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讨价还价
作者:红尘俗世蒙面人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05

听着严世蕃掰着指头和孙泽生算账,齐汉生不禁瞠目结舌,心中丝毫没有方才等着看严世蕃揭穿孙泽生虚伪假面的幸灾乐祸,反而觉得万分沉重:不用说,严世蕃提到的这个“礼”,那个“银”,都是朝政国法所不容的官场陋规,久而久之,就成了严世蕃所说的“正项入账”,大家也都习以为常,难怪皇上当初推行养廉银之制,许多地方官员多有不满!孙泽生在任时颇有廉名,还曾受过朝廷的褒美揄扬,他都能捞到这么多银子,更遑论那些贪官污吏……

此外,这些陋规一定不会载著典籍,在翰林院里是决然读不到的,他对此也只是略有耳闻,并不知道个中详情,严世蕃却能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足见此人的本事,绝非翰林院出身的那些饱学之士可比。难怪他虽有贪腐之名,饱受官场士林的非议,皇上却一直重用他……

反观孙泽生,严世蕃每说一项,他的面色就惨白一分,到了后来,头上的冷汗潺潺而出,嗫嚅着说道:“抚台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但是,老朽还有下情禀报,山陕还好说,可老朽毕竟只是暂署,下面的官员欺我位子不正,仍按布政使给老朽分账。及至到了四川,那里乃是偏僻之隅,地瘠人贫,进项也没有那么多。再者说来,待罪官场几十年,宦囊纵然有点结余,老朽却不善于治家理财,致仕这些年里也都败光了。老朽如今倾尽家财,亦只能拿出一万两孝敬大人。且请抚台大人明鉴……”

不知不觉中,孙泽生不但一口一个“抚台大人”的尊称,还说什么“下情禀报”、“大人明鉴”,等若是把自己视同了寻常百姓。可是,严世蕃却得理不饶人,仍把脸沉了下来,冷冷地说:“是你孙老先生乐输一万两为君父整修殿宇!若说孝敬本抚,本抚可分文不敢收受!”

孙泽生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连声说道:“是是是,抚台大人责的是。老朽糊涂、糊涂了……”

严世蕃突然又把脸色缓和下来,甜甜地叫了一声:“孙世伯。”

孙泽生象是被蝎子蛰了一下一样,近八十岁的老人,竟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说道:“抚台大人有何训示?”

严世蕃客气地说:“训示不敢,世伯折杀小侄了。还请坐着说话。”

待孙泽生忐忑不安地坐下之后,严世蕃说:“敢问世伯高寿几何?”

孙泽生先是一怔,不明白严世蕃为何突然问起自己的年齿,却又不敢不答,便老老实实地说道:“回抚台大人的话,老朽马齿七十又六。”

严世蕃感慨地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世伯已经七十六岁高寿,比家父还要年长十岁之多,精神竟是如此矍铄,身子骨也是如此硬朗,真令人羡慕啊!不过呢,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更遑论家有老夫,世兄却宦游于外,不能时常承欢膝下,是必心中痛切不已。小侄同为人子,对于世兄如许之痛亦是感同身受,……”

孙泽生大惊失色:难道说,严世蕃这个兔崽子还是不满意我乐输的数额,要将我儿子罢官?他虽不是吏部、都察院的职官,可他那个狗爹可是当朝首辅,要毁我儿子的前程,易如反掌。这、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还未等他给严世蕃下跪替儿子讨饶,严世蕃又说道:“虽说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但我朝以孝悌为本,世兄这般情状,也该照顾一下才是。不过,世伯是知道的,国朝官制载有明文,官员不得在本籍任职,世兄回苏州是不行的,设若南直隶治下有空缺,倒不妨将世兄调回来,就近任职,一则能得空回家看望世伯,二则家中有事,亦可料理,免得劳累了世伯。但是,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本抚只能向吏部举荐贤才,能不能成事,却要恭请圣裁决断……”

孙泽生听得怦然大动:人常说,宁为长江县令,不做黄河知府,能从山东调回南直隶,当然再好不过。可是,严世蕃这个兔崽子如今做着南直隶巡抚,治下有没有空缺,他能不知道?如此装腔作势,不外乎还是要老夫掏银子!罢罢罢,就当是老夫花钱替儿子换了个官缺,反正同样的官职,南直隶一年的养廉银要比山东高出一千两,即便不贪不占,几年也就回来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起身,说道:“抚台大人能体恤老朽及犬子父子之情,老朽感激不尽。皇上乃是天下第一至孝之人,是必能体谅老朽舔犊之情、犬子卧冰之心,成全老朽及犬子的不成之请。只是,老朽乐输一万五千两银子为皇上整修殿宇,全是出于报效浩荡君恩之诚,与犬子能否调任决无半点瓜葛,这一点,还望抚台大人向朝廷讲明。”

严世蕃看了孙泽生一眼,没有接腔,反而拿起筷子,从桌上几盘茶点中拈起了一块带骨鲍螺送到嘴里,一边慢慢品尝着,一边叹道:“到底是名闻天下的江南大邑、姑苏胜地啊!这个带骨鲍螺同是乳酪所制,却难得美味如斯。小侄倒要请教世伯,可是出于姑苏过小拙之手?”

孙泽生怔住了:老夫已经把乐输的数额增加到了一万五千两,严世蕃这个兔崽子居然毫无反应,却跟我扯什么带骨鲍螺,难道说,他对这个数额竟还不满意了?

见孙泽生一时没有回答,严世蕃自顾自说了下去:“世伯有所不知,小侄平素也嗜食甜点,京城家里养了一头乳牛,也曾让厨子制作带骨鲍螺,奈何味道总是难如人意。这姑苏过家的带骨鲍螺,不知以何法为之,味道就是不同寻常。齐子方不好口腹之欲,问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看世伯保养如此得法,七十六岁高寿的人,精气神竟只象有六十来岁一般,想必精于调理,亦是食家,或许知道其中之妙,可以见告于小侄吗?”

从严世蕃一句“味道总是难如人意”,孙泽生听出了弦外之音:原来严世蕃这个兔崽子当真仍不满意一万五千两之数啊!想当初,老夫为要奏请朝廷对寡母旌表赏诰命,给他老爹严嵩送了五百两银子,就办成了那件大事。谁知道,这个小兔崽子的胃口,竟比他爹还大了许多……

不过,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孙泽生只得再次咬牙,愁眉苦脸地说道:“抚台大人,老朽不怕亮丑,就直说了吧。三十余年宦游,老朽确实积攒下了一点银子,拢共不过十几万两。致仕回乡之后,置办田产花去了十万两;整治园子,亦花去了五万两。一为老朽安享晚年,二为子孙留点家业,三来也是强撑门面,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去岁年初,老朽看中了一块风水宝地,购来做百年寿藏(注:墓地),又花去五千两。如今家中所余现银,不足三万两。这么大一家子人要吃饭穿衣,老朽又已是风烛残年,总得要留点钱度命应急。乐输一万五千两为君父整修殿宇,已是倾力而为,设若抚台大人还不满意,老朽家中还有稻米两千石,是去年佃户交来的田租,也愿意一并乐输朝廷。至于再多的钱粮,老朽实在是无能为力了,犬子的升降、改调乃至擢黜进退,就请抚台大人看着办吧……”

说到后来,孙泽生已是无比心酸,一双昏花的老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严世蕃,险些要掉下泪来。

其实,严世蕃临行之前,早已通过各种渠道,包括暗中拜托吕芳动用镇抚司的人手,对苏州各位有名望的退职乡官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自然知道孙泽生所言非虚。因此,他忙说道:“孙世伯这是怎么说?乐输钱粮为君父整修殿宇,全凭各人忠君之心,小侄哪有什么满意不满意之说!这样吧,小侄这里有点银**,数目不多,区区五千两,给世伯凑个整。乐输钱粮,世伯是苏州第一人,两万两怎么说也比一万五千两好听一些,奏报上去,无论皇上还是朝廷,都会满意,对世兄改调之事也大有裨益……”

一边说着,严世蕃一边从袍袖之中掏出了一张银**,递给了孙泽生。

孙泽生怔怔地接过银**,喃喃地说道:“抚台大人,这……这是何意……”

严世蕃笑道:“这是小侄新近得到的一注非常之财,却又盛情难却,只好勉强收下,如今假借世伯之手乐输朝廷,为君父整修殿宇,也算是得其所哉。世伯得名声,小侄得心安,更利于小侄募捐大计,何乐不为?”

孙泽生感动地说:“抚台大人为官清廉,一介不取,诚为食君禄者之榜样啊!”

这句话原本是严世蕃方才称颂孙泽生的话,如今他原封不动还了回来,似乎觉得有些不足以表达对严世蕃的感激之情,便又说道:“抚台大人提及募捐大计,老朽倒有一计,本不足以污浊视听,或对抚台大人有所裨益……”

严世蕃客气地说:“世伯治政之能,小侄早就有所耳闻。奈何吾生也晚,未曾当面请教。今日世伯主动说起,小侄不胜感激之至,还请世伯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孙泽生拈着胡须,说道:“老朽以为,擒贼当擒王。拿下几个领头的,其余庸碌之辈,也就不足为虑了。”

孙泽生的这个提议了无新意,但严世蕃还是假装喜出望外的样子,叹道:“妙哉妙哉!那么,谁堪称苏州官绅士林领头之人,还请世伯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