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作者:木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2516

车老板赶着牛车由北向南穿过了几条大街,最终来到了一条东西胡同的东口上。车老板停下了牛车,抬头看了一眼胡同口墙上那个字迹不全的胡同牌子,然后,车老板头再往胡同里一看,看见了胡同里第二家的大门外右侧有一棵光秃的大槐树。车老板眼睛一亮,显得十分兴奋,嘴里念叨着:没错,这就是大影壁胡同。他就赶着牛车,朝大槐树下那家的大门走去。赶车人把车子赶到槐树前,把车停好,然后就把女人和孩子们扶下车。车老板此时很兴奋,乐呵呵地对她们说:“嘿!孩子们,咱们到家了。”然后,他又用手指着老槐树旁的黑色的大门,说道:“咱们就住这个门里。”

“对吗?你可别看错啦!”车上的女人追问了一句。

女人今天第一次来,她下了车,一看这家的门楼显得比较整齐,虽然门楼里的彩绘和大门上的漆早就退了色,可门楼内外打扫得挺干净,门道里也没摆放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女人心里比较满意。她又看了看东头那一家的房子,就转过身来朝胡同里看了一眼。这时正午刚过,人们正在吃午饭,胡同里没有人,这胡同里虽然是土路,但是打扫得也很干净。女人突然注意到胡同南侧的院落中间矗立着一座灰色砖砌的大影壁,她心里马上明白了:为什么这条胡同叫大影壁胡同了。孩子们新到一个地方总是挺高兴的,而且,这里的一切似乎对她们来说既陌生有新奇。她们的三个孩子下了车,并没有注意去看她们要住家的院门,而是东张西望地看着这条不太宽敞的胡同。她们看到这条长长的胡同,两边都是灰色的墙,灰色的瓦,灰色的门楼,胡同里一个房子紧挨着一个房子,中间任何间隔都没有,这胡同里此时安静得就像她们山中的那座道观一样。她们这几个女孩一时有些疑惑地看着这有许多门户连在一起的灰色胡同。

这大影壁胡同是东西走向,大约有六七米宽,三百来米长,胡同北面一侧有十一个院门,由于南面那一侧有一个大影壁,所以,那一侧只有八个院门。它给人的第一印象:这是一条宽敞安静的胡同。胡同里最大的院落就是大影壁对着的那家院子了,可这家门楼外的反八字的影壁也早没有什么影壁的模样了,只是大门前两块白色的上马石,显得光滑可爱。这个大院的门楼是个广亮式的老门楼,大门内外的进深都一样大约有三、四米深,像这样的门楼这在过去是民宅中最高的级别了。有人说:这院过去是个将军府。从这院门前的上马石和这个大门楼来看的确像,但是没有人做过考证。可是现在高大的门楼显得十分的破旧色彩全无,门楣上的四个门簪还剩左边的一个,门柱上的雀替早不见了踪影了,门墩儿上的石兽也不知被什么人给砸得缺头少尾一副惨样,这个深宅大院如今已没有什么神秘和威风可言了。不过在这家大门框上左边的一侧挂着一个牌子,上面用黑漆写着几个字:大影壁胡同委员会。看来这条胡同的管理机构就坐落在此院中。这院的大门一扇敞开着,一扇半掩着,厚重的门槛大概碍事,被人卸下被丢弃在大门外的一侧。从外面可以看见院里的影壁前立着一个自来水管子,这水管子满身冰凌孤零零站在满是冰的水池里。靠门道的西墙摆着蜂窝煤、堆着旧家具和一个小孩的破竹车,这些东西把宽大的门道挤得狭窄脏乱,门道西侧的墙有一个小门,像是过去的门房,门上面锁着一把锁。门道里铺的砖也缺了好些块,大中午很容易看出这门道里的地面显得十分凸凹不平的。人们从这一过就会发觉:这院子是有人住没人修。再往西,旁边那几家的门楼也是几乎没有什么色彩,倒座房也就两三间,房屋也低矮一些。北面另外的几家的房子还比较整齐,门楼都占一间房,同两、三间倒座房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小院。

这大影壁胡同虽然不宽,可胡同东西两头各有一棵大树,东头是一棵槐树,西头是一棵榕树。东头这棵高大的国槐树足有十七八米高,树干两人合拢才能抱过来,分叉的根部龙爪似的牢牢地插入地下。这棵槐树现已十分苍老了,看样子在这胡同里至少度过了两百个春秋了,可干枯的树干挺拔,枝干依然曲折向上,在这严寒的日子里似乎更显出一副苍劲傲然的神态。西头的那棵榕树也就长了有五、六十年的光景,可树干刚过屋檐就已经弯腰驼背,虽然这棵老榕树的树冠比那棵大槐树大一些,但是高度上相差有六七米的样子,冬季榕树光秃垂下的枝杈显露着一副完全僵死的模样。这两棵老树一高一地站立在胡同的两头东西彼此相望,人们初见时都会有几分畏惧的感觉,那样子看起来就像庙里哼哈二将似的有点威猛吓人,可是在夏季它们枝繁叶茂时,这两棵大树就好像是伸展出它们刚毅和柔美的身躯支撑这一片的蓝天。虽然在冬天里这两棵老树完全是一副光秃苍老的样子,但是,冬季的阳光从这两棵树杈之间穿过与树枝的阴影一同落在屋顶和地面上,形成了许多美丽不规则环状枝条的影子,就像把美丽的影子戴在屋脊、瓦片、屋檐和院内的砖块上、花盆上、鱼缸上、台阶上。树枝的影子随着时间在这些物体上缓慢地移动,就好像神灵正在给地面上的物体挑选着一个佩戴合适,而且还要选择一个十分漂亮的影子花环。在这普通的胡同里此时似乎看到幻想与现时结合时奇妙的场景。

在这胡同的西头,榕树旁那一家的院落最近刚整修和粉刷过,鲜红色的油漆大门在这条胡同里显得十分豪华气派,现在空气中还飘散着浓烈的油漆味。西头这一家目前是这条胡同里一所最好的房子,门楼虽然不如影壁前那家那么高大敞亮,可是门楼上漂亮的彩绘十分漂亮。这家的门楼是金柱门的样式,大门外面没有进深,门墩儿上的两个石兽暴露在阳光下显得比较温顺,但是这个院两扇大门此时一关就似乎显得壁垒森严,不知这院里面关闭着什么秘密。紧靠这家东边是一家大宅子,是一溜儿五间由东到西整齐高大的倒座儿房,紧挨着东头这家的门楼。这家宅子的门楼虽也是广亮式的门楼,门楼看起来也有许多年没有粉刷过了,可大门楼里的彩绘依然清晰可见,门楣上的四个门簪和门柱上的雀替还在,而且门楼里两只蹲在石鼓上的石兽仍然威风不减当年,神气十足地注视着门楼外的胡同。这条胡同只有三家的门楼是这种老式广亮式的门楼,另一家就是赶车人来到的那家,虽然这两家的门楼没有那么高大,门前也没有上马石和反八字影壁,但是它们都保持了它们原有的风貌。从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影壁上的青砖的砖雕,门道内没有什么杂物。这些家的院落连同槐树东头的两家构成胡同的北面一侧。这胡同南面的房子靠东头有两家的高大整齐,一看就知道是前街大四合院的后罩房,上四、五层的台阶才能够走进它的门;没有门楼的后门比较狭小,这最东头一家的小后门关着,看来没有人从这门出入。另一家的小门歪斜地敞开着,门道显得很窄。从这家往西的门楼有的是如意门或蛮子门,门楼低矮一些,门道里又放着许多破东西,显得很拥挤。路南的房屋的门楼由于冬季西北风的强劲吹打和夏季的暴雨向南潲的原因,路南的门楼比路北的门楼更显得比较破旧一些。

赶车人刚被她妻子一问,心里有些含糊,就说道:“那我再看看。”说着,他上了台阶,又朝门道里看了一眼,然后,大声对他妻子说到:“对啦,就是这院。你看,门道里挂着一块匾呢。匾上面的字是‘范世遗风’,没错。上次我来时我问过宇文先生,老先生给我解释了一阵。我记着呢:门牌甲二十三号,门口有一棵大槐树。你看这棵大槐树,同咱们寨子口上那棵老榆树差不多。”

女人先往门道里看了一眼,然后,又抬起头来看了看这棵大槐树,没有说什么,就到牛车那去拿东西去了。女人从车上拿下一个包袱,就打算叫孩子一块儿进院。这时她的男人给牛喂了点草,穿着光板的大皮袄走了过来。女人一看她男人还穿着大皮袄,马上说道:“天雄,你把这大皮袄脱了吧。到了人家,就别穿了。”

“咳,没事。这不是到家了吗。”男人不在意地说道。

“你还是脱了吧,城里人那有穿这个的。多难看呀!”女人坚持让他把羊皮大衣脱了。

正当这夫妻在大门口说话时,院子里传来嚓嚓的脚步声。

“站住!你这小丫头往哪儿跑,给我回来。”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一件花布兜兜的、头上扎着一个朝天锥的两三岁小姑娘笑嘻嘻地从院里跑了出来。这个小姑娘一只手攥着一块饼,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小空铁碗,当她跑到大门口时,猛然看见到门外几个陌生人,她突然戛然而止站在大门里面不动了。她小小的身子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布娃娃似的,惊异地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门外穿着皮大衣的男人和拎着包袱的女人,脸上顿时没有了任何表情。跟着,一个小脚不是太胖的老妇人腰里围着蓝布围裙,手里拿着一双筷子,嘴里叨唠着追了出来。

“小”老妇人刚说出一个字,就停住了,她也被门外的几个人惊住了。老妇人一把拽住了小姑娘,疑惑地看着这几个人。

“大婶,您老人家好啊!”门外的男人大声地问候道。

老人在疑惑之中,顺声答应着:“啊!啊!”随之,老人眉宇之间的皱纹逐渐舒展开来,脸上露出慈祥的面容,但眼睛还在打量这几位来人。

“老人家,我姓穆,穆贵田的儿子,穆天雄,从山里穆家村来的。咱们要做邻居了。”

“噢!噢!想起来了。天雄,您好!您好!去年你来时穿的是一身军装。你现在穿这一件大皮袄,我可就看不出来了。”老人注意到他身边的女人和几个孩子,就客气地问道:“这是您太太和孩子吧!

“是,大婶。”穆天雄回答道,然后就对他媳妇说道:“这就是咱们的宇文大婶。”

“大婶,您好!”穆天雄的媳妇马上和老人打了招呼。

“您好!”老人回答了一句,又关切地问道:“一家人都来了吧?

“没有,这是三个小个儿的。”穆天雄刚说了一句,正想往下说时,院里一下跑出几个男孩子来。

“老牛车!”不知那个孩子喊了一声,几个孩子们从老人背后钻了出来。

“小三!去叫你爷爷,说你穆叔叔一家人来了。”老太太对一个孩子喊道。

一个孩子嘴里嘟囔着,不情愿地跑进院子。

不一会儿,一位七十多岁,满头银发,面带微笑,颇有风度的老者步履敏捷来到大门口。老人消瘦,中等身材,干净整洁,身着古铜色中式对襟棉袄外罩,上面钉着五个优美打结的盘扣整齐地扣到脖领下;下身黑色呢子裤子一直齐到脚面上,脚下一双黑礼服呢面的棉鞋。老人来到大门口,看见俩个人正台阶下和他老伴说话。老人一眼就认出了来人,老人没有下台阶,就大声说道:“天雄,你好!太太和孩子们都来了。”

穆天雄抬起头一看是宇文先生,慌忙抱拳说道:“大叔,您好!我们来了。”

宇文先生抱拳回拜了一下,又说道:“来了好。”老人就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当看见他们夫妇二人和三个小孩后,又有些疑问地问道:“这次孩子都来了吗?”

“没有。车太小,我这次没有把大闺女和二闺女带来。一半天等我把车送回去后,再把她们接来。”穆天雄说完,连忙对他妻子说:“孩子她娘、丫头们,来见见宇文爷爷。”

穆天雄的妻子看见宇文先生来了,先给老人施了一下礼,然后很客气地对宇文先生说道:“大叔,您好!”

老人躬身还礼,接着问候道:“穆太太,你好!”

穆天雄这时指着孩子们说:“孩子们,问宇文老爷爷好啊!”

“宇文爷爷好!”

“老爷爷好!”

“爷爷好!”

几个孩子们有些认生,但是每个人还是腼腆地叫了一声。

“小姑娘们好!”老人非常高兴地笑着回应道,接着又对穆天雄说道:“上次你来信说,你们要春节后来北京。没想到,你们节前就到了。”

“我们原本打算过了节再来,可是怕过了节来,给孩子们联系上学的事就晚了,所以我们就提前来了。”穆天雄解释着说道。

“很好!很好!来北京过节多热闹,这儿有厂甸,有庙会。趁着孩子放假,带她们玩玩。”宇文先生十分高兴地说道。

老妇人在旁看到他们的孩子冻得缩手缩脚的,就对宇文先生说道:“他爷爷,进去聊吧。你看这孩子小脸冻得通红,先进屋暖和暖和。”

“对!对!天雄,天太冷,先进去吧!咱们这里胡同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十分太平。你们车上东西先放在这儿,没有关系,丢不了。今天崇德他们都在家,呆一会儿,让他们帮你们一块往里搬。”宇文先生说着,招呼着他们进院。

穆天雄又看了一眼他媳妇,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就对宇文先生说道:“车上没什么值钱的,呆会儿再搬吧。”

“请进!请进!”宇文先生站在台阶下面让着他们说道。

穆天雄不肯先进,也客气地对宇文先生说道:“您老请!您老请!”

他们互相谦让,最后,宇文先生和穆天雄一同进入院门,宇文太太拉着小孙女和穆天雄的媳妇带着孩子走在后面。

这是一套三进的四合院。门内若大的一字影壁上镶嵌着由四块砖雕组成的菱形牡丹花的图案,这一大朵清灰色的牡丹花与两旁密布爬山虎褐色干枯的枝条并不显得孤单秀美,尤其配上影壁角上的四个三角形的砖花,倒是相得益彰别有一番情趣。穿过外宅的木门见到的是比较古旧砖木结构的垂花门,眼下这历经百年的垂花门除了里面顶上残存一些彩色绘画外,基本上没有什么色彩了,显露着粗糙干燥的木质结构。垂花门上面厚厚的单卷棚屋檐并没有能阻挡住雨雪风霜的洗礼和催人的岁月,此时整个垂花门给人的感觉完全是一幅秋末冬来残花败柳的景象。“残花败柳”这一词汇只适用形容有生命植物的颓势,对于这一个古旧的,像一件具有深厚的文化和历史底蕴的艺术品来说,似乎是不太恰当,这只不过是对这花朵般的垂花门用一种形象肤浅,用带一点怜悯的语言来描述一下吧。不过垂花门上那一对雕刻的倒悬在垂莲柱上的莲花头,现在依然可见栩栩如生,两根悬柱上雕饰和框架里的花雕形象逼真,人们似乎可以看到它们正翘首期盼重披彩衣,再展它们四季如花的风采。垂花门里四扇绿漆窄窄的门关着,像一组四扇的屏风隔开内外两宅,在过去的多少年,这普通的门来对于有闲人家崇尚三从四德的夫人和小姐来说是无法逾越的障碍,看来今天这家的人还是习惯从两侧的门进出。

穆天雄夫妇跟随着宇文先生从侧门进来后,首先看到院内有一个大葡萄架。这葡萄架是用胳膊粗细的木方子搭成的,现在葡萄架上面空荡荡的,两棵大葡萄分别被厚厚的炉灰埋在北房门前台阶两旁的花池子里。院里的地面全部是用小块长砖墁的地,院内显得很安静。阳光显然也不愿打破这里谧静的气氛,它从葡萄架上方的方木格中轻轻地穿过,落在地面上形成了许多菱形的光格。光格子在地面上慢慢地移动,就好像阳光是漫步在小院之中,品味着这平静中的院落。在垂花门后面,离后面的台阶不远处,摆放着一个一人多高福寿双全的木制影壁,宽大的底座有些糟朽,用木头雕刻成屋檐形的帽子也缺了一角,显得异常破旧,不亚于一个上古时代的物件。这个木影壁不像一个可以独挡一面的吉祥物了,但是,还是可以看到上面刻的一个硕大斗的寿字和许多展开翅膀的蝙蝠。院内北面是五间前出廊后出厦的大瓦房,由于两边的游廊各占半间,实际上就是四间房。院内两边的厢房只有两间,东厢房的窗户和门上都挂着窗帘,窗帘上有尘土,看样许久没人住了。西边的两间厢房窗帘都打开了,可一间屋的窗户和门上的玻璃擦得干净,另一间屋的玻璃像是很久没有擦过了。众人一进院,他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打破了院中安静的气氛。

宇文先生带着穆天雄一家人一进了这个院,就先对他们介绍着说:“北房是大儿子崇德他们住的。西厢房的两间,一间是三儿崇功住的,一间是小女儿崇容住的。东厢房这两间是二儿子崇言他们的,他们有时回来住。”说完,老人就领着他们一家人走过了葡萄架,径直上了北房前的台阶,进了廊子,然后一拐,穿过东头的游廊,很快就来到了老人住的中院里。

宇文先生住的这个院里没有葡萄架显得宽敞豁亮,更安静一点。一进入院中首先进入眼帘是院中央摆放着的一个巨大的、带有荷花图案灰色的鱼缸,看得出缸内无水大概多年也不用了。这鱼缸本身高就将近有一米五左右,直经大约有三米,鱼缸下面是一个有两尺来高,有十二条腿的木架。鱼缸下面的木架由于多年的风吹日晒和雨水的浸泡,再加上木架上托着这个沉重的貌似镇宅之宝的大鱼缸,鱼缸下面的那些短腿被上面沉重的大鱼缸压得向外叉着腿站着。虽然这木架卯榫还没有完全松开,可木头架子上面绿色的漆皮也已是暴裂脱落,裸露出木头干叉叉的筋骨,整个木架的样子显得异常的惨烈,已不是当年它四平八稳地供奉着上面这个宝物那副稳妥的样子了,不过现在看来,鱼缸下面粗壮的木架还算结实,还能支撑住上面这个庞然大物。鱼缸前面放着一个有四条生铁腿白色大理石面的石桌,桌上有一个空的长方行的石盘。这院东西两边也是两间的厢房,厢房的玻璃擦得很干净,从外面可以看见屋内的陈设。北房五间也是五间,同前院的瓦房一样高大。由于这院里没有葡萄架遮挡,很容易看见北房廊子里立着的四根黑漆柱子,猛地一看,它们就好像门神似的一个个趾高气扬地站立在廊子里,可是这几根柱子因长年的日晒雨淋柱子上半部只留下的是一些土色的黑漆,柱子下半部的漆皮几乎一点儿都没有了,露出柱子上面缠的麻丝和打在上面土灰色的地仗,柱脚更是被风雨侵蚀得有些糟损,显得根基已经不牢靠了。这廊子内侧的两根柱子上抱柱盈联的盈联已经被卸掉了,一根柱子上只剩下一个挂盈联、外型像叶片的铁钩子,这个小小的锈迹斑斑叶片型的铁钩,就好像一小片历史遗迹似的被遗弃在柱子上面,很难使人联想到:这里曾经是四诗风雅颂的国度。离南墙三米多远处,在大鱼缸的后面也有一个木影壁,大小同前院的一样,是一个四季花的木影壁。虽说这个影壁也已经褪色了,但是并不是像前院那个那么糟朽,影壁上雕刻着的黄色的花瓶,红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花和绿色的叶颜色仍然还有些色彩,现在看起来这个木影壁在这院里还是唯一的一个比较喜幸的物件。这院子里的地面也是长条的青砖墁地,只是在北房台阶两旁的砖地上各开了一个花池子,花池子里栽着一棵两米来高、矮灌木一样的树木。这院房屋格局同前院一样,北房两边各有一个游廊,穿过两边的游廊都可进入后院。

从这家古旧的房屋来看,这个家族居住在这里至少也有百多年的历史了;从院中的境况来看,这个家族的鼎盛时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可是说起来,一个家族在过去动荡的年代里能维系一个家业达百年之久,也的确是实属不易了。因为随着时光的流失,世间的任何文明和家业都有它的繁荣昌盛之时,也有它衰败没落之日,这也是自然中的必然。眼下这家房屋砖瓦木件的结构虽然已经破旧了,可这院落基本上还保持着原有的状态,今日这家小小的庭院中不仅呈现出一幅古韵沧桑的景象,而且,这里似乎还深深地蕴藏着一种深厚的古老文明,尤其在冬季这个寒冷的日子里,这些由砖瓦条石木料建造的房屋、庭院、及庭院中摆设着的这些物件,就如同铸造出来的历史一样凸显在人们的眼前,在这里十分令人惊讶看到的景象是:时光可以磨灭,历史将会永存。如今它们好像就是翻过去的一页历史,并非是当今社会发展的潮流,可今天古城还能保有这样风貌的四合院,这不仅维系了一个传统文化的延续,似乎更是一个文明国度的象征。胡同里这些相对封闭独立的院落大小不同,门楼高矮新旧不一,坐落的位置也南北东西之差别,这似乎显示出它们生来就有穷富之分,贵贱之别。可今天它们能如此坦然安逸地坐落在古城之中,又能和谐融洽地排列在胡同的两侧,这似乎使人相信这些胡同不仅展示了胡同本身统一和谐的基调,也显示出这些院落各自依然拥有自己不容忽视地位和尊严,这可能就是这个被称为东方文明古国,它名称由来的根基所在。今天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这样普普通通灰色的院落,这些普通院落在古城之中形成了大大小小宽窄不同的胡同,如今就是这千百条胡同使这座灰色的古城举世闻名,在今天当帝王的宫殿成为历史的遗迹时,今天这些坐落在古城里的四合院似乎也成了这个城市的主体,而这些生活在这普通灰色的院落里的人们也自然就成为这个城市里的主角,今日这里的人们正在演义这座古城一段新的历史。

老夫人拽着小孙女走在后面紧走了几步,赶了上来对穆天雄夫妇二人说道:“穆太太,还有天雄啊,虽说咱们不是亲戚,你们住进这个院,关上门就是一家人了。今后有什么事情您尽管说,不要客气。”

“您老太客气!宇文老先生和他父亲是多少年的朋友了,我们做晚辈应该多孝敬您,那能麻烦您。您看他这人,拙嘴笨舌的,也不会说什么,就是不关门咱们也是一家人。他在部队干了好多年没学到什么,就是有一把子力气。您这房子有什么修修补补的活儿,尽管吩咐。”女人在旁爽快地说。

“对,对,大叔,有房子的活您尽管说。咱可是行家里手。”穆天雄笑着应声说道。

“那里!那里!天雄现在是工程技术人员,怎么还能做这种工作。”宇文先生接过话,笑着说道。

宇文先生和穆天雄夫妇说着话绕过了大鱼缸,来到北房的台阶下。

宇文老人没等来到北屋的台阶前面,就朝屋里喊了一声,“崇德,崇功,来客人了。”

不一会儿,屋门开了,屋里出来了四个人,两男两女。

宇文先生见他的儿女们出来后,马上介绍道:“崇德,你们过来见见,这是天雄和他的太太,他太太叫—秀兰吧?”

“她姓琴,叫琴秀兰。”穆天雄马上补充了一句。

老人接着说道:“这就是过去你们穆叔叔的儿子。他们搬到咱们的院来了,做咱们的邻居。”

这几个人连忙从廊子里走了下了来,热情地走过来同他们夫妇二人打了招呼。

穆天雄只来过两次,只见过宇文先生的小儿子,别人都没见过,只是连声地说道:“你们好!你们好!”

宇文先生先指着崇德说道:“这是我的大儿子,崇德,他在一个中学校里工作,当老师。那是他媳妇,文静。”

“大哥,大嫂好!”穆天雄又客气地问候了一声。

崇德夫妇二人微笑着穆天雄和他太太点了点头。

“这是崇功,我的小儿子,他在一家报社工作。”宇文先生大概忘记崇功见过穆天雄,又把他介绍了一遍。

崇功主动上前握了一下穆天雄的手,说道:“天雄,你好!咱们去年见过一次,也没得聊。这回住在这儿了,有时间咱们好好聊聊。”说着,他又微笑着朝他太太点了点头。

穆天雄的大手紧握了一下崇功,然后大声地说道:“可不是吗!有一年多了,以后有时间,咱们聊。”

宇文先生对站在他们身后一个年轻的女子,说道:“崇容,你过来。你还没见过他们夫妇二人呢吧。”宇文先生似乎有些骄傲地对穆天雄夫妇说道:“这是我们的女儿,她是小学校长。”

穆天雄夫妇而人一听很高兴,他们一直怕孩子们上学的事有问题,他们马上很客气地说道:“你好!咱们这是头一回见,将来有事还的找您。”

宇文先生连忙补充了一句:“对了,你们的孩子上学,就上她那个小学吧。”

“那没问题。”宇文先生的女儿很爽快地在后面答应道,说完话,就从后面走了过来。宇文先生的这个小女儿三十来岁,眉清目秀,烫着短发,一看就是个性情十分活泼的人。她的小女儿过来后,先是非常热情地同他们夫妇打了一了招呼,然后又对他们夫妇二人说道:“你们这一家的孩子都是姑娘呀!我最喜欢小姑娘了。说着,她低下身,有些顽皮地对这三个小姑娘说道:“姑娘们,你们好!”小姑娘有些胆怯,可是对她头上的烫发十分感兴趣,也感到很漂亮,她们都睁大眼睛看着她。她伸手就抱起穆天雄最小的一个小姑娘,用手捋了一下她蓬乱的头发,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她的鼻涕,“好漂亮的小姑娘,大眼睛,嚯!好长的眼睫毛!比咱们的玲玲大一点吧。玲玲,你这回一下就有三个小姐姐啦。”宇文崇容看小姑娘有点认生,就把她放了下来。

“人家还有两个大姐姐呢!”宇文太太拉着小孙女在旁边说道。

宇文太太的小女儿一听,惊叹地说道:“穆大哥,您有五个闺女。哎,那您那两个闺女呢?”

穆天雄在旁听到宇文太太的小女儿的问话,连忙回答道:“啊,这次没把她们带来。一半天我回去,就接她们来。”

宇文崇容用赞叹的口吻说道,“嚯!这一下,咱们这院来就要有五个穆桂英啦。”然后,她滑稽地用京剧的念白道:“佘老太君何在?”

大家哄然大笑。

宇文太太却十分开心,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说道,“这丫头没大没小的。天这么冷,别站在院子说啦,先都到屋吧!”

“天雄,你们请!”宇文先生伸手示意。

“不可以!不可以!您老先行,您老先行。”穆天雄客气地让着。

两家人又是经过几番谦让,最后宇文先生才迈上台阶,大家陆续跟着进了屋。穆天雄来过两趟宇文先生家,知道宇文先生家里的摆设比较古旧,不过今天他一进屋,觉得屋里挺亮堂。抬头一看屋里全是银花纸新糊的顶棚,似乎屋里还散发着糨子味,很容易就能察觉到有过年的气氛了。屋子中央有一个三条腿的煤球炉子,有一个三面的铁板围着,火上坐着一个壶,烟囱从炉子上起来,直挺挺的从门上的窗户上伸了出去。

这堂屋正面墙上挂着一幅竹子的水墨画。这幅画的颜色已经发黄了,画上那几棵墨竹的墨色也已暗淡无光,不过从画面上很容易看得出,画上的笔墨不以简单形似描绘竹子的形态,却以神似的笔道,虚实的结构把竹子高雅的气质展示在画面上。画的两边还帖着一幅对联,画上面悬着一个玻璃镜框,里夹着着一条祖训。紧挨着北墙有一个长长的红木条案,条案中间放着一个不大的大理石片的摆件,上面的墨黑色纹理像一副山水画的图案。摆件的两边摆放着一个大肚九寿桃细口的瓷瓶,左一个里面插着一个鸡毛掸子,这随手放在瓷瓶里的掸子似乎破坏了条案上的平衡。两边墙脚不大的地方正好一边放进一个深棕色的高脚花架,但是花架上没有摆放花盆。紧靠在条案前面,放着一张大理石面硬木的八仙桌和两把的太师椅。八仙桌上摆放着一个大座钟,座钟两边一边立着一个五彩的瓷帽筒。座钟前面大理石桌面的中央放着一个瓷茶盘,茶盘里整齐地摆放着一套茶壶茶碗。两边的隔断前各一个茶几和两把太师椅。这屋里的太师椅上都有蓝色的布垫,两个茶几上摆着一个长方型乳黄色宜兴的花盆,盆里栽着一棵翠绿色的万年青。屋里地面是方砖铺地。

穆天雄一进屋,就说道:“大叔,我一看您这屋里的摆设,就知道您这家是有文化的人。”

“那里!那里!这都是家父过去留下的东西,我们只是接着用。”宇文先生谦虚地说道,然后,老人看见穆天雄穿着一件光板大皮袄,他媳妇穿着一件大棉大衣,手里还拎着一个包袱,就说道:“天雄,你们把大衣脱了,东西先放下。正好你们赶上饭,先洗洗手,就和我们一块吃吧。吃完了,我再领你们到你们的房子去。”

宇文太太的小女儿在后面听见父亲请他们吃饭,就马上招呼那几个孩子到门旁边的脸盆架子去洗一下:“姑娘们,过来!到这儿来先洗一洗手,擦一擦脸。”

穆天雄没脱他的大皮袄,只是很实在地说道:“大叔,不必了。我们吃过了。”

“是呀!我们真的吃过了!”穆天雄的媳妇也随着说道。

“那不可能,这刚十二点多一点,你们能上哪吃去呀?”老人不相信地说道。

宇文太太在旁一听,马上走过来说道:“天雄,你看,你们这大老远来了,我们都没有预备,我们这还有点不好意思呢。这你们赶上了,那能不吃呀。再说了,这都到家了,就别客气了。你还嫌我们饭不好?”

“咳!不是,不是。”穆天雄连说了两个“不是”。

“不是,就在我们这吃吧!天雄,你先把这大皮袄脱了,在这屋里穿着多热呀!”宇文太太似乎以命令的口吻说道,然后转身对崇德和媳妇说了句什么。

崇德就进了东边的屋里去收拾吃饭的桌子了。崇德的媳妇看自己的小女儿跟着穆天雄的女孩后面转,看样子她和这几个孩子玩到一起了。她没说什么,就转身出去了。

穆天雄一看宇文太太这么一说,也就不好推辞了,只好说道:“那我们就给您添麻烦了。”

“这没什么麻烦!”宇文太太先对穆天雄说了一句,然后又对的媳妇说道:“秀兰,把包袱给我,你把大衣也脱了吧!”宇文太太说完,就过来接穆天雄媳妇手里的包袱。

穆天雄这时也把羊皮大衣脱了下来。

宇文先生一看很高兴,笑着说道:“天雄,这就对了。”然后老人对小儿子说:“崇功,你帮着把他们的东西接过去,找地方放一下。”

崇功过来,接过穆天雄的大衣,连同他母亲拿过他们的包袱和他媳妇的大衣一同拿到西边的里屋去了。

“你们先在这儿坐会儿,让你大叔给你们沏壶茶,连你们孩子都喝一点。这菜一会儿就好。”宇文太太说完,推门出去了。

宇文先生这时又招呼道:“天雄,你们先坐会儿。我去沏壶茶。”

穆天雄和他媳妇对宇文先生一家人的热情招待也没有办法,他们只好相互看了一眼,分别坐在靠东侧茶几旁的两个太师椅上。

当宇文先生端着一个茶壶,拿着几个茶杯从东边的里屋出来时,看见他们夫妇二人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就对他们说:“天雄,来,来,你们坐这边吧!这边八仙桌子地方大一点,那茶几上连茶壶都放不下。”

“我们这儿边坐就行了。”穆天雄欠着身说道。

“这儿边吧,别客气!”宇文先生端着茶壶往八仙桌子这边让。

这时,崇功从西边里间出来,看见穆天雄那谦让的样子,笑着说道:“天雄,你就坐这儿边。再呆会儿,茶都凉了。”

穆天雄听崇功这么一说,也只好说道:“那您老坐那边。我这边。她和孩子坐茶几这儿边就行了。”

宇文先生看见崇功,似乎想起来什么。老人就先把茶壶和茶杯放在八仙桌子上,然后背对着穆天雄,用手在胸前笔画了一下喝酒的姿势。崇功一看马上明白了,点一下头就出去了。

宇文先生转过身来,拿起茶壶就要给他们夫妇二人倒茶。

“我们自己来吧!”穆天雄又起身说道。

“我来吧,别倒手了。”宇文先生坚持着,说道。

“谢谢!谢谢!”

老人给他们倒了两杯茶后,又问道:“你们孩子们能喝点茶吗?”

“她们不喝茶。”

“那我给她们倒点开水喝吧!”

“大叔,不用了。她们早上喝了豆浆,真的,不渴。”穆天雄说得很认真。

崇德这时收拾完里屋吃饭的桌子,端着一个大蒸锅从里屋走了出来,对宇文先生说道:“爸,桌子收拾好了。我把这锅端到厨房去。”

微生先生抬头看了一眼崇德,然后对他说道,“那你先去吧。”

崇德端着大蒸锅就去厨房了。

“大哥,大嫂,我给你们换点水,你们也洗洗手吧。”宇文先生的小女儿崇容帮孩子洗完手后,对他们夫妇二人说道。

穆天雄的媳妇站起来说:“甭换了,我洗洗就行。”

“您等一会儿吧,我去换一点水。”崇容端起脸盆就往外走,忽然,她回头来对微生先生说道:“爸,我看他们姑娘的嘴都有点裂。您给她们倒点水喝?”

“咳!我说给她们倒点水喝,天雄非说她们喝豆浆了。”老人似乎有些尴尬地说道。

崇容说完,推门出去了。

穆天雄笑了笑,说道:“没事,这就是天干,风大吹的。”

这时,火上坐着的水壶,“哗、哗”地开了。

老人一看火上的水开了,就说道:“正好,火上的水开了。给她们倒点水喝!”

“大叔,我来吧!”穆天雄的媳妇连忙上前,去拿水壶。

“那好!我那屋有凉白开,我把它拿来,给她们兑点凉的喝。”宇文先生说着,进了自己的卧室。老人从靠南墙的条案上拿了一个白瓷壶走了出来。

穆天雄的媳妇看见老人拿着壶出来,就上前说道:“大叔,您给我吧!我给他们倒。”

“一样,一样。”老人拿着壶,坚持着说道。

“大叔,您别客气了。她们爱喝凉水,让她妈给她们倒吧!”穆天雄在旁插了一句。

“噢,那好!”宇文先生听穆天雄这么一说,就答应着说道,然后老人看了一眼桌上的钟,这时已经快十二点半了。宇文先生对他们说道:“那你们先坐着,我去厨房看看。”

“您别让我大妈忙了,弄点简单的吧!”穆天雄又叮嘱了一句。

老人起身出去厨房了。

穆天雄来过两次宇文先生这屋,但是,那两次时间紧,也就到东跨院儿看了看他们那两间房,在宇文先生这屋都没有来得及坐一会儿。穆天雄这会儿才注意到:在八仙桌子上摆着的是一个西式的大座钟。在这个大座钟的顶上,站立着一只侧头的铜鹰,铜鹰的鹰爪凶狠地紧抓在这个座钟的尖顶上,怒目展翅注视着前方。这个木制的大座钟正面的雕刻和装饰都是西式风格的,玻璃门的下半部画的栅栏图案也是欧式的风格,整个座钟的样式完全像是一个教堂的模样。虽然白色的表盘和镶嵌的铜圈已经破旧生锈,可表盘上竖道的外国数字依然完好无损,此时时针和分针大体上上下垂直,时间指向十二点半。穆天雄拿自己的手表同座钟上的时间对了一下,知道座钟的时间慢了五分钟。不过悬在座钟下面银色的钟摆依然“嘀嗒、嘀嗒”左一下,右一下地计算着时间。看来这个步入垂暮之年的时间老人还掌握着这里的时间,这里的一切都按照它已经过时的时间在运转。

堂屋的进深有五米,可是现在冬天屋子中间按了个火炉子,靠北墙有条案,外面是八仙桌子,两边的隔断前有茶几,还有太师椅,屋里显得满满当当的。这屋两边木制隔断没什么太多的装饰,只是糊着一些花鸟草木字画的纸,框格之间有一些小的雕饰,敞开的隔断门下面一扇上刻的是兰花和灵芝,另一扇刻出的是牡丹和玉兰,整个屋子隔断的木隔板都刻的这样两组图案。看来这一家人在闲暇时,一定是比较喜欢养花种草,古旧之中似乎也透出花香的气息。总的来看,堂屋里的摆设虽然有些拥挤,但是,还是给人一种古香古色的感觉。

东西两间屋的隔断门都靠里,所以穆天雄坐在八仙桌子旁边,能很清楚两边屋里的东西和摆设,不过似乎感觉两边的屋子比中间的堂屋大一点。西边的一间是卧室,抬头首先看到的是立在西墙的一墙黑漆顶箱立柜,这些柜子一直顶到银花纸的顶棚。挨着立柜靠着窗户放着一张大木床。南墙前并排放两摞棕黄色的樟木箱子,一摞两个,架子离地面不高紧密地联接着同顶箱立柜形成较大的反差,不太协调。紧挨着箱子,快到了隔扇门有一张条案似的黑木桌,上面放着一个黄铜色的八音盒小座钟。这个小座钟有一个由紫檀木雕刻出四个香炉腿的底座,外面罩一个精巧的玻璃罩子,这是一个完美的中西合璧物件。这屋靠近隔断门南边像是立着一张四脚高腿深棕色梳妆台,隐约能从隔断这边看到梳妆台上镜子的背影。屋子中间放着一个黑色镶嵌着条石的小圆桌,但只有两把黑色镶嵌着黑白花大理石的圆凳。这屋的陈设有些凌乱。

东边这一间一看就知道是宇文先生的书房。靠南墙的四个书架里的书装的满满,东墙前面摆着的是四组黑色阁子式的书架,下半截是都对开门,树叶式的铜拉手明亮醒目。现在屋子中央支着一张大圆桌,圆桌上已经重新摆好了筷子和碗,几把椅子和几个圆凳围绕着大圆桌。穆天雄正好坐在八仙桌子的东边,所以能很清楚地看见老人书房里的一切摆设。靠窗前是一个带脚踏搁的三屉硬木书桌,由于长年的干燥桌子面裂了好几道口,书桌几乎可以张嘴说话了。书桌前有一把直背高椅,大概这椅子是明式家具,高高的椅背似乎使人感到这椅子有一种瘦骨清风的内在气质。此时这把高背的椅子像是独自一人正襟危坐,不屑一顾地扫视着桌上的挂笔架、笔桶、砚台、及镇尺们。可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似乎故意同椅子开了个玩笑,把它的影子打到地面的方砖上,但是桌面上的物品却被阳光照射出的影子都高高在上留在桌子上,这令椅子感到十分恼怒。不知道宇文先生坐在这椅子上时,它是不是也会发出“咯吱、咯吱”不满的声音。靠着窗户根放着有一个蓝白花带有人物图案的卷缸,座在一个支脚发白的紫檀木架上,里面插满了纸卷和卷着的轴画。这屋里如果不支圆桌,看起来还是比较宽敞。

这时门一开,宇文先生的小女儿端着水进来了。

穆天雄的媳妇正给孩子倒水,一看宇文先生的小女儿把水端来了,她忙放下壶,对宇文先生的小女儿说道:“你看,还让你把水打来。太麻烦你了!”

崇容把脸盆放在脸盆架上,说道:“咳,没事,大嫂。你们洗手吧!菜马上就好了。”

“好!好!”穆天雄的媳妇说着,过去洗手了。

穆天雄这时突然想起刚才说孩子们上学的事来了。他心想:这会儿正好把孩子上学的事和她再说说,把事情再落实一下。穆天雄就站起身来,客气地对崇容说道:“她小姑啊,我们刚从农村来,什么事都得麻烦你们。将来我们这几个姑娘上学的事,还得您多费心!”

崇容回答得非常爽快:“这事没问题。咱这胡同的孩子都在我们学校上学。你们孩子上学的事,我到时候帮您办就行了。”

“那太谢谢您啦!”穆天雄又十分感谢地说道。

崇容一说起她们的学校,就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她往茶几旁一坐,开始给他们夫妇二人讲起她们小学的历史、年级的情况、学校侧重那方面的教育,学校里出过什么名人,及宇文太太都是从这个小学毕业的事都告诉了他们。正当他们听得入神的时候,他们看到宇文太太端着两盘菜,走了进来。

老人一进屋,就对他们招呼着说道:“天雄,叫你们孩子,吃饭了!来里屋坐吧!”

崇德的媳妇端着一个蓝花带盖的瓷盆在前,宇文先生端了两盘菜在后,跟着进来了。

穆天雄一看端来这么多菜,心里感到十分过意不去,可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有些结巴地说道:“大大妈,咳!大叔,您怎么预备这么多菜呀!随便吃点就行了。”

“是呀,您这也太费心了。我们这一来,净给您这儿添麻烦了。”穆天雄的媳妇也在旁说道。

“你们就别客气了!这就是家常便饭,随便吃点。再说了,我们也还没吃完呢。”宇文先生端着菜进来,一边催促着,一边往里走。

“大哥、大嫂,进屋吧!”崇容先招呼着了一下他们夫妇二人,然后,和蔼地对他们的闺女们说道:“姑娘们,饭好啦!吃饭吧!”

穆天雄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洗手呢,笑了一下,说道:“您先请!我还没洗手呢。”

崇容、孩子们和他媳妇就先进了屋。

崇功这时从外面拿着一瓶酒,走了进来。他一进屋,看见穆天雄正在脸盆架那洗手,就对他说道:“天雄,你看西凤酒!这酒是我们小铺刚进的,就让我赶上了。我买了一瓶。今天这酒,正好给你们接风洗尘。”

穆天雄一听,更感到十分地窘迫。他不自在地说道:“您家人太客气了,我们真是实不敢当。咳!当时急着搬家也未想给您带些乡下的土产,让您尝尝。”

“那里!那里!这话从何谈起,这你就见外了。别客气了,里屋坐。”崇功一边说着,一边拉着穆天雄进了里屋。

这时大圆桌上的菜已经摆好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木须肉,一盘炒土豆丝和一盘红烧带鱼段,桌子中央放着一个蓝花瓷盆,里面有一只热汽腾腾的白煮鸡。圆桌上的菜虽然不多,但是加上一圈的碟碗盘筷,在那个年月倒是像一桌丰盛的宴席。可看桌上那盘红烧带鱼和白煮鸡,这两样菜一定是为过春节准备做好的,临时拿出来派上了点用场,算是救了一驾,不然宇文先生一时也拿不出什么来招待穆天雄一家人。

宇文先生一看穆天雄进来了,就对他说:“天雄,你们里边坐。别客气!”

“让孩子们先坐下来。”宇文太太在旁也张罗着说道。

“孩子坐哪都成,您和我大妈先坐!”穆天雄对两位老人说道,他说完一看,崇德还没进来,就又问道:“唉,我大哥呢?他怎么没来呀?”

“噢。”宇文先生答应了一声,然后说道:“他在厨房那儿等那蒸锅呢,马上就来。你们先坐吧!”

穆天雄接着又对崇德的媳妇和崇容说道:“大嫂,他小姑,你们也坐吧!”

崇德的媳妇拉着她的女儿说道:“您先坐吧!我们那几个孩子都吃饱。就是她一边吃,一边玩。”

“别客气了,咱们大家都坐吧!再呆会儿菜都凉了。”崇容说着,挨着母亲身边坐下了。

“天雄,你就坐我旁边吧!”宇文先生说着,拉着穆天雄坐在自己的身边。

“秀兰,坐吧!坐吧!”宇文太太招呼着,穆天雄的媳妇和孩子也就挨着穆天雄一一地坐下了。

宇文先生看见了崇功的手里拿着的酒瓶和几个酒盅,高兴地问道:“买着酒啦!什么酒?”

“您看,西凤酒!”崇功举了一下酒瓶,说道。

“好酒!”宇文先生称赞了一句,然后又问道。“打开了吗?”

“打开了。”崇功把酒盅放到桌上回答道。

“满上!”宇文先生对崇功说道。

崇功倒了一杯,拿起来说道:“天雄,这酒就是给你们接风洗尘的。这杯就得给你呀。”说着,崇功就要把酒杯递给穆天雄。

“这不成。这大叔在这儿。我那能先来呀,这头一杯得给我大叔。”

“不行。崇功说的对,这酒是给你接风洗尘。你的先来吧。”宇文先生推脱地说道。

“拿着,拿着。”崇功说着,往穆天雄手里递。

穆天雄一看也只好站起来接了过去,但是,他拿了酒杯,站着对宇文先生说道:“我们来什么也没有给您带,真不好意思。得,这杯酒就当我借花献佛了。等我们安顿下来,我们请您全家一顿。”

宇文先生欠了欠身,接过酒杯说道:“你这情,我领了。可你以后这客就别请了。我们这就是一顿家常便饭,算不了什么。”

穆天雄接着说道:“咳,大叔,不算请客,就是尝尝我的手艺。”

“对,大叔,他过去学过厨子。能做几道菜。”穆天雄的媳妇在旁说道。

“那好,我们还真不知道,天雄有这手艺。”宇文先生有些惊讶地说道。

“这杯给你啦。”崇功又递过一杯。

穆天雄接过这杯酒说道:“这杯给大妈吧。”

“这可不成,这可不成。我这一个老太太,我可喝不了酒。”宇文太太连忙说道。

穆天雄拿着这杯酒有又想递给崇容,他媳妇在旁抻了一下他的衣服。穆天雄被她抻了一下,心里有点犹豫,想是不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拿着杯酒,站着楞了一下。

“天雄,我们家的女的都不喝酒。这杯就是你的,别让了。”宇文先生认真地说道。

“那好!那好!”穆天雄说着就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