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谁知一梦是华胥
作者:白落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900

“寻什么?”

他惊奇地看着我:“你很好奇么?”

“不,只是随意问问。”

“那便好,小王一贯喜欢山水风月,诗词曲律,还有一点一定没人告诉你,小王还喜欢探寻历史,搜索一些遗失的痕迹,拾拣过往地片段。”他一脸的神秘,仿佛这里真的隐藏着什么秘密。

我好奇地问道:“哦,难道王爷发现了明月山庄隐藏了什么有趣的秘密?”

“有趣?”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笑道:“那是无趣?”

“历史遗留下来地能有多少是有趣的呢?”他语气转向沉重。

仿佛触到了内心的一份感慨,我低眉轻叹道:“是的,历史都是厚重的,裹满了时间的青苔,带着硝烟弥漫过的滚滚气息,还有沉积在岁月深处的苍凉。”我转头看向他,打趣道:“怎么,王爷喜欢挖掘隐藏在历史深处地秘密?还是喜欢闻那岁月霉陈的味道?”

他微笑:“湄婕妤说的话真是深沉,如此才识的女子,埋没在深宫,实在有些可惜了。”

我轻笑:“王爷说笑了,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眉弯惭愧……”一时间,我竟不知说什么的好。

他突然拉我的手:“你随小王来,小王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羞涩地低眉,极力想抽出手。他拽得紧,只得随着他前去,转头看向秋樨,她朝我微笑,我朝她点头。示意在此处等我。

艰难地走过一片荆棘林,他一路护着我,手上有几处被划伤,而我走在他身后,亦不知为何,就想着这样无休止地走下去,在我地心底深处一直渴望一种荒芜,仿佛我需要一次彻底地苍凉。才愿意回到有草木欣欣地人间。我骨子里原来是这样地不安静,带着遗世的孤独,与一种渴望毁灭的欲念。

山里的暮色来得早,正午方过不久,仿佛就到了黄昏,迷离地烟雾中,在山与山之间,挂着一轮鲜红的落日。本是夏季,可是风中却夹杂了一丝初秋的味道,吹拂在脸上。有淡淡的萧索之感。我叹息:“山里的落日来得真早,外面的世界还是暖阳高照,这里已近黄昏。”

他眼神深邃:“是,日落西沉。明月出岫,这样子很好。”

我抬眉,一块断垣的石碑立在眼前,后面是一大片的断石残垣,这里像一处被荒废地殿宇,遗留下的只是一些残缺的痕迹。16k我不禁讶异:“王爷,这是何处?”

“华胥梦境。”他眼神迷茫地看着这荒凉之景,这些嶙峋的石块。如同斑驳的尸骨,错乱不羁地摆放,像是僵硬的浮雕,又似梦里破碎的影象。

“华胥梦境。”我低语思索,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方想起问道:“到明月山庄。不是经过一处华胥城么?这里怎么又是华胥梦境?”

他蹙眉淡笑:“所谓一梦华胥。本来此处就是梦境,整个明月山庄都是梦境。甚至整个天下都是梦境。”他似藏心事,话语出奇,且论及江山,我心有不解。

轻轻唤道:“王爷,因何有如此想法?此处为何会叫华胥梦境?”

他笑道:“小王也不知,只是几年前一个偶然,走入到这里,总觉得这里有过繁华的过往,只是无从知晓。”他指着那些残石说道:“你说,这些断壁残垣,少说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我依旧迷惑不解:“难道王爷想要探寻地历史就是这里?可是你寻到了什么?”

他坦率地回答:“一无所知。”

我叹息:“也许历史本就没有答案,历史只是历史,历史与现在没有不同,现在也会成为历史,将来亦然。所以说存活着的是历史,死去的还是历史。”

他用幽深的眼神看着我,许久,唤道:“岳眉弯。”

我笑:“不,我不是岳眉弯,请王爷唤我沈眉弯。”这一刻,不知为何,我想要真实地面对一切,在这片荒芜地废墟里,仿佛人与人之间也需要这样荒芜地相识相知,任何的遮掩,都是无趣的。

“好,就唤你沈眉弯,从此无人之处就唤你沈眉弯。”他喃喃道。

“也许,没有从此,因为我不打算在无人之处再与你相见。”我语气决绝,我知道,这样单独的相处,对我和他来说,都是种负累。

他温和地笑:“许多事,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今日,难道是我唤你来的此处?你为何要来?”

是呵,我为何要来?我来是因为我孤独,我渴望走向更深的孤独,在苍凉的荒野中让自己彻底地迷失,或者彻底地清醒。我看着他,傲然道:“感觉,一种感觉让我来地。”

“当年,也是一种感觉让我来到此处,当我走进华胥梦境,我就对天下再也没有任何兴趣了。”他嘴角浮出一丝薄浅的笑意,像在嘲笑自己,嘲笑我,嘲笑天下。

我冷笑:“因为你看到了最后的荒芜,你没有勇气面对这个过程,只有勇气接受这个结果。”

“什么结果?”他有意问道。

我决绝笑道:“结果就是一无所有,一切是梦幻,是泡影。”

他浅淡一笑:“你似乎看得很透,不像你这年纪的女子,所能看到的。”

我笑:“王爷看得更透,而且早在许多年前就看透了。”

他双手挽于身后,挺直背脊,傲然:“本王生性如此。这些事物的真相本来就让人捉摸不定,本王又怎能从中了悟到什么呢?”

我也一脸地倔傲:“小女子也生性如此,无关年龄大小,也无关阅历沉浮,这是骨子里带来地。入了骨子的思想,就是与我不离不弃。”

他看着我,仿佛可以洞穿我地一切:“你骨子里流着高贵的血液,在你的眉韵间,都可以显现。”

“哦,是么?似乎有好几个人说过。很遗憾,也许我是错投了胎,我本是一位农家女子。与高贵地血统从来无缘。不及王爷,金枝玉叶,生在帝王之家。”我的话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讥讽他,也许说得有些过了。

他朗声大笑:“帝王之家,你羡慕么?”

我不屑道:“不,我从来都不羡慕什么,帝王之家与寻常农家没有区别,因为江山是芸芸众生的江山,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他赞道:“说得好。不过是地位之争,能者居之。今日,你胜,你为王。明日。你败,你为寇。从来朝代更迭,不乏一代明君,都来自于山野荒林。而那些生于帝王之家的所谓金枝玉叶,也会沦陷为草寇。所以,人没有贵贱之分,没有高低之分,亦没有等级之分。”陵亲王的胸襟令我对他生出几分仰慕。这样一个人,不适合当帝王,却是真正的智者。

我也用一种欣赏眼光看着他:“眉弯钦佩王爷的胸襟,亦明白你为何不要天下,而选择纵情山水风月。”

他点头:“是,天下是天下人地天下。你争了。也是这天下,你不争。还是这天下。”

我叹息:“可是能看透的又有几人?自古为了天下纷争血流成河,万顷苍池移为平地,填满了又坍塌了,坍塌了又去填满,不同朝代的人,却做着同样一件事。你说他们究竟愚蠢,还是过于聪明?”

他看着那轮似血残阳,那血色的红染在他白色的衣襟上,有种灼然的悲壮。负手而立,面对万里河山,视之不屑,这样的男子,我只能钦佩。以往只当他风流成性,眷念山水,不理朝政,如今,才明白,他将世事山河看得如此透彻。

许久,他对我说道:“沈眉弯,你不是寻常的女子,你知么?后宫里最怕就是出现不寻常的女子,她的出现,要么就是强国,要么就是祸国。”

我嘴角泛过一丝冷笑:“那你觉得我沈眉弯是可以强国,还是会祸国呢?”

“祸国。”他脱口而去。

“哦?王爷如此肯定?”

“是,因为你是一个慈悲又残忍地人。”

我冷笑:“你懂我,原来也只是这么一点点。”

他轻叹:“一点点就足矣了,走进你,就是毁灭自己,我可以为你毁灭,可是帝王却不能。”他的话让我心惊,他可以为我毁灭,是因为他不要天下,而淳翌不能为我毁灭,因为他有天下。难道有一天我要他们兄弟之间做抉择?不,我沈眉弯任谁也不抉择,我只安分地做我自己,做得了一日算一日。

我叹息:“王爷,你看得透千秋江山,看得透人生百态,看得透世事消长,为何看不透一个女子?”

“人的一生,最难消受的就是一个情字了。情会将人蛊惑,拥有情就是拥有自己,拥有天下就是拥有别人。情是感情,天下是无情地。”他的话隐隐刺疼我的心,这是一个无趣的话题,我必须要打断。

我笑道:“情只会让一个人痴狂,而天下,却可以令天下人痴狂。”

他一脸傲气:“我不做那万千人中的一个,我只做自己。”

我轻笑:“我也只做自己,我不属于任何人。”

“好,傲气的女子。”

“你也不错,傲气的王爷。”

他微笑看着我:“与你说话很轻松,一点负累也没有,而且小王说的你都懂,许多不懂地人会认为小王疯了,他们背后常议论小王放荡不羁,不过我不在乎。”

我盈盈一笑:“世间最难求的是知音,无有知音,宁可寂寞死去,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山风吹拂,薄薄的衣襟在风中飘飞,看着这片残墟,我说道:“其实他们不会孤独,这里一定住着许多灵魂,你说他们能感知到我们在说话么?”

“应该可以,都说黄昏之时鬼魂就可以出没,听得见人间的对话,看得清人间的是非。”他煞有介事地说着。

站在风中看飘渺的残景,我叹道:“这里住地也不知是哪个朝代地先人,像世外仙源,当时的明月山庄恐怕也只是绵延地山

他回道:“是大燕国,大燕王朝数百年,这里居住的一定是大燕国的部落。”

“大燕。”我略有所思,不知为何,每次听到大燕我有种莫名的心惊,我梦里总是会出现皇上与皇后,还有侍卫,仿佛衣着服饰就是大燕朝的,又不是那么清晰。我始终无法想到,究竟是为何与大燕会有牵扯,难道因为我居住在大齐的皇宫,而那里曾经属于大燕,所以大燕国的魂魄就来侵扰?可是江山不是我夺取的,为何偏偏独寻我?

“眉弯……”他唤道。

我回过神,低问:“何事?”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脑中一片虚无,对这个陌生朝代的虚无,对人世一切的虚无。”我有种莫名的寥落,也许是因为暮色下所见这样残败的景致,难免会生出情绪。

他牵我的手:“回去吧,也许以后我不会再来。”

我没有抽出手,因为我感觉他手心的温暖,此刻我贪恋温暖。看着他,问道:“为何?”

“因为我要的结果,你已经给我了。”

“我没有给你结果,结果早就存在,迷茫的只是我们自己。”

他茫然:“是,我们还不如华胥梦境的幽魂,至少这一处地方永远属于他们,而属于我们的地方,有太多的禁锢。”

我微笑:“灵魂也是有禁锢的,当你羡慕他人的时候,他人也在羡慕你。”

“所以我们回去,去做自己,你做你的湄婕妤,我做我的陵亲王。”

暮色低垂,凉风拂过山林,树叶萧萧,我们穿过来时的荆棘之路,走向明月山庄,在明月山庄与华胥梦境的交界处,我松开他的手,我本与他无任何瓜葛,不过是同行了一条路,走进了一个遗落王朝的遗世梦境,没有探寻到什么,也没有失落什么,只是知道了彼此多一点而已,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