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正殿，尼撒将殿内所有的守卫都撤遣出去，只留下和此次审讯的相干人等。

里斯浦从郊外回来一直到现在，都没再开口说话。安静的低着头站在尼撒身后，冷漠的面孔上探不出一丝情绪，更是冷化了殿内的空气。

可是这一次，里斯浦却没有立即回话。依旧愣在那里一言不发，就连尼撒也难以揣测他目前的心思和想法。

他根本就无须这样，他不会怪他，因为他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一直以来的相伴和信任，居然得到了“背叛”的恶果，任谁都不会好受。

“陛下，请连微臣也一起处罚吧。”其实他在很早以前就对茶尔乐伏诸多反常的行为产生了怀疑，只是出于对他二十几年的信任，所以也就没太认真。如果当初他早一点决定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今天这么多事了。

看着他，尼撒心境复杂，他很了解里斯浦，所以同时也担心着他。

“本王只是想说，之前承诺过要把茶尔乐伏交给你亲自处置，现在就开始吧。”退后两步在王座上坐下来，尼撒揉揉阴痛的太阳穴，这个简单的动作，近日已经渐渐变成了一种不可或缺的习惯。大事小事，国事私事，所有的麻烦都蜂拥而至，即使他是最高掌权者，却也被压得力尽筋疲。里斯浦，一直都认为自己是最了解他的，可是直到现在，他才感到一种锥心的挫败与无奈，有时太过信任也会变成令人恐惧的负担，因为他已经没有自信，能改变里斯浦目前的心境。

“是，微臣遵命。”里斯浦跪地领旨，表面过于平静反倒加深了尼撒的忧虑。“陛下，可否借予配剑一用？”果然，他的担心并非多余。

看着他，除了尖削的下巴，以上的部分都被淡紫的刘海挡住，看不见其他。他是国王，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管压住他的人，可是现在却也别无他法，只能取下腰间的配剑递给他。

双手捧过配剑凝视，就是这一把剑，也唯有它的神圣才能洗洁背叛的玷污。紫眸看着手中银白色的剑套和剑柄，颜色正逐渐暗淡下去。“尼撒，我们相识已有二十四年盛余了吧？”

第一次，里斯浦在有多方存在的情况下，直呼他的名讳。尼撒心脏紧缩，这样不好的预感，他只能静观其变，“恩。”

“我一直都自信是你身边最忠实的仆人，最清白的臣民。可是现在，我有愧于这套祭司服，我不配拥有巴比伦最尊贵的紫发。”措手不及，在尼撒反应阻止之前，一缕紫发就这样飘旋落地。

瞳孔迅速张大，看着地上那缕紫发，尼撒一直隐忍的所有情绪这才完全发泄出来。“里斯浦，你在干什么？”

“大人。”跪在殿下的费占和茶尔乐伏也同时喊出声，这样冲动的里斯浦，他们很少见识。

“尼撒，是我背叛了你。”不顾其他人，里斯浦的情绪已经陷入了急速的崩塌之中。

“你在胡说什么？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尼撒站起来想要夺过里斯浦手里的配剑，却被他躲开。

“对，任何人都可以背叛你，惟独我不能。”这句话，是他一直恪守的人生信言，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只尽忠于尼撒一人绝无二心。可是现在什么都已经被毁灭了，他的忠心，他的誓言，他的自尊，都因为自己的疏忽，幻化成一团泡影。

看着他白色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尼撒来不及思考下一步要怎么做。

“尼撒，我已经不配再为你做任何事了。”里斯浦的声音越发变得颤抖，越发变得细弱。

二十四年前的第一次相遇，尼撒自认为那就是天意。当时的他，依如现在这样一身淡雅的紫色，宛若一位被璀璨星辰萦绕在身的天神降临。面对哭泣得不知所措的自己，他却笑了，同样稚嫩的脸蛋儿上，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成熟和老练。慢步走过来，伸出双手为自己抹掉脸上的泪痕，“不要哭，千万不要哭”，他是这么说的，就这么简单的一句。那一刻，他才懂得什么叫作坚强，也开始学会如何坚强；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不再孤单，不会是一个天生就带给父王厄运的累赘。

“里斯浦，你比父王更了解我。如果你敢走下去，本王必会以叛国罪处置你。”尼撒放下停留在半空中的手，声音也随之变得阴沉。

他看见了，看见他握着刀柄的右手在颤抖。以前不管遇见怎样危机难堪的状况，他都总是能够理智的将局面化险为夷。依某种程度而言，其实自己一直都受于里斯浦的保护之下，他是王，他并不希望这样，他想要用自己的权利和实力去保护巴比伦的江山和臣民。可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看见如此脆弱的里斯浦，对于自己来说是多么难以承受。仅此这样一面，他就已经胆战心惊。

“陛下，所有的事都与茶尔乐伏小侍无关，老臣愿意接受任何刑罚。”虽说忽姬布以前都是带着面具示人，可是像现在这样没有搀杂进任何私利的诚恳还是盘古开天地头一回。

“父亲。”就连乌蒂都不敢置信的扭过头看着他，虽然她不清楚一直服侍在里斯浦身边的茶尔乐伏为什么会帮助他们逃狱，可是父亲也用不着连他的罪名也一起担待吧？

如今事已至此，不管是作为亚述前臣还是巴比伦老臣，忽姬布自知死后无颜再见辛沙施里昆和那波帕拉萨尔两位王殿。他怒喝制止住乌蒂，以免她会说出什么唐突的言辞，“乌蒂，可知你在埃及的这几年，都是茶尔乐伏小侍在照顾为父？”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不该说的，终究还是不得不说。

“父亲？”乌蒂彻底懵了，刚开始她就觉得奇怪。父亲和这个侍从之间到底有何渊源？

“如果不是为了你，他也不会被搅进我们的恩怨当中来。”而女儿，则被蒙在鼓里。

“为了我？”乌蒂不解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再转眼到一直闷不吭声的茶尔乐伏身上。

忽姬布点点头，只要说出实情，减少一个人的伤亡也好啊。至少处于现在这种境况下，他是这么想的。“陛下，此事确实和茶尔乐伏小侍无关。如果不是迷恋上小女，他也不会做出此等背叛陛下和大祭司之事。”

“迷恋？”抢先一步，里斯浦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你的意思是说……茶尔乐伏他……？”屏住呼吸，真的，从小至今，他还没有这么害怕过。他希望忽姬布不要这么快就回答，他希望他能考虑清楚以后再摇头否定他的猜测。可是……

“怎么可能？”这次是里斯浦和乌蒂异口同声，里斯浦的情绪更是激动到将手中的配剑扔了出去，就是很正常的反应而已。

“父亲，就算是为了帮我们脱罪，你也不用编出这么荒唐的玩笑吧？”她和他只不过是有两三面之缘，就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交谈过。这喜欢……又谈何而来？

“我会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开玩笑吗？”忽姬布恼怒的大吼。

他依然低着头跪在那里沉默不语，里斯浦看着他，心绪繁杂。“茶尔乐伏，你亲口告诉我，这些都不是真的。”他还记得几年前第一次和乌蒂见面时，茶尔乐伏那不屑一顾的神情。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产生了男女之意？而自己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察觉。

对于茶尔乐伏来说，既然当初他会决定走出这一步，那么就已经做好了要面对今天的准备。只是，原来里斯浦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在乎他。

“说，为什么要选择她来背叛我？”茶尔乐伏半久之后仍没开口，让里斯浦越加暴躁难以控制。“说啊。”

尼撒想上前劝慰，却明白现在的里斯浦根本就什么都听不进去。

“是，是茶尔乐伏背叛了大人。”豁然，茶尔乐伏狠狠的将额头磕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像是发泄堆积在心里多年的沉怨。

“大人，对不起，你杀了我吧，是茶尔乐伏欺骗了你。”其实，就是那一次乌蒂主动晋见里斯浦之后，他就对她谋生了爱意，不由自主的。

里斯浦隐忍住眼眶内快要奔涌而出的眼泪，背转过身，却又不巧的和尼撒的眼神相碰撞，慌张的再次涣移开视线。心里真的很难受，原来被相信的人背叛就是这种滋味，痛不欲生的折磨。

“如果不是洛西小姐，乌蒂小姐也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他并不讨厌洛西，只是恨她为什么会和乌蒂同时出现在拉舍斯夫面前。她已经有了陛下，为什么还要抢夺乌蒂的感情？

这句话，又将殿内的气氛推向了另一个冰冷的深渊。谁都知道，它是尼撒不可触碰的伤疤。

捏紧拳头，死寂一般的大殿之上似乎还可以听见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尼撒在忍，他现在必须振作冷静，他要成为里斯浦的依靠，因为他需要他的支持。

“陛下，还是请你重罚老臣吧。”恐有更严重的变化，忽姬布按照最初的想法请求着。

“哼，重罚？”光是以这样的距离，尼撒就恨不得冲上去立刻将他处决。因为他，之前所发生的种种都牵扯进数条人命，洛西也几次三番的被卷入其中，现在更是连里斯浦也摆脱不了。“忽姬布，你对我巴比伦所犯下的罪孽，以为本王就会如此罢休吗？”

“是，老臣自知罪孽深重。”忽姬布必恭必敬的触地叩头，并没打算要为自己辩驳。

“忽姬布，父王在世之时待你不薄。就算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也还是封予你巴比伦元老臣位，你不但不懂得知恩图报，反倒差点将我巴比伦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纵使父王这么做也是隐含了自己的私心，可是他相信，当时父王确实是想要拉拢忽姬布。再看一眼费占，这一次，他绝不会留给他任何一个求情的机会。

“是，老臣愿以死赎罪。”忽姬布抬起头，认命般的闭上眼睛。死期将至，他知道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其实早已无所遁形。

尼撒正要宣召侍卫进殿，左手臂上却突然附注着一股强大的力量，转过头看着他，脸色苍白到快不像是他本人了，额上也是挂满了细密的汗珠。可是手臂上的这股力量，倒像是用尽了他毕生的全部力气。不需要任何字眼传述，只是一个坚定的眼神，他是王，他理应要保护他，更何况，他是他此生最重要的朋友和搭档。

“我很累，先回房休息了。”他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他不想再管了，退出这场审判，直到尘埃落定。

尼撒轻轻的点点头，才目送着里斯浦那抹憔悴的背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