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妈指派了一个小丫头服侍陈宇峰。一干人在车库前的路口处分了手，秦妈带领众人簇拥着周波向正前方的一座豪宅走去。那小丫头说：“这边请。”说时迈开小步，在前边引路。

正是一入侯门深似海。现在虽已没有了王侯将相，但眼前所见，却并不比想象中的侯门相府逊色多少。陈宇峰跟随小丫头走过一条长路，拐入一条小道，道旁佳木葱茏，繁花似锦，一袭活水幽幽弯弯地从假山石上流下来，穿过花草灌木，注入了一方小小的池塘。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此刻晨曦初漾，莲叶上露珠滚动，白的、粉的、红的，各色莲花只争朝夕，都卯足了劲，等待着在阳光普照的时候怒放生命。

池塘一侧修建了一栋华厦，那小丫头将陈宇峰领了进去，退回到门边，有礼貌地说：“你先在这里休息吧，天快亮了，我家小姐也该起床了，找不到我，小姐怕是要急坏了。门外边有听房的，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一声。”

陈宇峰道过谢，目送那丫头远去，这才带上门，打量了一下室内。

虽说只是客房，这房里的陈设装修却一点也不含糊。进门来是一个大厅，当空一盏枝型吊灯，灯光穿过水晶装饰柔和地扩散到四周。红木地板，水磨墙面，刷过浆的墙壁上贴了壁纸，灯光下能清晰地看出那些精致的暗纹。大厅正中挂着一幅泼墨山水画，高山大河，意境深远。在那幅巨型国画两侧分别有两扇门，陈宇峰推开了其中一间，里边却是卧室。

这卧室也不比寻常人家，靠墙一面偌大的穿衣镜，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外边的池塘，窗下种植了一片月季，月季开得正艳，姹紫嫣红，累累压枝。卧室有足够的空间，足以摆放下成套的高贵家具，以及价值不菲的生活家电。卧室正中心是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铺上了崭新素净的被褥床单，床头柜上放了一部复古式电话，一盏纱笼台灯。主人想得尤其周到，在睡床附近的茶几上还摆了几个水果篮子，水果篮里都是进口水果，准备了牙签、水果刀等一应物什。主人还嫌不够，怕怠慢了客人，又在墙角竖起了一个酒瓶架，架子上琳琅满目，随便取下一瓶都是名酒好酒。

这客房接待的客人只怕都是人中龙凤，他陈宇峰走了狗屎运，在今日大开眼界，想不到还能到这样的豪宅做客。陈宇峰试了试床垫的软硬度，这世上果真有让人感觉如此舒适的大床。陈宇峰诚惶诚恐，想他何德何能，居然可以被安排到这样的房间休息？

太阳出来了。阳光越过池塘，穿过落地窗，无声无息地照到了陈宇峰身上。陈宇峰重新感觉到了肌肉的张力，那被肾上腺素牢牢控制的机体又再度造反，中枪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陈宇峰不能再坐视不理姑息养奸了。那三颗子弹已经让他受够了，它们时不时地让他的身体处于一种分裂状态，好像孙猴子被锁住了琵琶骨，失去了卖弄神通的本事。一再地听之任之，那三颗要命的子弹迟早会要了他的命。他必须得想个什么法子将它们弄出来了。

陈宇峰走到落地窗前，一把拉上了天鹅绒窗帘。开了瓶高度白酒，扯下枕套，撕成条幅，用酒蘸湿，打了个响指，那条幅便哧哧地烧成了一团火球。陈宇峰拿起水果刀，就着火球细细地炙烤起来。

陈宇峰虽不懂医务知识，却也看过不少警匪枪战的电影。片子里男主角中枪取弹总少不了这几样东西，酒精引火，利器消毒。只是想不到他从前是个看客，今日却成了剧中人。疼痛只是一时，子弹是务必要取出来的。

陈宇峰把心一横，将烧得靛蓝的水果刀插进了大腿里，滋地一声，青烟直冒，皮焦肉糊的臭味直冲脑门。陈宇峰疼得头胀目眩，额头青筋乱跳。小刀碰到硬物，陈宇峰一使劲，丁地一声，一块弹片掉到了地上。

陈宇峰深吸了口气，拿白酒冲洗伤口。洗尽浊血，眼见那皮翻肉烂的一个大洞竟慢慢收拢，像发酵的面团挤到了一处，先前的剧痛也荡然无存。他原为自己抱屈不平，这时想来，空有一副好皮囊，又哪里比得上他金刚不坏之身呢？世人只会以貌取人，如何明白这中间的好处，一个个只顾金玉其表，哪管他败絮其内？

陈宇峰有了经验，侧过身子，看着穿衣镜，如法炮制地将胳膊中的子弹也取了出来。最后一处枪伤，在后背左腰之上，因为视野受限，不好硬取。陈宇峰把自己拧成了一个麻花，瞧着镜子，探准方寸，又一刀猛扎了下去。

这时卧室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陈宇峰听见那小丫头去而复返，在大厅里“喂”了几声。陈宇峰吓得连口大气也不敢多出，怕她听见古怪，起了疑心，撞进来看到自己这般光景，那可不妙。

大厅里又响起了一个柔和的声音，让小丫头别乱叫，说：“可能是睡下了，别惊动了客人。”

“什么客人，连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大少爷就随随便便地往家里带，这样缺心眼的事也只有他才做得出来，怪不得老爷不放心，让洪大哥把他看牢了……”

那声音止住了小丫头的抱怨，说：“青青，不能这么没礼貌，大哥既然领他住进了咱们家，那他就是咱们的客人。这些话可别再说了。”

叫青青的小丫头还不服气，说：“都是老爷惯的，秦妈又在一旁帮衬，大少爷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一个月进了两次警察局，上次还上了新闻，差点没把老爷活活气死。这次老爷出国考察没回来，要知道了这事，大少爷顶多挨老爷责骂几句，洪大哥可就惨了。大少爷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苦衷呢？”

“青青，我跟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那温柔的声音又次再响起，“你们不是下人，这一点你们一定要记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本事，靠自己的劳力吃饭并不见得就低人一等。我们都一样，不见得谁比谁更尊贵体面，在上帝的面前，我们的灵魂都是平等的。”

青青不说话了。大厅里一片寂静。

陈宇峰一只手穿过腋下，一把刀插在腰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一尊古怪的雕塑，真是让哭笑不得。旧患未除，又添新伤，那水果刀与痛感神经攻守相持，真让他生不如死。他只盼这二人赶紧去了，别再打扰他的清净。

安静了一阵，陈宇峰悄悄地抽手，一点一点地将刀拔出，那青青又猛不丁地开了口。

青青说：“小姐，这一大早的你还空着肚子呢，要不我们先去吃过早餐？”

小姐说：“不了，我想再坐一会儿。”

“那我去把早餐带过来吧。”

“多带一份，等客人醒了，也好添添肚子。”

青青去了，大厅又安静下来。

陈宇峰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鲜血正顺着他的后腰不断地向外冒，身上的衣物已全被染红，地面洇出了一大滩血渍。镜子里，自己的五官也开始移形换位，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眼耳口鼻变成了一锅糨糊，再也分不出彼此。他不能再坚持了，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陈宇峰终于抽出了水果刀，连同水果刀一并射出的还有一枚弹片。那弹片咻地一声击破了面前的穿衣镜。穿衣镜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门外的来人听到了嘈杂声，离开了坐处，疾步向卧室走来。

陈宇峰还想去抵住房门，却又哪里能够？卧室的门开了，一个少女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陈宇峰承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一头长发，一袭白衣，像一朵雪莲在污浊的人世颦颦盛开。那少女约莫十七八九的样子，发育已经完全，白净的脸上纤尘不染，看得出她的惊慌，那惊慌却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更多的还是疑惑。那少女处变不惊，镇定自若，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淡定沉着的气质。

真正慌乱的反而是陈宇峰自己。他最不愿面对这一幕，他最怕让人发现他的真面目。每一次现出真身，换来的都是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够了，已经够了，他背负的罪孽已经太多，而其实他根本就背负不起。他不要自己变成一个杀人魔王，他不想再有人死在自己手里。所以他决定了逃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他要逃得远远的，隔绝尘世，孤独终老，这是唯一两全的法子。

意想不到的是，那少女在片刻的疑惑之后，反而趋上前来，在地上摸索着问：“你……你怎么呢？”

那少女仿佛见不着满地的碎片，爬在地上，手指竟给划出了一道血口，可她却一点也没放在心上，还在一个劲地问：“你没事吧？”

陈宇峰已经作势出逃，见这少女与别人不同，非但没有被他的怪脸吓坏，反而为他担心，不免也愣住了。

难道说这世上还有拿他当人看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