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者:竹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938

看着众人把那个叫五多的小厮抬走,凌雄健不放心地回望着可儿消失的方向。他注意到,她并没有回偏殿,而是向后花园方向走去了。

这女人在搞什么名堂?凌雄健锁起眉,她应该回他们的房间换衣服才是。她这是要去哪里?

凌雄健招手叫来小林,让他看着清理现场,自己则跟在可儿身后,追踪而去。

春喜并没有陪着可儿。她独自撑着一把纸伞慢慢地走在小径上。她似乎在专心地想着什么事情,一点儿也没有发现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止住了。

望着前方那个纤弱的身影,凌雄健也陷入沉思。

这女人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重要起来的?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没有觉得她有那么重要。

回想起她跪在危墙下的情景,凌雄健仍然有种手脚麻痹的感觉。即使当初太医们宣布他的腿已无药可救时,他都没有过这样的害怕与担忧。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起来的?

凌雄健默默地思索着,跟随在可儿身后。

一开始,他只是对她有些好奇而已。渐渐地,随着两人越来越熟悉,他发现,在她聪明能干、热情果敢的面具后面,还隐藏着一个胆小怯懦、害羞敏感的小女人。而奇怪的是,他发现他喜欢这样矛盾的她,而且是越来越喜欢——可以这么说,自从娶了她的那天起,他就没有后悔过这个决定。

只是,即使是在那个时候,他也没有认为她有多么重要。他喜欢她,这种喜爱就跟他喜欢“月光”,或是喜欢某个淘气而机灵的小兵没有什么区别。这就只是一种单纯的喜爱而已……

一个老婆子提着食盒拦住可儿的去路。可儿并没有站住,只是让婆子随她同行,两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继续向拱桥方向走去。

……她是什么时候超越了这份单纯的喜爱,而变得重要起来的?

凌雄健回想起替她戴上斗笠时,心头掠过的莫名情愫。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自从可儿宣称她是多么不情愿成为别人的新娘后,他就本能地把她当作是一个有待攻克的城池。对于他来说,她应该只是游戏的一部分。她又是什么时候超越“游戏对手”的角色,而成为了那个“重要的人”?

凌雄健不自觉地摇摇头,不再去费神想“什么时候”的问题。这种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很难去判断它到底发生在哪一时哪一刻。也许,它发生在遇到可儿的那一天,在吉祥客栈那间昏暗的小屋里。也或许,它发生在他们还未出生之前,在上一辈子里。也或许,它发生在创世之初,在那块三生石开始记录誓言之前。总之,这件事是发生了。不管它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可儿,那个倔强的、固执的、好管闲事的小寡妇,竟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

他远远跟着可儿走上那座连接后花园的半圆形拱桥。刚跨上几级台阶,一阵熟悉的紧绷便从左腿传来。凌雄健警觉地站住,伸手使劲地挤捏揉搓着大腿。

被伤疤拉扯着的痉挛肌肉及时得到了舒缓,那份紧绷很快便消失了。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有伤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儿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脑中回响起来。

凌雄健皱紧眉,昨夜那种无所遁形的无措又萦上心头。他一直知道她是聪慧的,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她竟如此聪慧。她看穿了他所有的伪装,让他对她陡生一份惧意。正是出于这份自保的本能,他才选择了她的软肋攻击她。

他摸着鼻子苦笑。擅长观察的不仅仅只有可儿一人。他早就注意到她对他怀有的一份情愫。只是,她就像是一只初生的小鹿,既好奇地想要接近他,又警觉地不信任他。而他昨晚的一番“教训”恐怕正好证实了他的不可信任。

凌雄健抬起头,意外地发现原本一直走在前方的可儿竟然突然间不见了踪影。

春雨浸润后的花园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泥土和花草树木混合而成的特有清香。在一排刚刚冒出新芽的银杏树缝隙间,凌雄健眼尖地看到一抹熟悉的青绿色闪过,他忙追了过去。

银杏树中间是一条不引人注目的石子小径。那个曾经跟在可儿身后的老婆子怀中抱着一堆东西,正低着头向他走来。

可儿呢?凌雄健打量着老婆子身后的土包。这才发现,在土包前,还有着一间不起眼的小石屋。

可儿是在那里面吗?

他横跨一步,拦住老婆子的去路。

那老婆子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不由吓了一跳。

“将军。”她失声叫道。

凌雄健点点头,望向她身后的石屋。

“夫人在里面吗?”

“是……”

老婆子犹豫着,不安地摆弄着手中的衣物。凌雄健立刻认出那是可儿的衣物。

可儿的衣物在这里,人却在石屋中。这石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这不禁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走过老婆子的身旁,冲她挥挥手,催促她离开,然后仔细地打量着石屋的门。

显然,这门是最近才新修的,还未来得及上油漆。

他将手放在那锃亮的铜制兽头上,犹豫了一会儿,小心地推开门。

木门发出“呀”的一声轻响,一股湿热的雾气从门缝间漏出,在他眼前弥漫开来。

***

可儿打发走老婆子,从食盒中拿出糕点,一一摆到池边的一个木制托盘中。

她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地咬着,将全身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那因为没有及时吃早饭、又受了一些寒凉而隐隐有些抽痛的胃部立刻得到了抚慰。

她舔舔手指上的糕点屑,任由披散着的黑发像绸缎一样在水中飘浮着,唇角露出一丝惬意的微笑。

可儿喜欢水。生在水乡的她却从来没有过在水中嬉戏的经历。她总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规矩要守,以至于根本没有那样的时间和机会——如今,也算是一补当年憾事了。

她微笑着蹲下身子,看着水面渐渐升高,直到没过整个头顶。

虽然没有机会下水,可儿却在调皮小叔的指导下学会了闷水——她曾偷偷在脸盆中练习了很久。让她自豪的是,她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水中睁开双眼。

她张开眼,看着自己的头发像有生命的物体一样在四周飘动着。这新奇的经验远远要比偶尔在澡盆中一试身手强太多,她不由咧开嘴笑了起来。这一笑,却让憋着的一口气跑了出来,她连忙钻出水面。

可儿微笑着仰起头,将乱成一团的头发浸在水中,胡乱地理了理。想到等春喜拿着衣服回来后,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梳顺这头乱发,不由又笑了——她几乎已经听到了春喜的抱怨声。

她愉快地转身,将肘部伏在池边,下巴搁在肘弯上,拿起另一块糕点懒洋洋地咬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反踢着腿,体验着水的浮力托住身体的奇妙感觉。

望着屋内弥漫的水雾,她的思绪也自由地散漫开去。

可儿这一生总是在关注着他人的需求。她早就习惯了人们总是依附于她,总是当她是万能的。而且,有时候甚至连她都相信自己是万能的,是不需要别人的拥抱与关怀的……直到凌雄健紧紧地抱住她。

当凌雄健将她拥在怀中的那一刻,可儿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她也是需要一个人来疼惜和保护的。而……让她无措的是,那个人竟是凌雄健,那个才跟她吵了架,并且把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的顽固家伙。

斗笠下,两人相缠的目光突然闪过她的脑海。可儿的呼吸不由为之一窒。她猛然意识到,凌雄健从她这里赢得的不仅仅只有信任,还有一份不甚明了的情愫……

可儿摇摇头。她想,她一定是把从小对父兄的渴望强加在了他的身上。这个男人,是她遇到的最好的一个男人,她自然会对他有些幻想。然而经过昨晚,她已经认识到,在不知不觉中她走得有点太远了。他并不是她的“父兄”,如果她再不小心一点,只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虽然这么想着,他将她从桌下拉出来时那紧张担忧的神情,仍然让她心中如同倒了一坛香甜米酒一样,有些醺醺然、晕晕然的。

可儿学着春喜的样子撅起嘴,却忍不住还是笑了。

看着凌雄健那么紧张她的样子,不知怎的,昨夜的委屈难受竟在突然间全都化为了乌有。她发现,此刻的她心情极其的愉快。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愉快。

她想,昨夜凌雄健之所以那么恼火,除了她踩到他的痛脚之外,可能还有一大半的原因在于她逼着他重新审视了自己。

可儿知道,从十五岁起,凌雄健便开始了他的将领生涯。在他的身后,总是有着太多的人在依靠着他。这样的使命迫使年轻的他不能容忍自身存在任何一点小瑕疵——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因为他的一个失误而导致别人丧命——于是,他便下意识地逼迫自己成为一个“强者”,成为一个毫无瑕疵的“完人”。

然而一个身受重伤,以致于都不能重返战场的将领又怎么能自称是一个“强者”呢?

可儿看着捏在指尖的糕点皱起眉头。她意识到,凌雄健恼火的正是这一点,他无法接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完人”的事实。

承认自己是有缺点的凡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很容易,而对于他,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将军来说,可能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高高在上——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这也正是他对待她的方式。

可儿在突然间有点明白了。原来凌雄健一直在把她当作某个游戏的对象。她可以在他的规则里任意而为,但一旦她犯了规,便会让他茫然不知所措,甚至触怒于他。

她猛然意识到,她与凌雄健之间是多么的相像。他们都是那种喜欢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

她学着凌雄健的样子挑起一边眉。

他喜欢占据优势,她也是。他希望她能按照他的规则来玩这场游戏,她却不打算让他如愿。迄今为止,她让他占了太久的优势,以至于都让他小看了她——与凌雄健所习惯的明枪明箭式正面战斗不同,可儿一直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更加擅长暗巷作战。

她将最后一口糕点扔进嘴中,扯过放在一边的布巾擦擦手。

且让他去明修栈道,她尽可以暗渡陈仓。至于最后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她再次沉下水,惊奇地看着水中不一样的世界。直到一口气用尽,才重新浮出水面。

正当她将披拂到脸上的长发拨开时,石屋的门发出“呀”的一声轻响。

“春喜吗?”可儿抬起头来,随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