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点燃的烛火
作者:溯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246

飞龙发挥出远超于其体型的灵巧,在主观重力方向上垂直翻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跟头,以倒飞的姿态折返,重新朝龙头冲去。

这是一种在飞龙骑战中被称为“逆重力桶翻”的高难度技巧,很少有飞龙能够做出这种类似鸟类中燕子的空中转向动作,一个小小的失误就会让它们沉重的躯体失速,连龙带人变为重力的猎物。更少有飞龙骑士敢于尝试这种技巧,这是对重力、速度乃至物理定则的挑战,用他们的话说,这是一种“危险的空中马戏”。

但此种花活也让飞龙的动作更加难以预测,在空战中,猝不及防的回龙枪永远是致命的。

现在这一枪也不例外。

由于风相对速度的剧烈变化,风声在飞龙骑士耳中先变细,又变粗,最后化为一片震耳yù聋的咆哮。世界仿佛万花筒一般剧烈轮转。

在圣武士和他的龙以倒置的姿态出现在视野中时,飞龙骑士的经验已将对手判了死刑。

很显然,那个叛徒在空战方面的短视就和在善恶方面同样可怜,他以为凭借巨龙的身体与力量就可以取得胜利,那个新手显然不知道,骑战中重要的是速度与灵活,这点在三维空间的战斗中更为重要。坐骑再强,如果骑手被击败,也就毫无意义了。

刚刚圣武士显然低估了铁甲飞龙的灵活xìng,完全没有想到它可以在空中冲锋中做到瞬时转向。两者的相对位置根本没有变。

现在在圣武士看来,飞龙骑士是在倒吊着朝他们冲锋。两者之间的距离,在这种对冲的情况下瞬息即可化为零。这次那只笨重的龙不会再有改变姿态的机会了。

本来在飞龙空战中,对冲应该是最紧张的时刻,两位骑士将在瞬息之间决定谁刺中谁。

然而很不幸的是,圣武士用的并非骑枪,而是一柄剑。那件兵器的长度与长达十尺的龙骑枪相比,可以约等于零。

而且很显然,对手也没有其他长度能胜过骑枪的攻击手段。

换句话说,这场战斗已经到了终局:圣武士死定了。

飞龙骑士的思绪比突刺速度更快。在他脑海中,长枪已戳中了对手的胸口,在剧烈的冲击下断为两截。圣武士被这一击从龙头上掀飞,落入风中,最后摔得粉身碎骨。

然而现实却比预想的情景多了一样东西:寒冷。

那是,比十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可怕的酷寒。

不知为何,原本沉浸于胜利妄想中的飞龙骑士,回想起了人生一个与此毫不相关的断片:那是十岁的一年,当年连飞龙都还没见过的他,为了消灭一个无聊的下午,和同村的小伙伴一起去村子附近结冰的池塘上玩耍。具体情况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但他却对一个声音记忆犹新:咔嚓,一声脆响,然后便是冬rì湖底幽静的世界,眼前晃动的墨绿sè,无数游走的银sè气泡,以及寒冷。

伴随着回忆,时间的流逝也缓慢起来,飞龙骑士大睁着眼睛,望着眼前梦幻的一幕:

骑枪的尖部结冰了,随后冰索仿佛一条身子不断延长的蛇,自枪头往下,盘旋着枪杆,一点点地朝他的身体爬来。

完全靠本能作出判断,飞龙骑士想扔掉骑枪,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了。

因为除了玻璃钢jīng制的飞龙甲以外,不知不觉间,他的身体已经套上了另外一层盔甲。

一层由严寒织就的冰壳紧紧地包裹着他,这层冰甲晶莹剔透,却又重得像整个世界。从开始冲锋起,飞龙骑士就完全无法活动了。

现在的飞龙骑士与飞龙,仿佛一座在空中飞行的冰雕,全身上下都在反shè着阳光。它们的身后拖着一条白sè的尾迹,那是由于寒冷雾化的空气所留下的痕迹。

来源不明的寒流继续吞噬着飞龙骑士的身体,寒冷伸出无数冰凉的手指,越过骑士的盔甲,骑士的衬甲,骑士的单衣,越过骑士的骨肉,直达骑士的灵魂。手指合拢了,寒冷冰冷如死亡的大手紧紧攥住了骑士。

这时,骑士方才于朦胧中发现:圣武士身下的白龙,不知何时张开了它的巨口。

他忽然明白了气温骤降的原因。

然而一切都晚了。现在他所能感觉到的已不再是寒冷了,而是火焰烤灼般的烫。

他的视野忽然暗了起来,然后眼中诡异的风景出现了裂痕,随着一声脆响消失了。他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像一面镜子一样咔嚓碎掉了。一些黏黏的东西撒到了他的脸上,立即凝固了。

我看不到东西了,他想。随后感到了强烈的下坠感。

耳边无法想象的安静,一切喧嚣都消失了。

他又想起了儿时那个几乎死在里面的池塘,想起了墨绿sè的水底,奔流的气泡,摇曳的水草,以及水世界与世隔绝般的宁静。

仿佛全世界都已结冻,仿佛全世界都已终结。

飞龙骑士最后的感觉是降落到了地面上,然后属于他的整个世界轰然粉碎。

◇◇◇

“教主大人,我带来了不幸的消息。”

听到部下的声音,他并未停止用餐。餐盘中仰卧的食物烤得恰到好处,他刚刚吃掉一只腿,现在正用餐刀锯下另一条。

“说吧,我正在听。”他将食物的小腿塞入口中,响亮地咀嚼起来。食物的腿松脆香嫩,滑润多汁,骨骼碎裂的脆响在空旷的接见室中回荡。

“圣武士伊苏已经背叛了我们。”那人说:“凭借不死坐骑,他刚刚瓦解了一次我们对南部的进攻。”

“他么,果然如此。”他用力剁开食物的胸膛,用刀尖挑出小小的心脏,在眼前享受地端详一番,随后迫不及待地投入口中:“一切皆在我的预料中。”美味的血液充满了他的口腔,他放下餐刀,细细地品味着,边用餐巾抹去淌下嘴角的汤汁。

“教主圣明。”那人说:“属下告退。”

那人毕恭毕敬地离去了,他用餐刀割下另一只胳膊,香气四溢。

此时此刻,他完全不想考虑圣武士的问题,谁会在享用食物时思考哲学呢?

一边赞美着食物的jīng美,他一边用牙撕下脐带。

饥饿难耐,圣武士必须进食。赞美诸神,这一切都是为了正义。

◇◇◇

睁开眼睛的时候,馆长以为到了天国。

天际燃烧着最后一抹夕阳,却无比明亮,刺目的光芒仿佛击碎了地平线。今rì最后一抹阳光斜斜落在小镇房屋的屋顶上,炽烈的颜sè让馆长觉得整个村镇在燃烧。

然而没有什么在燃烧,也没有什么被破坏,现在底墓镇所得到的,是如雨后天晴般的安宁。

馆长忽然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他看到天边堆积的云层,被夕阳染sè,仿佛水彩画般绚丽。

试着站起身来,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几乎毫发无伤。尝试走动,却打了个趔趄。下意识地用手触摸额头,他方发觉自己的头似乎受了伤,但已经被绷带好好地包扎起来。

冥冥中,他记得头部似乎受到了猛烈的撞击。但究竟撞到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反正已经被人医好了,他也就不多想了。

此时的他觉得心情无比愉快。往rì那个yīn沉的村子今天格外美丽。他双手叉腰,站在小丘顶,环视着村落,忽然发觉眼前的风景有些陌生。

这种陌生感,是因为几座熟悉的建筑物被摧毁吗?是因为到处都是如同过节般热热闹闹跑出屋子的居民吗?不,这都不是原因。

真正让馆长惊讶的,是他所处的这个光秃秃的丘陵。

它上面,似乎应该有什么非常不得了的东西矗立,现在却找不见了。

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想到这里,馆长的头突然疼了起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算了,想不起来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天空大地村镇,眼前一切艳丽的sè彩让馆长想放声大笑。他很荒谬地觉得自己像一只卸下重担的骡子,急不可耐地想要撒蹄子狂奔。现在他想做的仅仅是冲下小丘,为了自己的好心情来上那么一杯。

然而在那之前,他发现小丘上多出来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座新坟,墓碑很简陋,显然是本村那个三流石匠雕刻的,上面雕刻着几个庄重的字母:“吾友拉莫德,英勇的北境骑士,他为荣誉而死”。

奇怪的是,虽然有墓碑,但附近的草皮却没有动土的痕迹,似乎并未埋入尸体。

一位圣武士正垂头单膝跪立于墓碑之前,应该是在悼念死去的战友。

一位与圣武士同样装束的女士,叉手立于圣武士身旁,眼睛望着即将燃尽的斜阳。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呢?”女人问,她长长的发辫在晚风中飘曳,尾端发绳上的雪绒花不见了——奇怪,馆长的头又疼了起来了,这女人他曾经见过吗?为什么他会认为她的辫子上应该有雪绒花呢?算了,多想无益。

“阻止教主。”圣武士站起身来,接着,望了一眼余晖将尽的小镇,他以誓言的语气说道:“为了将这世界从亡灵手中拯救出来,我愿踏入黑暗,化作以亡斩亡之剑。”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一些馆长已经忘却的事情。馆长感到脑海深处,什么东西悸动了一下。就仿佛一只动物在断气前最后的一次抽搐,最后的一声叹息。

但他什么也没有记起。

望着暮sè中悠闲的小镇,馆长忽然回想起了一件不相关的事:八岁那年生rì,父亲第一次带他去牧场,他骑了今生第一匹马。那是匹漂亮的小公马(虽然阉掉了),毛皮如丝绸般光滑,眼睛小鹿一般温驯。他度过了快乐的一天。随后,他们就搬家了。

搬家?他的头又疼了。随后搬到哪里去了呢?

最后他也没有想起来。

于是,他摇头甩掉这些念头,高举着双臂,孩子一般兴高采烈地跑下了小丘,奔进了见到的第一家酒馆。

一阵寒风吹过,一片巨大的黑影在他身上掠过,这些都没有让他抬起头。

在可以看到星斗的天空中,白点拖着雾化的尾迹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