“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真正的伤心是难以言说的。”

赫莲的嘴巴塞得鼓鼓的:“没办法,我要不卖了自己,就凑不到去云梦大泽的路费呀,只能让他死一死了。”

姑娘先是一惊,随后眼中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忧伤,便不再说话了。

赫莲见她又陷入了沉默,好奇地凑上去问:“你爹爹怎么会没了啊?”

“我爹是一介布衣,悬壶济世。他经常偷偷地给贱民免费医治,但昨日被官兵发现,乱棍打死了……”她的声音有沙哑起来。

赫莲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你爹替人治病是在行善啊,那些官兵是不是疯了!怎么能打死好人!”

姑娘的眼圈红了:“我们这儿的医师是禁止给贱民看病的,因为贱民有晦气,医师们触碰他们的病体便无法得到神的祝福而医好其他人……可医者仁心啊,爹爹又岂能看着那些可怜人得不到救治?我从小便随爹爹在入夜后偷偷去贱民村给人治病,也未曾出过岔子,只是昨日有个孩子病危,爹爹就冒险白天出门去救人,谁知……谁知给巡逻的官兵抓个正着……他就……他就被……”姑娘再也无法说下去,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赫莲感到心里一阵堵得慌。她不是人类,不明白为何他们会活在这样没有道理可讲的秩序里,活得如此艰难,如此绝望之前是贱民村的人,现在是这姑娘死去的爹爹,他们就活该接受这样的命运吗?她不由得抱住了那姑娘,什么也不说,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勉强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表示感谢。

“你还有其他的亲人吗?”赫莲问道。

姑娘摇了摇头:“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赫莲也犯了难:“那你以后该怎么办呢?”

姑娘幽幽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先换了银子,给爹买一口好点的棺材,把他安葬了。”

赫莲虽然还不太能理解生离死别的感觉,但是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姑娘的悲伤,她拍拍胸脯道:“你别难过,你还有我,我可以做你的好朋友,带你回我家。对了,我叫赫莲,你叫什么名字?”

“赫莲?”姑娘吃惊地长大了嘴巴。

“嗯,我爹爹取的,他说我是红色的莲花。”

姑娘的目光在赫莲脸上久久停留了一阵,怅然若失道:“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赫莲也应该长大了……”

“啊……你在说什么……”赫莲不明所以地眨巴着眼睛。

姑娘凄然一笑:“赫莲,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姬小桃。”

“小桃?!”赫莲惊喜地捂住嘴巴,脑海中仿佛又出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花枝摇曳的桃花树上,她一身朴素的淡粉色衣裙,长长的头发瀑布般垂了下来。

她憧憬着要和那个叫长空的少年长大后住在一座青翠的山里,还答应让赫莲带着爹爹和小白去做客。

她拉着她的手说:“赫莲和长空是我最好的好朋友!”

赫莲的心中涌出万千思绪,她紧紧握住姬小桃的手:“小桃,你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我都认不出来啦……”

姬小桃有些不解:“可是,自上次一别,我们已经十年都没见过了。”

“十年?”赫莲目瞪口呆。北海的时光似乎只过去了不到一年,而人间竟已十载。她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阵,突然兴奋起来,暗自骂道:“这个臭小白,他一定早就知道两处的时间不同!蒙叔在北海睡三天,那岂不是能让我在人间玩三个月?!这简直是太好了!”

赫莲正做着春秋大梦,丝毫没在意街角闯出一架马车,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两个魁梧的汉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将她和姬小桃粗鲁地抱起,重重地扔在马车上。姬小桃的头撞到硬物,直接晕了过去。

“手脚麻利点!”驾车的汉子不耐烦地催促道。那两魁梧的汉子跟着跳上马车,用两团粗布迅速地塞入她们嘴中,赫莲喊不出来,只能拼命地蹬腿反抗,却被那两汉子按住一顿五花大绑了起来。

“老大,那两死人怎么办?”

“扔到乱葬岗去!”

棕色的马匹扬起四蹄,嘶鸣而去。那阵灰尘渐渐地沉淀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