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说服义辉
作者:红尘俗世蒙面人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515

张明远知道,眼前这位幕府将军未必没有被自己所描绘的美妙前景所打动,可是,一来他自幼便被幕府权臣或是强国大名当作傀儡,操控在手中,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疑神疑鬼的习惯,不敢把希望寄托在别人,尤其是异国之人的身上;二来就算是依靠大明军队平定内乱、复登大位,名声也不大好听,或许还会遭到诸多大名的一致反对;还有其三,足利义辉大概是着实惧怕三好长庆,担心三好长庆狗急跳墙,做出弑君之举,因而不敢冒险逃出伏见山……

因此,在足利义辉犹豫的时候,张明远也想好了诸般对策。听完足利义辉的推辞,他微微一笑,说道:“说到剑道,殿下可否知道,我们大明有位俞大猷将军,剑术高明无比,殿下有没有兴趣和他切磋切磋?”

“哦?”足利义辉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他的剑术比起你来如何?”

张明远毫不犹豫地说道:“远胜于我!”

眼前这位自称明国钦使的神秘人物一手剑术已经十分高明,竟然还有人远胜于他,让足利义辉大吃一惊,追问道:“真有这样的人?”

“绝无半点欺瞒殿下之处!”张明远说道:“殿下或许不曾听说过,我大明有句俗话叫做‘天下武术出少林’,意思是说禅宗名刹少林乃是天下武术之发祥地,亦即武林之泰山北斗,近千年来矗立世间,无人能撼。然则数年之前,俞大猷俞将军单人挟剑,独闯少林,一手精奥高绝之剑术令少林群僧无不叹服。以在下这点微末技艺,怎敢与其相提并论?!”

张明远这么说,倒也并不是信口胡诌——嘉靖二十六年,在两广剿匪的俞大猷被朝廷召回北京参加军事检讨会,途中曾折到河南嵩山少林寺,与少林僧众切磋武功,的确以一手高明的剑术折服少林诸僧。不过,这其中到底是因为俞大猷的剑术果然高明无比,还是因为他的名头实在太盛,少林僧人不敢得罪这位名震天下的抗虏平乱大英雄,就不为世人所知了。

日本号称“佛国”,佛教却传之中国,足利义辉当然听说过少林寺的赫赫之名,也知道那里武术盛行,素有“少林七十二绝技”之称,明国钦使所说的那位俞大猷俞将军果真敢单人独剑闯少林,那份胆色已令人十分钦佩,剑术自然不会差。因此,他兴致勃勃地说道:“那位俞将军现在何处?能否请他来见我?”

张明远说道:“眼下俞将军人在萨摩,殿下若有兴趣与他谈论剑道、切磋剑术,不妨亲自走一趟。”

“这样子的啊……”足利义辉这才明白为何眼前这位明国钦使突然与自己大谈剑道,原来还是要鼓动自己逃出伏见山,投奔明国的羽翼之下,不禁又沉默了下来。

将军殿下与人说话,侍卫们照例是不能cha嘴的。但是,张明远的建议未免过于大胆,有人忍不住喝道:“放肆!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只能是他来拜谒殿下,怎能让殿下亲自去见他!”

张明远微微一笑:“这位先生说的不错,的确是该俞将军来拜谒将军殿下。可是,时下贵国萨摩战事方殷,俞将军身为主将,岂能丢下数万大军不管?”

另外一名侍卫抓住话头,立刻说道:“原来你所说的那位俞将军正是侵犯我们日本的罪魁祸首。那么,你诱骗殿下前去见他,是不是另有所图?”

张明远冷笑道:“这位先生指斥在下另有所图,倒要请教,贵驾可否直说在下‘图’个什么?”

那名侍卫为之语塞——原来幕府虽说衰败式微,总还被诸国大名、领主乃至天下武士视为武家政权的最高统治者,至少在表面上维持着对将军殿下的尊重;强藩大名率军上洛,也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是,这一次三好长庆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放逐将军殿下,连这最后一块遮羞布也不要了,摆明是要踢开幕府另起炉灶,维持了两百多年的室町幕府或许就要很快灭亡了。而且,明国大军已经攻占了九州萨摩,就算是没有得到将军殿下的请求,难道他们就不会进军京都?

见那人无言以对,张明远得理不让人,继续说道:“贵国名列我大明天朝开国圣君太祖高皇帝钦定‘三十不征国’之中,太祖高皇帝并于《皇明祖训》中昭告天下并后世子孙‘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是故百年以来,贵国不法之徒、强梁之辈屡犯我大明天威、扰我海疆、毁我市镇、掠我子民,我天朝并未曾以怒兴兵。今次讨伐萨摩,亦为惩戒幕后纵容、操控倭寇海匪的岛津氏而来。对于将军殿下乃至贵国平民百姓,并无恶念。设若殿下并无复兴尊氏、义诠及道义公历时三代肇造的家业、再创武家一统天下之太平盛世,我大明天朝绝不强人所难!也就是说,殿下即便前往萨摩,也可只与俞将军交流剑道、切磋剑术,至于要不要敦请天朝义师帮助殿下复登大位,殿下还可以从长计议。我天朝官军一定对殿下持之以礼,任由殿下来去自由,绝不留难!”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这才冷笑一声,说道:“我天朝圣君知悉殿下而今被家奴三好长庆囚于伏见山这小小的寺院之中,可谓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即便有讨逆杀贼之心,也是无能为力。是故又曾嘱咐在下,设若不愿假手天朝复登大位,那也由得殿下。在下只将殿下救出伏见山,便可回去向我天朝圣君复命了。”

听到那位自称是明国钦使的神秘人物鼓动将军殿下依靠明**队复登大位,足利义辉身边的侍卫们心中各有所思,也都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方才cha话反对的人自然是觉得不能借助异族之力平叛复位,以免损害幕府和将军殿下本人的威严。但在同时,还是有人觉得这么做也未尝不可,有明国数万大军帮助讨伐三好长庆,不但能够平定叛逆、再树幕府威权,足利义辉复位之后,一定会对他们这些共患难的“从龙功臣”论功行赏——别的不说,三好长庆原来领有的纪伊、阿波、和泉、淡路、山城、摄津、河内、大和等国一定要被收回,他们或许都能成为一国乃至数国的大名。如今那位明国钦使承诺将他们救出伏见山,他们就可以转道前往那些对幕府依然心存忠义的大名之家,传檄天下,号召诸国共同起兵讨伐逆贼三好长庆。也就是说,他们既能摆脱眼下成为阶下囚、受制于人的悲惨局面,又不必担心落下天下人的话柄,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他们还是心存顾虑,不明白明国钦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将他们救出三好长庆的掌控范围之内,到底意欲何为,有人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钦使可否知道,我们日本武士视恩情为负债,绝不无缘无故接受别人的好处。不知贵国皇帝陛下责令钦使大人这样帮助我们,事成之后,需要我们如何报答?”

“我天朝圣君君临天下、富有四海,仗义襄助将军殿下,为的是匡扶正道、理顺伦常,怎会向自己的藩属之国索取回报?谈不上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不过,”张明远说道:“将军殿下复登大位、重掌权枢之后,定要尊我大明天朝为主,约期朝贡,不得有误。此外,更要好生约束国中诸人,不得再逆天行事,犯我天朝盛威!”

道义公当年曾跪受明国敕封,约定以十年为期,遣使入贡。而后,诸多大名看到朝贡贸易获利不菲,往往还要胁迫朝廷和幕府出具勘合符验,自行去往明国朝贡,明国钦使的要求不算过分;再者说来,道义公当年确实也曾严禁边民下海为寇、袭扰明国,明国再次重申这个条件,也在情理之中。可以说张明远的承诺使他们最后一丝疑虑也随之打消了,有人就把目光投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足利义辉,叫道:“殿下——”

足利义辉摆手阻止了侍卫说话,又沉吟了片刻,这才说道:“既然是这样,那么我就和你走一趟。不过,山下驻扎有三好长庆家的五百兵士,你怎么把我接出去?”

张明远微微一笑:“在下能上得伏见山来,自然有办法将殿下接出去。只是不知殿下可有许多女眷随行?”

足利义辉说道:“我的夫人留在室町御所的内庭之中,身边除了两位侧室和几名侍女之外,没有其他女子了。”

张明远皱着眉头说道:“那么,这几位女眷……”

足利义辉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个就不劳钦使费心了。”

说罢,他转过头,对自己的一名侍卫说道:“她们都是曾经得到我的宠爱之人,不能落在三好长庆那个逆贼之手,你去传我的命令,让她们自尽吧!”

即便是为了完成圣命,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镇抚司太保爷,张明远心中依然对足利义辉如此草菅人命而略感惊诧,也对那几位可怜的女子即将遭受的悲惨命运而暗暗不忍,但他深知倭人女子一向被视为男人的附庸,毫无地位可言,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对足利义辉躬身施礼,说道:“那么,就请殿下赶紧收拾行装,等到夜半时分,待三好家的兵士大半都睡去了,在下便带殿下下山,山下有天朝的人接应,定能保证殿下安全。”

第七十七章 故国

“从这里就踏上了你们三河冈崎城松平氏的领地了。”官道上,一位僧人打扮、胡须花白的老者缓缓地对着身旁的一位高高大大、敦敦实实、长着一张圆脸的少年武士说道:“这里曾经属于今川氏,冈崎人最终还是把它夺了回去。”

那位武士打扮的少年低声叫道:“师傅……”

那位老僧淡淡地说道:“我给你说这些,只是在告诉你,你不在日本的这些年里,这块土地上曾发生过什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也只是想告诉你,再大的领地,如果守不住,迟早也会被别人夺去。你有如此忠心的家臣,值得高兴啊!”

那位少年武士犹豫了片刻,这才鼓足勇气说道:“冈崎人趁着义元公兵败之际,夺回三河领地,师傅当真不记恨他们吗?”

那位老僧说道:“你既然用了‘夺回’一词,可见在你的心里,也认定这块土地属于你们松平氏所有,既然是别人的领地,被别人收回去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了……”

那位老僧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那是与三河毗邻的骏河、远江的方向,声音低沉地说道:“为师已经不是今川氏家中之人,更非义元公的军师,即便是记恨冈崎人,也不能再帮着今川氏**别人的领地了……”

听他们的对话,赫然竟是刚刚从明国回到日本的今川氏军师雪斋禅师和冈崎城松平氏的少主松平竹千代——在明国时,松平竹千代为自己取了个汉人名字叫做“袁家康”,其中“康”字取自自己的祖父、松平氏有名的雄主松平清康;“家”字意思是缅怀自己远隔万里重洋的家国故土。此番回到日本,他又恢复了本名。

原来,今年年初,今川义元知悉被自己灭亡的尾张织田氏昔日被放逐的家督继承人织田信长悄然回到尾张,夺取了已经归顺自己的织田信友的领地和城池,不胜震怒之至,定议要再度率军上洛,讨伐织田信长。雪斋禅师认定织田信长背后有明国人支持,便决定自己先行上洛,说服朝廷和幕府下令近畿诸国共同出兵讨伐尾张,并与那位神秘的明国海商五峰船主会面,打探明国这么做的初衷。可是,就在雪斋禅师正在近畿游说诸国大名的时候,今川义元匆匆率军上洛,被织田信长长途奔袭桶狭间,今川义元在田乐洼间被取下了首级,今川氏三万上洛大军顷刻败亡,近畿也为之大乱。骏河今川氏的宿敌纪伊三好氏家主三好长庆趁机窃据“天下人”之位,并放逐了幕府将军,将近畿诸国控制在了手中。身为今川氏元老重臣和今川义元军师的雪斋禅师无法安全回到骏府,不得不潜入堺港,找到了那位神秘的明国海商五峰船主,原本打算要五峰船主用船送自己回去;但是,当他听闻明国已经派遣大军讨伐九州强藩岛津氏的消息之后,又改变了主意,跟随汪直来到明国,恳请跸见明国皇帝,指望能察知明国意欲何为,也为飞速衰败的骏河今川氏寻求一条后路。让雪斋禅师感到疑惑的是,明国皇帝虽说以“外藩小吏,焉能一睹天颜”为由,拒绝了他的跸见之请,却主动把当年被织田信长带到明国来的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少主松平竹千代交给了他,让他带回日本。当年今川氏为了控制三河松平党,强令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将只有六岁的幼子松平竹千代送到骏府做人质,惜乎在途中被尾张织田氏所劫,没想到自己辗转来到明国,竟然能够带回竹千代,即便松平氏不能感恩戴德,重新归顺今川氏,有这份天大的人情在,松平党也就不会无所顾忌地与尾张织田氏联手对抗今川氏。因此,雪斋禅师欣然接受了明国皇帝的这一份大礼。其后,在他与松平竹千代交谈的过程中,他又发现此子虽说命运多蹇,却天资聪颖,**怀大志,绝非池中之物,就将松平竹千代收为徒弟,将平生所学,尤其是兵法军略对松平竹千代倾囊相授。汪直船队驶往日本之后,又将他们直接送到了三河,师徒二人和松平竹千代的一名侍童酒井七之助便朝着冈崎城赶去。

眼看着冈崎城已经遥遥在望了,雪斋禅师和松平竹千代等人遇到了一位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背一手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另一只手里挎着一只竹篮子,里面盛着不多的一点野菜。

松平竹千代猜想那位女子是附近村子里出来挖野菜的村妇,又见她身边的那个孩子瘦骨嶙峋、一脸菜色,如乞丐一般的可怜,而且身上的衣服也是单薄破烂,在初冬阵阵的寒风中簌簌发抖,令松平竹千代心中着实不忍,便示意酒井七之助从怀中掏出两块饭团递给了那位女子。

没想到,那位女子竟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一般,立刻闪躲到了一旁,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我是武士家的女人,只因孩子的父亲已经亡故,生计才这样困难,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武士家的女人?”松平竹千代和酒井七之助两**吃一惊,问道:“请问你的亡夫名叫什么?”

那位女人警惕地看了看松平竹千代和酒井七之助两人,又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语的雪斋禅师,这才说道:“本多平八郎忠高。”

“什么?你……你是本多平八郎忠高的遗孀?”松平竹千代和酒井七之助两人越发惊诧了,就连雪斋禅师的脸上也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本多家是冈崎城松平党的元老重臣,世代在松平氏家中奉公。当年松平竹千代被织田信长劫持到了尾张,他的父亲松平广忠愤怒地发兵攻打织田氏的安祥城,本多家的家主本多忠丰为了保护身陷重围的松平广忠而英勇战死;三年后,今川氏派军师雪斋禅师率军进驻冈崎城,再度驱使松平党进攻安祥城,本多忠丰之子平八郎忠高为了攻破织田军的阵型,奋勇冲杀,死于敌人的箭雨之下,那个时候,据说他年轻的夫人刚刚有孕在身。这样的一门忠烈,若是在冈崎城仍被今川氏霸占的情况下,生计困顿还情有可原。可是,今川义元兵败身死之后,松平党已经夺回了冈崎城,又怎会任由本多忠高的遗孀和遗腹子过着三餐不继、衣食无着的困苦生活,在这样寒冷的初冬日子里,还要带着孩子出城来挖野菜?

酒井七之助刚要说什么,松平竹千代立刻用眼神阻止了他,问道:“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本多忠高的夫人说道:“家里粮食很少,出来挖点野菜。眼下天已经不早,我们这就要回去了。”

松平竹千代蹲在了那个孩子的面前,说道:“看样子你已经很累了,我来背你吧!”

酒井七之助赶紧说道:“还是我来吧!”

松平竹千代摇了摇头,转过了身子,背对着那个孩子。

初冬的田野里一片荒芜,就算是只采撷到篮子里那么一点野菜,大概也走了很远的路,那个孩子的确已经疲惫之极,也不怕生,立刻就把被冻出鼻涕的脸贴在了松平竹千代的后背上。

本多夫人再三向松平竹千代致谢,松平竹千代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听说松平氏已经逐走了今川的城代大人,冈崎人的日子好过些了吗?”

或许是看到这位不知名的少年武士如此和蔼可亲、乐于助人,本多夫人刚才对他们三人的戒心消失了,老老实实回答道:“没有。”

松平竹千代吃了一惊,说道:“难道比以前更严苛了?”

本多夫人淡淡地说:“因为要随时防备西面的尾张和东面的远江嘛。”

松平竹千代沉默了:看来,刚刚脱离今川氏控制而自立的冈崎城面临的困难还是很多啊……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接着问道:“可是,松平氏的家臣们生计总不应该成问题吧?”

本多夫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过去的七八年里,家臣们有孩子出生,没有听说过谁做过新衣服。今年秋收之后,平岩金八郎家第一次给女儿做了一件。”

松平竹千代好奇地问道:“平岩金八郎家的女儿多大了?”

“十一岁。”

松平竹千代当年被织田信长劫持到尾张,虽然是仇家的人质,但由于母亲於大的请托,再加上遇到的是向来桀骜不驯、不遵从世俗礼教的织田信长,不敢说是衣食无忧,至少还能吃得饱穿得暖。跟随织田信长到了明国之后,被特许进入明国南京国子监就学,不但衣食都由明国朝廷供给,按月还发给廪膳银,也从未为衣食发愁。因此,听到家中重臣的女儿都长到了十一岁,才第一次穿上新衣服,让他不胜惊诧又倍感心酸。但是,更让他心酸不已的是,这样的事情,竟然被本多夫人用这种自豪甚至近乎炫耀的语气说了出来,以此向外人证明松平党人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

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内心的酸楚,松平竹千代又继续问道:“大家填饱肚子都很难吗?”

“不算太难。”本多夫人说道:“尽管粟和麦子很少,女人们就去挖些野菜、草根,也能让家里的男人和孩子填饱肚子,更不会让战马饿瘦。”

松平竹千代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响,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第七十八章 少主回城

松平竹千代一边为着那些家臣们竟然过得如此那样困顿而难受;一边默默地往前走,突然,酒井七之助发出了带着哭腔的喊声:“冈崎城——”

松平竹千代抬起头来,眼前赫然耸立着的,正是那座不甚高大恢宏,却令自己魂牵梦萦的城池,凝聚着松平氏数代心血、不知有多少忠勇骁悍的松平党为之英勇奋战、九死不悔的冈崎城!

六岁时被强迫送到骏府做人质,松平竹千代就离开了本应属于自己的城池,如今再次回到冈崎城中,已经十年过去了。可是,按照日本武士之家的规矩,他还没有行过元服礼,若不是师傅雪斋禅师以明国上古先贤“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的道理来劝慰他,他连佩带真正的武刀的资格都没有……

一瞬间,泪水模糊了松平竹千代的双眼。可是,他又立刻抹掉了眼泪,深情地,甚至是贪婪地看着眼前的这座城池,心里喃喃地说:“这是我的城池,我的城池……”

就在这个时候,城头上响起了一声怒喝:“什么人?”

众人循声望去,一位满脸虬髯的武士正站在城头的垛堞上向下喝问。

离开家的时候,松平竹千代只有六岁,酒井七之助虽说比他大上三岁,也不过是个诸事懵懂的孩童,一去十年,他们都只觉得那位武士甚是面熟,却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

或许是猜到自己的爱徒的为难之处,松平竹千代身边的雪斋禅师轻笑一声:“眼下虽说正值战国乱世,但局势并非时时都是那样紧张,只要不打仗,就不必紧闭城门,也不必派大将每日巡视城防。只有冈崎城是个例外,不但城门不开,带人守城的竟然是石川安艺这样的家老……”

松平竹千代和酒井七之助顿时明白过来,酒井七之助高声叫道:“安艺大叔,快、快打开城门,少主回来了!”

“什么?”城上的石川安艺一怔:“你说什么?”

酒井七之助急得跳脚大喊:“我是酒井家的七之助啊!是少主,少主回来了!”

“少主?”松平竹千代离开冈崎城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稚嫩幼童,回来之时,已经成了一个高高大大、敦敦实实的少年武士,酒井七之助更加急切了:“真的是少主回来了!你还不相信吗?快,快把天野三之助那个家伙叫来辨认!”

城上的石川安艺还没有回过神来,松平竹千代身旁的本多夫人惊呼了一声:“啊?你……你是少主?”

她怔怔地看着松平竹千代,良久之后,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果然是少主,跟前代城主一模一样……”

说着,本多夫人就要跪伏在地上行礼,却又瞥见松平竹千代还背着自己的儿子,赶紧把刚刚被惊醒,带着一脸迷惘之色的儿子扯了下来,一边疯狂地打着儿子,一边放声大哭着说道:“罪过啊,真是罪过啊……竟然趴在少主的背上,这个可恶的孩子太罪过了……”

在尾张之时,松平竹千代是个时刻都有可能被人斩杀的人质,除了负责照顾他生活的热田神宫社家加藤图书助及其夫人等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他的人虽说碍于织田信长的面子,不敢欺负他,却打心眼里鄙夷他,都把他轻蔑地称之为“三河小子”。到了明国之后,南京国子监的那些同窗之中,也只有李贽等寥寥数人对他以礼相待,其他的人无不视他为“倭奴谬种”,虽说大家都是读书人,且又年长他许多,欺负是谈不上的,但言语之中的侮辱、轻蔑从来不少,还时常吟诗作对来讥讽于他。因此,这些年里,松平竹千代早就习惯了别人对自己的蔑视,似乎一下子还不能习惯本多夫人的谦恭,赶紧拉住了正在痛打自己毫不知情的儿子的本多夫人,说道:“不要责怪孩子,是我命令他趴在我背上的!”

本多夫人这才停下了近乎疯狂的举动,跪伏在地上,哭着说道:“真是个仁慈的主公啊……”

松平竹千代只觉得一阵阵的暖流涌上心头,说道:“不要客气。本多家世代忠心奉公,这个孩子日后也能成为我的得力干将的!”

说完之后,他瞥见身旁的雪斋禅师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之中,自己竟然带出了一个大名、主君才有的口**。他从未学过这些,无论是热田神宫的加藤图书助先生、还是明国南京国子监的教授博士,抑或是雪斋禅师,都未曾教过他这些,可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早就已经烙在了他的心灵深处,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是那样的自然而又得体……

城门开了,一群和本多夫人一样衣衫褴褛的人涌了出来,男人们还保持着武士的装束,女人们却和他在沿途村子里看到的村妇没有什么区别,每个人的眼中都噙着热泪,怔怔地看着站在城门口的松平竹千代,想要说什么,更想要靠近他,却又象是担心亵渎了他一样,站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不敢近前。

松平竹千代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个时候,人群之中挤出一个少年武士,猛地扑到了松平竹千代的脚下,大哭着说道:“少主,您终于回来了……”

松平竹千代看过去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拾| 陸| KXs文學網),正是自己的侍童,曾经陪着自己去骏府、途中被劫持到尾张,其后又跟着自己辗转去了明国,去年年底被织田信长带回日本的天野三之助。

记得当日明国皇帝让松平竹千代派一名侍童跟随织田信长回日本,松平竹千代和酒井七之**虑到天野三之助的年纪最小,又是家中的独子,就决定让他回去。可是,天野三之助说什么都不肯,直至松平竹千代拿出少主的威严,这才压服了他。此刻再见到天野七之助,早已没有了当日在明国时的稚气,已经完全成了一位精精壮壮、筋骨强健的少年武士了……

天野三之助的出现使松平竹千代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含热泪,对着站在自己一丈开外,用热切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家臣们沉声说道:“我,松平竹千代,回来了!”

这句简单的话仿佛是一道命令一般,顿时使所有的人都从最初的惊喜之中清醒过来,“哗啦啦”一声响,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站在松平竹千代身边的酒井七之助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跪了下来——无论是在尾张做人质,还是求学于明国南京国子监,酒井七之助和天野三之助与其说是松平竹千代的侍童,倒不如说是他的伙伴、朋友,甚至是他生死与共的兄弟,周遭环境的**,也不允许他们时常保持着日本的礼节来对待松平竹千代。但是,此刻,松平竹千代表现出了松平氏少主的威严和气度,酒井七之助也就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

松平竹千代傲然站在众人的面前,缓缓地说:“竹千代离开的这些年里,大家辛苦了!”

领头跪着的那个人,看起来要比石川安艺年长许多,哈哈大笑着回答道:“少主……不,主公平安就好……”

可是,只笑了那么两声,那位老者却又立刻哽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周围所有的人都跟着他一起呜咽起来。

松平竹千代猜测,这位老者应该是松平氏的首席家老鸟居忠吉,已经侍奉过四代城主,如今已经八十多岁了;并且在竹千代的祖父松平清康之时便升任首席家老,在家中享有崇高的威望,即便是他的父亲、前代城主松平广忠在世之日,事事也都要听从鸟居忠吉的意见。让这样一位年纪做自己的爷爷都绰绰有余的老人给自己行跪拜大礼,实在令松平竹千代心中不安,赶紧伸手搀扶起了鸟居忠吉,说道:“前辈辛苦了。”

鸟居忠吉反掌握着松平竹千代的手,忍不住又是一阵唏嘘,脸上却咧着嘴笑道:“好好,冈崎城从此又有了主公,有了可以团结松平氏家中所有人的主公!忠吉终于可以心无牵挂地去见清康公、广忠公和松平氏所有的先祖了!”

另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也跟着站了起来,哈哈大笑着说道:“刚刚渡过了一个丰收的秋天,春天又立刻到了我们冈崎城,这是松平氏难得的喜事啊!来人,牵马来,我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要亲自牵马,把主公送回本城!”

松平竹千代敏锐地注意到,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话语之中说到“一个丰收的秋天”,心里不禁闪出一丝疑云:既然刚刚喜获丰收,为何本多夫人还要带着幼子去田野之中挖野菜?难道因为忠丰、忠高父子二人亡故,那位名叫“忠胜”的遗腹子又还太小,无法继承家业,家中其他家臣就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吗?

不过,看到无论是鸟居忠吉、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还是其他人,都是衣衫褴褛、满脸菜色的样子,又不愿破坏眼前如此动情感人的气氛,松平竹千代将那丝疑云埋在了心底,对鸟居忠吉和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说道:“竹千代离开冈崎整整十年了,父亲大人亡故也未能在灵前尽人子之孝。我想还是不忙着进城,先去**大树寺吧!”

按说天色已晚,赶了一天的路的松平竹千代不应该这么匆忙就去**佛寺;但是,大树寺是松平氏***家主松平亲忠建造的净土宗佛寺,松平氏的历代先祖都葬在那里,包括松平竹千代的父亲松平广忠。因此,听到这样的吩咐,鸟居忠吉老眼之中再度涌出浑浊的泪水:“主公的一片孝心啊……”

这个时候,大久保新八郎忠俊突然大喝一声:“你这个秃驴,怎么还敢到这里来!”

被他怒目而视的人,正是站在松平竹千代身后的雪斋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