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困守孤城
作者:红尘俗世蒙面人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63

常州城毕竟是一府治所,也照例筑有城墙。但是,因其既不是军事要冲之地,又处于南直隶腹地,城墙就是应景之作了。那不到两丈高的城垣别说是与南京相比,就算是与毗邻的苏州城也无法相比。经过半个多月的激战,城墙表面布满了被炮弹砸出的坑坑洼洼,好些地方都残留着发生过惨烈战斗的焦糊痕迹,城头的垛堞几乎已全被炸平,有好几处还程度不同的坍塌过,只是用土包和砖木临时填塞起来。有一两处,便是今日午间叛军强攻到城下,掘洞放药炸塌的,幸亏城中百姓都被动员起来分守各处,冒着炮火赶紧抢修封堵,才避免了城破之危。

守御工事的险峻形势倒还在其次,关键是粮弹两缺,已成为扼住这支困守孤城的军队喉咙的两道绳索。

相对来说,粮食还好一点。常州城尽管仓廪不丰,可也有不少地主老财和殷实富户。进城当日,江南游击军就按以前的作法,四处张贴告示征集军粮,声明照价买卖,打出收条,在来年赋税中加倍冲抵。可是,等来等去,也只有些许百姓挑来一点粮食敬献王师,那些豪强富户却都无动于衷,俞大猷和副将、山东备倭军都指挥同知宋子端对此束手无策。幸好如今军中有南直隶锦衣卫,该部头领、北镇抚司从五品镇抚洪天照认为,王师征讨逆贼,那些土豪劣绅竟不愿捐资纳粮以助军用,分明是对朝廷怀有贰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立刻带人封门抄家,并以“谋逆通敌”之罪狠狠办了几个稍有微词的大户,不到半日便征得二十余万两白银和四万一千余石粮食。此举有违“不得扰民”的圣谕,但事急从权,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但是,即便有了这四万一千余石粮食,城中军民合计近二十万,分摊到每个人头上不到四十斤。因此,从进城第一日开始,全军便将口粮减了一半,但若是战事旷日持久,迟早有一天会有绝粮之虞……

若说粮食危机还是远虑,武器弹药严重匮乏便是近忧了。由于游击战的特点,江南游击军只能装备少量佛朗机轻炮而无法携带重火器,如今凭城固守,只能依靠城中守备之军所藏的那几门充充门面的火炮抵御叛军的疯狂进攻。而军中原本装备的明军目前最为先进的新式火枪子弹和手榴弹,都在此前的转战之中消耗殆尽,连火枪上那精钢锻制的刺刀也禁不起连日的激战而折断,那两千名火枪队将士和五百名掷弹兵不得不重新装备起了缴获的大刀长矛。而即便是大刀长矛也是为数有限,那些新近投军的义勇乡民便只能靠菜刀、木棒,甚至只能靠随手抓起的砖头石块迎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将士们的士气不堕、斗志昂扬。尽管经过了连日不息的激战,所有的人看上去都是那样的疲惫不堪,许多人还或轻或重地受了伤。但是,每当叛军攻上来的时候,军令一下,金鼓一响,仿佛是奇迹一般的,这支半死不活的军队马上就焕发出了新的活力,那些步伐蹒跚的兵士们,每一个人眼睛里都喷着火,猛扑向刚刚爬上城头的叛军兵士,那抄刀持枪的狠劲,那高亢的喊杀声,哪里象是一支被困守孤城粮弹两缺的疲惫之师?人多势众的叛军兵士哪里见过这样悍不畏死的敌手,每每都被吓得魂飞魄散,被杀得屁滚尿流,每次攻城都是气势汹汹而来,却又狼狈不堪地败退下去……

常州确是一个弹丸小城,沿着城垣由东向南再向西缓步行来,不到两个时辰,俞大猷已巡视到了城北。这里是江南游击军副指挥使、前山东备倭军都指挥同知宋子端的防区。

常州城四面临敌,尤其是朝向南京的西、北两面地势最为开阔,利于兵马的进退驰骋,所以多数时候,叛军都从这两面进攻,防守任务相对较重。当日入城分派任务,俞大猷和宋子端就自行承担了城西、城北的防务,将城东、城南交给了战力较弱的南直隶锦衣卫。尽管他是出于一片好意,南直隶锦衣卫仍不免有大材小用的怨言,随同南直隶锦衣卫反出南京的那些文官也多有微词。好在当日两家合兵一处之时,洪天照就信誓旦旦地表示南直隶锦衣卫不亮旗号,唯江南游击军马首是瞻,也就不能不遵俞大猷的将令。

还未走到近前,就听到前面***明亮之处发出了一阵嘈杂的声音,灯影之下人头簇动,象是聚拢了许多人。俞大猷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赶紧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同时喝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宋将军可在?”

“哦,军门!”人群之中传来宋子端的声音。接着,众人一起跪了下来,宋子端上前抱拳施礼:“不知军门驾到,职等有失远迎,不胜惶恐!甲胄在身,不能为礼,万望恕罪!”

或许是因为来自孔圣人的故里,受过太多礼教的熏陶,宋子端虽是武人,却也如文官一般持礼甚谨,一日数次见面,礼数一点也不缺,在军中倒是一大另类,被同僚诸人引为笑谈。但此刻见他还是如往常一般多礼,却令俞大猷轻松了下来,笑着说:“老宋何必如此假惺惺的客气。我日日都要巡来,你也从未远迎啊!”开了一句玩笑之后,他便问道:“方才为何喧哗?”

“回军门,适才职部巡至此处,见这个兵士竟在哨位打盹,便命人将之以利箭穿耳,并召全军前来领受训示。”

军中律法甚严,尤其是困守孤城的江南游击军,若有丝毫大意,被城外叛军夜袭得手,就有全军覆没之险。因此,各门守军都颁下严令,有因疲倦而昏昏欲睡的兵士,便要以利箭穿耳示众;有心志动摇怯敌畏战者,更要立时军前正法,以此严刑峻法肃然军令维系军心。俞大猷默然点头,说:“告诉弟兄们,战情如此紧迫,惟有全军拼力死守方可支撑下去,一旦松懈,疏于防范,便会被敌乘隙而进,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职部已经如此训示全军了。”说完之后,宋子端挥手命守军各安其位,随即问道:“今日城南战况如何?”

俞大猷紧走几步,避开了兵士,然后才低声说:“情势堪忧啊!前些日子敌军连番攻击,大致已判断出城南由南直隶锦衣卫分兵把守,战力不强,今日就出动了万人从南边主攻,并在东西两面分别派出数千人佯攻,意图牵制我军。南直隶锦衣卫力不可支,几有溃散之势,幸有岳大人等几位大人率民众奋力杀敌,我也带着中军亲卫至城南增援,并将一名作战不力,还有鼓惑兵士哗变投敌之嫌的经历即时正法,这才止住了败势。”

月光下,俞大猷的表情并不显得颓丧,声音也很平和,仿佛在述说着一件平常之事。但宋子端却分明地看见,说话的时候,俞大猷的眉头深锁,目光一直忧郁地凝望着深邃的夜空。同时,宋子端虽然未曾亲身经历白天的战斗,但以他的久经沙场,完全能够想象那场恶战的艰苦与惨烈,不禁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才感慨地说:“军门又亲冒矢石,一线临敌了……”

说完之后,宋子端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不但有阿谀奉承之嫌,更说得毫无意义——自率军南下以来,哪次战斗俞大猷未曾“亲冒矢石,一线临敌”?也正因如此,自己麾下的山东备倭军和那些此前从未上过战场的漕军将士们才会如此敬重如此钦佩俞大猷,全军号令森严,战力也陡然增强了许多……

俞大猷平淡地说:“将有必死之心,士无偷生之念。身奉王命,我俞大猷安敢人后!”

宋子端说:“大明军规,临战退缩者立斩。我在德胜门外和河南的老钱也这么干过。不过,那些南直隶锦衣卫一向自视天子近卫,你斩了他们的经历官,他们可会服你?”

“这个倒不必过虑,”俞大猷说:“事态紧急,如此处置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斩首一事是他们的镇抚洪将军和岳大人一力主之,我并未多加置喙。”

宋子端说:“洪将军也是武将出身,自然深知军令如山的道理,难得的是岳大人一介文官也能如此杀伐果断,倒是一位文武全才……”说到这里,他突然“扑哧”笑了一声:“就是人忒迂腐了一点。当日决议回师浙江之时,他那声泪俱下的模样,一想起来仍令人好笑……”

俞大猷摇摇头,说:“且不能这么说。岳大人乃圣人门徒,两榜进士,不屑与商贾贩夫之流来往也在情理之中。要怪,只能怪我不能谨遵圣谕,坚持己见……”他长叹一声:“一念之差,不但有辱圣望,更累及全军陷入困守孤城之境地,几有丧师败亡之虞,我万死难辞其咎!”

宋子端忙安慰他说:“这怎能是军门一人之过!说起来回师浙江之议,职部也不甚赞同,故在帅帐之中一言不发,累及军门孤立无援。若非我首鼠两端,军门有圣谕在手,怎能无法说服那些迂腐文官?”接着,他又自嘲似的一笑:“或许我们还真是拿那些迂腐文官没有办法。旁人倒也罢了,岳大人可是宁可身受廷杖也敢批龙鳞的铮铮铁臣,他若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都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如今的世道竟全反了过来,那些个文官个个引经据典义正词严,倒是你我无话可说了。或许有河南的老钱在,劈头盖脸骂他一顿,只怕还好些。”

见他话语之中涉及国朝最敏感的文武争端,俞大猷忙将话题岔开,说:“其实不说是你老宋,便是我,一想到堂堂朝廷官军竟要靠海商救援,心里也是老大不痛快……”他摆了摆手:“算了,事已至此,如今再说这些也都无济于事。还是安心守城吧!我等奉敕讨逆,上合天意,下顺民心,皇上也必不会弃我而不救的……”

兴许是俞大猷恰恰说中了内心深处的希冀,宋子端热烈地应道:“那是!就凭江南这帮乱臣贼子和他们手下的那帮废物,还能抵挡堂堂王师!哎,老俞,你说,如今戚老弟和老钱他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