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篇

（一）

旭生把玩着手里的铁核桃，漫不经心的伸脚逗弄着桌下的一团物事。

那是一只肥肥的东洋猫，毛白嘴黑，酷似那皮笑肉不笑的猫眼少佐。

“滚吧，狗rì小太君，爷今儿没心情留晚饭，到别家三光去吧。”旭生站起身，长长的皮袍拂过猫脸。猫抬眼望望他，漫不经心的踱到正门口，费力的攀上尺高的门槛，甩着四条粗短的罗圈腿。正挣扎着，小屁门一得瑟，啪的一泡稀屎，正正地屙在门前的抬脚石上。

旭生作势要用核桃丢太君猫，不想它转过脑袋，冲屋里的人恩赐般地环伺，转身从正门走了，尾巴顺势掸下一大块正门口新补的朱漆。

“小杂种，和你东洋主子一样禽兽，下次再敢来，”旭生看着对面定华冲他皱着眉头，生生咽下后半句詈骂，“得，爷不和畜生计较。”

定华顾不得门前的猫屎，匆匆走出去关上大门，再退回来关上二门，旭生露出白皙左手上的欧米茄洋表，“到点了，他们快来了吧？”

（二）

其实旭生不太乐意他们来麻烦四叔。

作为刚从复旦回来的新派学生，他的鬼子话比淮yīn话还要熟稔。

今年是东洋鬼“亲善”淮yīn城的第六个年头，虽然没有光复的征兆，可是，大家都晓得，鬼子不比前两年了。

因为，淮yīn城头上每月挂出的人头，好久没有更新了。那些干枯萎缩的头颅啊，漠然地凝望着这片土地。

而且，四叔的客人们也多起来了。

旭生的四叔，是淮yīn城的头面人物，当然，还有一个不太好听的身份，维持会长。四叔无出，旭生自小就过继给他，恩胜父子，年初，四叔做主，旭生娶了戴家的三小姐，定华。

四叔有个信条，白天为rì本人做一件事儿，晚上就要给抗rì做一件事儿。旭生觉着这很迂腐，不过话也说回来，定华的姐夫在chóng qìng飞P－51，四叔一直守口如瓶。

旭生趴在里屋的门缝前，想努力瞧个明白。定华拽着他的胳膊拖回厢房去。

不过，旭生还是看到，一个乡下人装束的英武大个子，左脸颊一道刀疤，还有，面有难sè的四叔，刚好听得他说，火药弄到了，伤药不好弄啊，兄弟。

兄弟？这时节，咋啥兄弟都往家里啰嗦呢？他觉得这个大个子好生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屋外一片喧哗，车轮声，喇叭声，还有叽里哇啦的鬼子话，突然嘈杂起来。

旭生掩住洋油灯，小心地张瞧着窗外。

近了，近了，那打头一辆三轮卡上坐着的那位三分笑的大鬼子，就是淮yīn人最怵的猫眼少佐。让旭生抓狂的是，他竟然冲着窗后的自己，笑了。

宪兵车队停在他们宅子的正门，旭生根本来不及通知里屋，外面就门声山响了。

鬼篇

（三）

宪兵车队停在他们宅子的正门，旭生根本来不及通知里屋，外面就门声山响了。

“大rì本皇军华中方面军第六师团第十四联队毛利少佐前来拜会维持会长阁下。”尖着嗓子喊叫的翻译官是城东王家老三。

旭生家的帮佣刚打开大门，噌的一下，蹿进那团不吉的肥胖的玩意儿，接着就是垮垮垮踢着大头皮鞋的鬼子兵，麻麻的站了院里两排，明晃晃的刺刀和跳动翻腾的火把让旭生家的佣人们唯唯诺诺的噤声呆站一旁。最后，锃亮的大军靴，和一柄甩着流苏的佐官刀，猫眼太君，脸上挂着那瘆人的假笑，走进了冷肃的院子。

四叔满脸堆笑，快步迎上，“毛利太君光临寒舍，不曾远迎，失敬失敬。”说话间，努嘴示意周遭备茶看座，“请请，屋里请。”

猫眼脱下白sè手套，抬手挡住了四叔的邀请，嘴角一撇，轻轻唤道：“怡子，太顽皮的，不可以，会长家的贵客在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旭生看到，那只盘桓在猫眼脚旁的肥猫，电光一样地奔进里屋，不见了踪影，全然没有半个时辰前的慵懒。

猫眼冷冷地笑笑，“会长阁下，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呐。”旭生知道，这王八蛋绝不会来蹭饭那么简单，“我们怡子，和我说，你的家里，来了贵客，不知毛利可否缘见？”

四叔一脸困惑，伸手推了推脸上的夹鼻眼镜，“太君雅意，可是，此话老朽当真不明。”

猫眼哂笑一声，旭生忽然想到，今天，没有喂那该死的肥猫，而且，好像还有哪里不太对劲。正恍惚间，内堂传来一声凄厉的猫的鸣叫，猫眼来了jīng神，三角小眼睛迸出光亮，左手拄刀，右手摸向腰间，大步地抢将进去。四叔和旭生夫妻赶紧跟了进去。

正堂上，那只唤作怡子的东洋猫正撕咬着一个乡下人泥水斑驳的裤腿，旭生抬眼一看，正是那神秘的大个子，眉目里透着一股桀威，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怡子，可以了。”猫眼走过去，身后的鬼子围成一个扇形，他抬起倭刀，用刀鞘戳着大个子的胸口，厉声呵斥着：“抬起头来！”

“太君教你抬头，你聋了啊？！”王三尖嘴猴腮，狗仗人势，旭生暗想，明天找人灌醉他再暴扁一顿比较好，实在不行，喂他吃仙药。

大个子缓缓抬起头来，沉静地看着猫眼，脸颊的伤疤从眼角延伸到下巴。

“哪里人，什么的干活？”猫眼低沉地喝问。

“庄稼人，涟水丁集的。”大个子稳稳地说。

“涟水的？听起来像南京的。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太君抬举了，伤是去年抢收时，镰刀划的。”

四叔忙打圆场，“太君啊，乡下穷亲戚，来找个营生，我就斗胆留着做个短工，这不，饥荒过不下去，皇军又征粮。。。”

“纳里？”猫眼挑着三角眼，不耐烦地瞪着四叔。

“不敢不敢，东亚共荣，中rì亲善。”四叔掏出手帕，擦擦额头，“太君，您就卖我个面子，这是个粗人，唐突了您的贵猫，海涵啊海涵。”四叔说着，碰碰的拍着胸口，“这个月的筹粮，我世庐打包票完成！”

猫眼看着四叔，又研究了一下大个子，赞许地点点头，“优稀，只要为圣战做贡献，就是良民，大大的良民。”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鬼子兵回枪，收队，小跑着退了出去。

猫眼转过头，定睛和他们一一对视，他的目光久久停在旭生的脸上，旭生觉得他眼里似乎有只手，能扼住自己的心神。他开口了，“旭桑，听闻你新婚燕尔，你们的孔子教导要与民同乐。”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子，“毛利会补上一份大礼。”

猫眼走了，那只肥猫嘤咛一声，松开了泥裤脚，不紧不慢跟着离去了。就着屋里的电灯，那猫的尾巴上，闪着一团黑漆什么的。妈的，整条花街，就他们家办喜事刚补了大门黑漆。

神篇

（四）

大个子很快从他们家后门遁入了黑暗。

四叔缓了口气，屏退了下人，把旭生和定华叫到跟前。

“今天的事，你俩看过听过就忘了啊。”四叔定定地看着旭生，“尤其是你，给我小心点，别和王三啊赵小千啊混得太热乎。”

小夫妻赶忙点头，四叔从堂岸上拿起座钟，抠开表盖，摸索出一张黑白照片，七个人的合影。

“这是你爹，这是我，这个，最年轻的，穿军装的这个，就是旭生你的七叔。”旭生只见一个英武的青年军官，穿着德式的**装，眉眼和刚才那个大个子一模一样，只是，没有伤疤。

“刚才的是七叔？？带过我小时候的？您干嘛不早说？”

“他现在是皖南**和江北新四军的联络人，身份特殊。”四叔压低了嗓音，“以后切记，猫眼还有他的猫，见着千万要冷静。”

“您可真厉害，我也才看出来。”旭生刚要飘，就被定华捣了一下。

“明天你七叔他们还过来，你俩到时候出去逛逛，打个哨口什么的。”四叔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旭生觉得这有些进展太快了，他不情不愿地就成了和rì本人干仗的先锋了。

定华用力地握着他的臂膀，“你可以的，大少爷。”

白rì里热闹的花街，现在也没什么声息了，只剩下落单的野狗，jǐng觉地咬啮着夜深街头孑存的垃圾。

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呢，会有明天么？旭生不确定。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