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可怜皇亲
作者:红尘俗世蒙面人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881

兴许是看出了严嵩心中的疑惑,吕芳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严阁老,咱家今天把你请到这里说话,是要祝贺严大人荣膺应天巡抚。严大人本就是天子近臣,皇上一向十分器重他,今次出任封疆大吏,又放在应天这么重要的地方,只要别象那个刘清渠一样捅什么漏子,日后还怕不能调回京城协助你打理政务?我大明朝设立内阁近一百七十年,还从未有过父子同为阁臣的先例。要破这个天荒,大概就指望你们严家了。”

有了刚才吕芳那样明刺暗讽,严嵩不敢再在这位什么都明白的“大明内相”面前装假,自谦什么“圣意未决,不敢妄断犬子有此恩遇殊荣”之类的话,忙拱手谢曰:“犬子世蕃有此大幸,既是仰赖皇上眷顾栽培,更多亏了吕公公平日里的关照提携……”

严嵩这么说,倒不是故意拣好听的说来讨好吕芳。大明官场关系盘根错节,即便是自成体系、不与外朝各衙门沾边的镇抚司也不是铁板一块。严氏父子早就听说镇抚司反贪局在暗中搜查严世蕃索贿受贿的证据,也提前做了两手应对准备:一是不敢再象以前那样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二是拿出大量银钱,从司礼监掌印陈洪到镇抚司职官司员上下打点,广结善缘,更少不了眼前这位暗操宫中权柄的吕公公。不过,他们却不知道,对于他父子二人,朱厚熜早有“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密谕,吕芳便指令宫里和镇抚司的人见礼就收,既多了严氏父子结交内宦的罪证,又可以贴补宫中用度,手段虽说有些卑劣,却恰恰是皇上这些年来“只问是否苟利家邦,不问手段是否合理合法”的一贯作风。

吕芳嘴角的笑容越发地耐人寻味了:“严阁老这话,咱家也受不起。咱家方才说了,你严阁老是皇上选中的首辅,严大人是皇上选中的秘书,纵然有大醇小疵,只要你们诚心忠于皇上、替皇上办差,能关照的,咱家一定会关照,也不让旁人给你们找茬生事,却说不上什么提携不提携的。”

听出吕芳的话语之中已经有掩饰不住的威胁之意,严嵩心里不禁一惊。但是,吕芳既然没有点破,他也不敢直认自家父子二人有什么“小疵”。不过,他一直认为,若不是吕公公压着,任由镇抚司反贪局把严世蕃索贿受贿之情状奏明圣上,以皇上之治吏严苛,别说是升兼封疆大吏,只怕打入诏狱甚或身送东市、抄家灭族也不无可能,便以为吕芳这位天杀的阉奴是想趁机敲诈自己一把,索取替他们父子二人掩饰罪责的报酬。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既是应有的礼数,更是官场司空见惯之事,严嵩便顺着吕芳的话说道:“我严家父子二人得到吕公公关照远非一日一事。古人云,大恩不言谢,老朽就腆颜生受了。吕公公但有差遣之处,还请明示。但凡力所能及,老朽与犬子绝不推辞。”

随即,他又热情洋溢地说:“犬子世蕃一向将吕公公视若父持,礼尊敬重,倍于常人。吕公公若是不嫌弃他粗鄙,还请以小字‘东楼’称之,且不要一口一个‘大人’,没来由折了他的寿。”

吕芳倒也没有跟他客气,说:“不敢言‘差遣’二字。不过,倒真有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还要东楼得便处帮个忙。”

严嵩忙说:“有什么得便不得便的,吕公公交办的事情,犬子一定尽力办好。恳请吕公公明示。”

见严嵩答应得如此爽快,吕芳也就径直说道:“有几户人家,想请东楼平日里多多关照。”

严嵩问道:“是吕公公的亲戚故旧?”

吕芳摇摇头:“咱家是个孤儿,自幼便进了皇上的藩邸,哪有什么亲戚故旧?严阁老该当记得咱家当年曾在南京住过两年,期间认识了几位朋友,都是丁门小户人家,没有靠山,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东楼日后主政应天,还请多多关照他们。”

严嵩一边听,一边暗自寻思:既然能跟吕公公吕芳这个阉奴交上朋友,怎么会是寻常丁门小户人家?随即一想,心中大惊:莫非竟是他们?

原来,穿越回到明朝,朱厚熜汲取了混蛋嘉靖因耽于淫乐暴虐而惨遭壬寅宫变,险些死于宫女之手的教训,毅然决然地停止在民间大选秀女。吕芳担心皇上子嗣不广,于当年受命镇守南京期间,给朱厚熜采买了三十个色艺双绝的江南秀女充掖宫闱。去年伴随他出巡大同的春情、春意两人便是其中两位。这一年间,这三十名秀女之中的不少人也承蒙皇上雨露之恩,被册封为妃嫔。莫非吕公公要严世蕃关照的,就是这些妃嫔秀女的家人?

严嵩料想得不错。吕芳所谓的“朋友”,正是那些皇亲国戚。而这件事,还要从前几天宫中发生的一件盗案说起。

那天,一名在某位婕妤(妃嫔称号之一)身边当差的内侍出宫,守卫宫门的人见他怀中鼓鼓囊囊,神色又不大对头,就把他拦下了。一搜,从那名内侍的怀中搜出几件宫中的御用物事。当即就把他送到内官监审问,他招供说是奉娘娘的命让他带出宫,送给那位娘娘的娘家的。

大内的物事,不管是金杯玉碗,还是一草一木,都属于天家所有。没有请得皇上的恩准,谁也不准携出宫门。那位婕妤算是犯了家法。不过,事涉皇上的妃嫔,内官监既不敢自专决断,也不敢随意奏陈皇上,便禀报到了吕芳那里。那位婕妤正是吕芳当年买来敬献给皇上的,如今出了这种事,他也觉得十分难堪,便亲自审问了那名内侍。据那名内侍招供说,那位娘娘家中托人带信进来,说她父亲病得不轻,家中连看病的钱都没有了,让她好歹接济一点。那位娘娘把自己辛苦积攒下的十几两月份银子全拿了出来,也还是显得太少,一时急了,就把宫里的几件御用物事偷偷拿给那名内侍,让他送出去交给自己的家人。

吕芳治宫甚严,很少出过盗窃御用物事的事情,对此十分重视,自己亲自过来审问,原本是要敲山震虎杀鸡骇猴,好好整肃一下宫禁。但是,听闻个中实情之后,让他改变了先前的想法。

原来,按照朝廷规制,那些妃嫔的家人都要被封授一定的荣誉性爵位或官职。但是,一来明朝对后族皇亲限制很严,那些妃嫔的家人爵位官职虽高,手中却没有一点实权,除了那么一份干巴巴的俸禄,再无进项;又不能象朝廷实授的官缺一样有养廉银,俸禄就显得十分菲薄。二来那些妃嫔本就出身丁门小户,家境贫寒。三来朱厚熜这些年里把宫中的用度一削再削,能维持正常开销还多亏了吕芳等人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更多亏了不断裁汰遣散年老内侍、准许年过二十五的宫女回家。在这种窘迫的情况下,皇上逢年过节给予宫中各色人等的赏赐就少得可怜,更不用说是能有闲钱赏赐给那些皇亲国戚。而妃嫔们每月只有那么一点月份银,别说是蓄私房钱,就是头面首饰,也是多年没有添置,有心要贴补娘家,也没有那个能力。因此,那些妃嫔之家虽贵为皇亲,的确如吕芳方才说的那样“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自从十岁净身进了兴献王藩邸,其后跟随皇上进京,吕芳便把大内禁宫当成了自己的家。对于宫中发生这样的事情,或者说是对于堂堂皇亲国戚居然沦落到靠典卖家产过活的可怜境地,吕芳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当然不敢说皇上的不是,但也深知那位小娘娘的确是没了法子才这么做,不是故意要违犯家法,便长叹一声,责令内官监把那名内侍发提刑司打二十大板,把那几件大内御用物事悄悄送还给那位婕妤,然后从内库中拨出一百两银子,还让那名挨了板子的内侍送到那位娘娘的家里。

家法、人情两相兼顾,吕芳还是不能释怀,就暗中派人内查外调,一是着令内官监把那些妃嫔身边的内侍宫女叫来问话;二是着令镇抚司调查诸位皇亲的生活状况。不查还好,一查才知道,这种情形,绝非那位婕妤一家独有。妃嫔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到伤心处还时常垂泪涟涟,却都不敢向皇上提出来。

自方皇后凤逸九天之后,皇上没有另立皇后处理六宫事务,这些事情也就无人问津。吕芳觉得自己身为大伴,照顾皇亲国戚责无旁贷。可是,皇上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国政,他如何能用这样的小事来烦扰皇上?但不经请旨,他却又无法擅自动用内帑贴补诸位娘娘的家人,不得不想出了这个法子。事关天家威仪和皇上的颜面,他自然不好跟严嵩直说,便推说是自己的朋友,托严世蕃关照。虽说这么做不合祖宗家法,却也算是他这位忠心耿耿的大伴替皇上分谤,顺便还能引出下面的话题,不露形迹地把皇上交代的那件紧要差事给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