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 国体之争(8)
作者:寒江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035

《老子》曾说:“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有时以退为进,也是让人清醒权衡的一种好方法。

方域此刻甩袖便走,还真让满屋子的人一时之间六神无主!

尤其太子,进退两难!他深知自己虽然投机取巧,赢得了部分官员和民众对于登基的支持,但认真说来,哪有什么可观的实力?不由得立即下意识地向姜襄等人望去!

他立即发现,姜襄强作镇定,一副你爱走不走的架势,但从他刚才的问答表现来看,显然对以一己之力独自对抗清军表现心虚……

而他这样,尚可喜就更靠不住了!从他紧皱双眉一言不发的神情来看,很难保证关键时刻不怀有另外心思……

从而,单独依靠任何一方都有些悬乎,只有让各方力量互相制衡才是王者之道……

然而,正当他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使他大吃一惊!

原来姜襄的儿子姜之升首先沉不住气,见乃父受窘,竟暴跳了起来:“且慢!皇宫重地,岂容阁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厅中空气骤然紧张!

“什么?想动武吗?”紧随方域身后的红娘子立即甩出银鞭!一干文臣个个往后急躲……

姜襄不由得一跺脚!“小子无知!侯大人岂可如此冒犯?还不退下,自领二十军棍!”连他也觉得这小子太沉不住气,这不是江湖场面,此时此刻,哪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不明摆着自己一方想要专横跋扈么?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要动手,也要出其不意,怎能公然叫阵?愚蠢之至……

“侯大人!犬子莽撞,还望海涵!”

“不!这位姜小兄弟挺有**格……”方域毫无顾忌地走到姜之升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够胆!但我从来不想以势压人,要知道有理走遍天下!而如今天下几乎处处都有皇帝,你家拥立太子登基事先我不知道,事后也没反对,等于两不相干,你管不了我,我也管不了你而已!抽身退走,岂不对你家更为有利?”

这话表面上似是对姜之升解释,实则处处令听者留意……

不错,如今天下处处有皇帝,换言之,皇帝多了也就平常了,实力才是一切!你看,姜襄才有那么一点实力,就想主宰一切了……

太子“王之明”也即现在的朱慈琅看在眼里,如何不知?不由得心情沉重,原先因登基而产生的一点兴奋全抛到爪哇国里去了:看来“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的格局并未改观,这些人原先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因此,这条艰难的帝王之路想要继走下去,实力与制衡实在缺一不可!与其被一股势力控制,不如回旋于多股势力之间,泓光帝、隆武帝已有前车之鉴,因而代表一方实力的侯方域不可轻易言走!

“呵呵呵呵……侯爱卿实在误会!朕匆忙登基,实因百官过于心切,身不由己!这不,第一时间就找你商量来了?”这位太子与方域混得久了,“第一时间”这种现代名词也油然脱口……

方域听了不禁莞尔:“其实咱们以往多少也有些互相了解!殿下一本《红楼梦》,写得着实不错!宝玉失玉,却又失而复得……连我也深深佩服这一瞒天过海之计,用得棋高一招!但不知结尾是否还有‘兰桂齐芬’?应该是指鲁王、桂王的‘鲁桂齐芬’吧?可叹天下既已有此二人,‘宝玉’可就难以自处罗!难道真要赤足踏雪?如履薄冰啊……”

在场众人几乎听得莫名其妙,却只有太子本人心中有数,也大为讶异:连这他都知道?“呵呵……正因如此,才请爱卿有以教我!诚如爱卿所言,大敌当前,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不知怎样爱卿才肯

真正留下共事?”

姜襄旁听到这里,却一阵沉吟:原来太子与侯方域仍然有些不为人知的默契不成?这倒十分值得注意了……

而方域终于微微一笑:“好吧!我就直说:殿下登基无妨,但共和国的体制不能变,也就是说,皇帝可以有一定权力,但法律由人民制定,内阁行政自主,任免由人民监督,基层两会制度也必须何留,我们要实行‘**’!”

“**?这不是把皇帝架空了么?”左懋第当即跳出反对,“简直是大逆不道,居心叵测!”

“别那么紧张!”方域看了他一眼,“其实泓光一朝,皇帝一早就被架空,不过心照不宣,当时诸公为何无一反对?今日我明打明地把规则提了出来,公开挑明大家遵守,反而觉得‘大逆不道’了,岂非惺惺作态,叶公好龙?”

左懋第深知泓光一朝的实际格局,闻言不免若有所思!马绍谕一见,立即**言跟腔:“那都是马、阮之流乱政,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不是吧?要知最初格局的形成,史可法大人也参与了其中,难道他也是乱臣贼子?何况还有牧斋兄(钱谦益)……其实‘马阮乱政’的根本原因,不在于内阁**行使主权,只在于没有‘**’,所行法令并非出于民意,这才是祸国殃民的根源!要知道,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化,我这样做,只为了让任何权力都有约束而已,传统的做法,事实已证明不行,诸君难道一心想要亡国不成?”

“朝宗兄!你这话说得……”钱谦益由于某种原因,一直表现着“谦益精神”,这时却忍不住开口,只是并不想与方域的强势集团明显对立,所以话语中仍很客气,“古法沿用至今,已有千年。历经多个朝代,途中虽有衰末,亦有盛世!难道说不用兄所倡言的‘**’变法,必会亡国么?”

大儒毕竟是大儒,说话有理有据,不过也问到了点子上!这个问题其实后世也是争论不休的……

方域不由得向他点头一笑,这里也就数他是最老资格了:“牧斋兄所言极是!但要知道,兄所持守的‘古法’,也还是先秦‘商殃变法’沿袭而来的!此前并没有‘皇帝’,秦始皇依靠变法统一中国始成。敢问当时为什么要变法呢?”

“这……”

方域发现,这一个在后世初中生就能回答的问题,却顿时难倒了绝大多数文官武将!看来他们出于习惯,几乎就从未思考过这一问题……

于是他环视了众人一眼:“还是拿先秦诸子的话来解答吧!当时《韩非子》说:‘今古之世异,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这就是问题的根源!而当时究竟产生了哪些‘事异’了呢?可能有很多,但归根到底是百姓的生产方式发生了改变!‘周初分封’之后,大家开辟了新的土地,过渡到稳定的农耕形态,人口增长,而且使用了铁器,一方面使得农户完全有能力开垦‘井田’之外的土地,另一方面也使得**和战争变得犀利!这样一来,原有的格局打破了,几乎人人希望扩张!而变法图强,权力集中,管理规范,才能组织更强大的力量,富国强兵,重新统一华夏!”

这一番话几乎无可辩驳,不少人全都暗暗点头,即便心有抵触者,也只能默不作声,因为如果提出反对,也就等于否定了皇帝制度的起源……

方域很满意这一效果,继续说道:“但事到如今,民众生产方式又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个社会,由农耕获利逐渐转向工商获利,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先贤林懋贞先生就说:‘今天下之民从事于商贾技艺游食者,十而五六。’甚至发达地区,去农经商的人口,已占十之六七,仍然守土者仅为十之二三,以至于往日堪称‘鱼米之乡’的苏杭一带,因土地弃粮而种棉植桑,竟需大量外地粮米贩入,‘半仰食于江、楚、庐、安之粟’!牧斋兄,我没说错吧?”

“是啊!此事说起来也令人堪忧……”钱谦益自己就兼职绸缎商,当然清楚得很。

“不,不是堪忧,而是好事!”方域一笑,“农事之获利倍而劳最;工之获利二而劳多;商贾获利三而劳轻……天下人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工商获利,数倍于农,尤其‘环海之利,岁收不啻四五千金’,这在《漳蒲志》里也说过,诸公以为然否?如果国家认真实行税收,是否能使财政也增加数倍乃至十几倍?我看万历年间,之所以能成就征宁夏、征播州和跨海征倭,也即‘三大征’这样的雄图伟业,恐怕与它每年有着矿税的巨额收入分不开吧?”

“可是这矿税……”一提到这件事,不少宿儒立刻争先恐后表示不同意见!

“我知道!”方域没让他们说下去,“最后搞得天怒人怨,所以就取消了,对不?可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只因为没有认真合理地收税!而为什么不能认真合理收税?又因为工商税收不同于田亩,要想合理,其中需要大量的核查与计算,不是眼下传统制度的官员数量所能完成的!也说是说,皇帝完成不了这项历史使命,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全场立即大哗!一方面,矿税停征在东林党内已成定论,此后任何一届皇帝都不敢再提,现在却重新翻了过来!另一方面,在这样的场合,竟然直指皇帝制度本身,虽然明末官员全都言论胆大,却也骇人听闻了……

方域停顿了一下,任由他们吵嚷了一阵才说:

“在一个农业社会,农民各自种自己的地,自给自足,除了交税,互相不买卖。这样第一,农民互相之间很少有民事纠纷;第二,收多少税,只要根据田亩大小就行,田亩人人所见,易于丈量,难于隐瞒,所以也就较少税收不合理的纠纷。由此,在传统制度下,每县大约只需一名县令,便可从容审理全县的案子……

但工商社会就不一样了!首先,商品人人都要互相买卖,而人心叵测,贪心暴增,民事纠纷乃至刑事仇杀都会百倍于农!其次,工商获利过程,只是钱从自家口袋拿出,再从自家口袋流入,究竟投入多少成本,获利多少,谁能知道?所以,不认真审查,不具备相应知识,很难做到合理收税,这岂是一个县令所能忙得过来的?起码要一百个具有县令职权的人,兢兢业业,才勉强能够应付!

那么,既便在如今的官员数量下,一个皇帝也很难明察秋毫,让所有的县令全都不贪;如果官员的数量增加一百倍呢?别说一名皇上,就是任何从上而下任命的监察机构,都无法甄别这么庞大数量的官员,何况监察机构自己也有可能欺上瞒下,从中作弊!

于是这样一来会怎么样?可以想象,如果这么庞大的官僚集团人人都在侵吞民脂民膏,压榨良善,那么民怨沸腾,一个朝代根本维持不了几百年,几十年就会灭亡!诸公知道先前的大明是怎么亡的吗?就是亡于步入工商社会之后,那种如狼似虎的人与人关系!‘率兽食人,而至于人将相食,是谓亡天下!’”

“好!朝宗兄解得好!连我都没想得这么透彻,这么深入浅出……”顾炎武几乎拍手称快!今天他虽然作为内阁成员而来赴会,但原本对方域公开限制皇权的作法也有些不理解,这才恍然大悟!“亡天下”本是他的基本论点,但他也仅仅是根据“末世”的穷凶极恶现象而发出感慨,没想到方域终于能找出更加深刻的原因……

方域冲他拱手一笑,其实那一切在后世全是家喻户晓!于是接着说道:“所以,这一切矛盾只有一个办法才能解决,那就是‘**’!给老百姓权利,让老百姓自己立法,大众参与监督,才能使整个工商业社会自动去芜存菁,使官民之间、贫富之间自动达成平衡与和谐!”

“原来如此……”左懋第发出一声感慨。连方域一向不大感冒的钱谦益也喝了口茶,缓缓点头。

但钱谦益虽说是这时代屈指可数的饱学之士,却有着左右逢源的毛病。不然的话,怎么会轻易降清?而降清之后,却又竭力不去得罪过去的朋友,并且随即辞官以示“中立”……

于是,他略微一想,随即反问道:“但是,如果我们干脆禁海、禁矿、闭关、拒商,禁绝奇技**巧,让那些游民仍旧老老实实回到田里,让天下仍旧回到农业时代呢?那就不需要改变国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