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告解
作者:垛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332

这座城市最古老的教堂位于城西,陈宇峰走到那里时已经临近黄昏。天边堆满了火烧云,血红的霞光让教堂外的玫瑰丛鲜艳欲滴。

陈宇峰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小时候母亲曾经无数次带着他到此寻求现世的安慰。陈宇峰并不理解母亲对宗教的依赖,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有的只是对宗教的蔑视。他还记得当初为了加入中学的政治社团,是如何反抗母亲的执着的,他说他再也不会踏进那间教堂一步。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我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他还记得母亲当初看他的目光。母亲没有强迫他追随自己的信仰,母亲只是说他还太小,他不懂。

——你可以没有信仰,但是你不能无所畏惧。你千万不要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主人。谁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说到底我们只是过客。这个世界就像时空一样永恒,而我们的时间太短,我们所知的必然有限。人类最大的无知就在于不肯承认自己的无知。人类最大的懦弱就在于不肯承认自己的懦弱。

而现在他懂了。如果不是依靠信仰,像母亲这样的女人恐怕早已在现实的重压下崩溃。正如此刻,他也快要崩溃一样。

这座始建于十八世纪的小教堂有着明显的洛可可风格,建材的朴实无华让它小巧的外形显得自然生动,而走入室内,却满眼的色彩缤纷,各种精致的装饰无不昭示着天国的华美。

陈宇峰径自去了告解室,按了电铃。过了片刻,告解室的灯亮了,隔着栅栏,陈宇峰看见司铎正襟危坐。陈宇峰沉吟了一会儿说:“请神父降幅,准我告解……”

司铎问:“距离你上次办告解有多久了?”

陈宇峰紧张地说:“这是……这是第一次……”

司铎点点头说:“天主欢迎罪人悔改,他一定要赦你的罪,谦逊地告明你的罪过吧。”

陈宇峰更加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司铎示意他不要紧张,司铎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天天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凡不肯背着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的,也不能做我的门徒;凡饥渴幕义的,都是神的选民。既然你走进了主的福地,那么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对主坦白的。说吧,我的孩子。”

司铎语调轻缓,言辞温柔,陈宇峰定了定神,尝试着卸下心防,慢慢地说了起来:“神父,我有罪……”

司铎说:“你既然知道你有罪,就把你反省的罪一一如实地告出来罢。”

陈宇峰说:“神父,你不记得我了么……你当然不记得我了,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曾瞻仰过你的威严和仁爱。我的母亲是你的信徒,你曾对我的母亲说过,主不会撇下我们成孤儿,主必到我们中来。以前我是不信的,或者说我是有怀疑的,因为我看不到,你看到过么?你有没有见过主的模样……”

栅栏后的司铎稍欠身子,微微地向外张望了一下,说:“主若显现,我们必要像他,只有清心守义的人才能得见神。凡有这指望的,就洁净自己,像他洁净一样。所以,我的孩子,即便我不记得你,主还记得,是他把你引领到了这里。”

陈宇峰点点头说:“我本来已经死了,却又活了过来。上帝惩罚了我,却又怜悯了我。可是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成了一个危险的人。我轻而易举就能制造灾难。在我生气的时候就一定会有人死去,可是我的本意却不是那样的……我不是一个嗜血的人……”

司铎说:“你还不能进入天国,所以主给了你机会;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神的国。”

陈宇峰黯然道:“可是我的手上已经满是罪恶……我杀人了,神父,我杀人了……你说上帝会宽恕我么?……”

司铎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几乎离开凳子。他的身子抖了抖,然后强作镇定,想要说些什么,酝酿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宇峰没有等到司铎的回答,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杀人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至少我没有感觉到……几天前,我第一次杀人……”

司铎惊恐地说:“难道你……你不止杀了一个人?……”

陈宇峰承认了,他说:“我当时只想阻止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手上有刀,我告诉自己说这是自卫,他如果不死,死的人就是我……然而今天……”

司铎紧张地问:“今天怎么呢?”

陈宇峰摇摇头说:“今天又有人死在了我的手里……她不应该死的。哪怕她说了那么多让人痛心的话,她依然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失控了,我找不到借口……她还有丈夫,她的儿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是我毁灭了一个家庭……我的家庭是不完整的,所以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家庭的完整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我忘不了那个男孩的哭喊,他的哭喊好像一直跟着我,甚至到现在我还能听见他的哭喊,我几乎快要发疯了……神父,你说,我该怎么办?”

“自首!”司铎斩金截铁地说,“神说不可杀人。人若爱主,就必遵守主的道。”

“自首?”陈宇峰自言自语道,“是吧,杀人抵命,欠债还钱,这也许就是天理吧,可是我还不能自首。至少,现在不能。”

司铎问:“为什么?”

陈宇峰说:“我如果自首,我的母亲就活不下去了……我的母亲病了,我必须照顾她。从来都是她照顾我,现在是我报答她的时候了……”

司铎说:“难道你还能指望你的母亲原谅你么?”

陈宇峰说:“这一切她都不会知晓,我不会说给任何人听,除了你。神父,我只能说给你听,上帝给了你赦罪的权利,同时也给了你保密的责任。”

司铎有点颤抖地说:“可是我不会赦你的罪,我要存留你的罪……你告诉我你是谁,你的母亲是谁,你如果担心你的母亲,我们教会可以解除你的担忧。主实实在在地告诉我们,所有犯罪的就是罪的奴仆。你如果不自首,你的心就永不得安宁,若不悔改,就永不得与天国接近。我的孩子,我们若求在基督里称义,却仍旧是罪人,难道基督是教人犯罪的么?听我的话,去自首,为自己赎罪……”

司铎劝告了半天,外边却再无回应。司铎迟疑地从告解亭里走出来,告解室里早已空无一人。刚才的罪人来无踪去无影,竟然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了。司铎一时间有点回不过神来。

教堂外已是一片漆黑。夜晚像一只巨大的黑手,一股脑将整个城市推入了深渊。司铎这才颤颤巍巍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颤颤巍巍地叹了声:“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