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刘季称帝封诸侯贾绾举兵伐临江
却说汉王五年春正月，众诸侯回至洛阳，萧何亦引关中之众来会。尚未及行分封之事，家臣报汉王长兄刘伯病逝。汉王因微时与长嫂有隙，已数年不曾相往，今得胜而回，不复追究，乃抛却旧怨，追尊兄为武哀侯，其子刘信代食其禄。安定已毕，聚众诸侯分封疆土，众王、群臣皆于阶下听封。汉王降诏道：“楚地已定，楚民无主。自义帝亡后，楚地百姓久苦于项王之暴，心思明主。今齐王韩信为汉大将军，佐汉定三秦，出关而东，自分兵北上，独平五国，身当一面，又追斩项羽，功劳盖世。因祖籍淮阴，习楚风俗，更立为楚王，王淮北用及故楚之地，以下邳为都。”韩信见汉王左迁，明知汉王心记当初他据齐请王之嫌，不复以齐地与封。虽然心有不平，但既得楚地为王，衣锦还乡，也足以显扬故土，遂伏地拜谢之后，退于一旁。汉王复降诏道：“魏相国、建成侯彭越勤劳魏民、卑下士卒，常以少击众，数破楚军，其以东魏故土王之，号为梁王，以定陶为都；宣平侯张耳，故为常山王，率众归汉，共定河北，立为赵王，王河北故赵之地，以邯郸为都。张王已薨，其子张敖袭之王位；故韩王成子韩信，久随汉击楚，平雍丘，守荥阳，功居人上，立为韩王，以阳翟为都；故燕将藏荼，助汉击楚，仍为燕王，以蓟城为都；故衡山王吴芮与子二人、兄子一人，引百越之兵，以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诸侯立以为王。项羽侵夺其地，谓之番君。今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封之，立为长沙王，以临湘（约在今湖南长沙县）为都。”众诸侯王亦伏地拜谢。汉王挥手示意，众王又相互礼贺一番，各自归位，复听余者受封。
汉王道：“成信侯张良，佐寡人平定四海，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功劳卓越，立为齐王。”言未毕，张良急出班阻道：“臣一亡国之臣，庸碌无为，素无战功，不敢为王，请王上谨慎封之！”汉王惊道：“子房何出此言？”张良道：“臣随大王多年，常伴左右，不敢遂离。诸将士披坚执锐，攻城略地，身经百战，九死一生。若臣无功为王，不能服众。”汉王略一沉吟，颔首而道：“若是如此，请子房择齐三万户为侯爵罢。”张良拜道：“始臣起于下邳，与王上会于留邑，此乃天以臣授于大王。大王用臣之计，幸而常中，臣愿封留地足矣，不敢当三万户。”汉王道：“此不能显先生之功，且容商议。”张良乃退。后陈普有诗道：“汉高礼义入陵夷，械到萧何更有谁。惟有子房云外客，不称名字冠当时。”
汉王分封已毕，复问群臣道：“王位之封，暂定如此，如有疏漏，请诸侯舒怀而言。”长沙王吴芮出班禀道：“故越王数为亡秦夺地，偏居海滨，其地久乱不安，请大王定计安之。”汉王然之，降诏道：“故越王世代奉越祀，秦侵夺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诸侯伐秦，王子邹无诸身率闽中（今福建一带）兵助天下灭秦，而项王废而不立。今立无诸为闽越王，统领闽中之地，望其勿失其职。”乃遣使者往南地册封。又封卢绾为长安侯，以太尉官掌官兵权。卢绾虽无大功，但因与高祖亲密，故而先于群臣得封。汉王复诏道：“兵马征战，八年不得休息，万民苦难甚重。今天下事毕，天下非殊死者皆可赦也。”
众王得封，心愿已足。至汉王散朝，诸侯王会聚，相互议道：“我等为王，汉王亦为王，如何显君臣之别。不如尊其为帝，以示之高贵。”于是上下皆有推汉王为帝之意。将军樊哙闻之，不知凶吉。思陆贾甚有才学，寻陆贾问道：“古之人君，皆言受命于天，必有吉祥之兆，可有此说？”陆贾道：“有。夫目润得酒食，灯火花得钱财，午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小事如此，大事亦然。故言：‘目润则谢之，灯火花则拜之，午鹊噪而喂之，蜘蛛集则放之。’况天下之大宝，人君重位，非天命何以得之哉！天赐瑞兆，应人之德，故称：‘瑞应’。若天命而无瑞兆，不可以力取也。”樊哙道：“今众侯群臣皆欲推王上为帝，可否行之？”陆贾道：“汉王起于乱事，杀大蛇，举义丰、沛，乃天遣赤帝之子以定天下。汉王躬神武之才，行宽仁之厚，总揽英雄，以诛秦、项。任萧何、曹参之文，用张良、陈平之谋，骋郦生、随何之辩，明叔孙通之仪，文武匹配、大略即定。秦始皇十五年，慧星长现，兆其内并六国，外攘四夷；后荧惑守心，天市芒角，兆二世即位，将相、骨肉相残；后太白经天，兆张楚并兴，天下衅秦；后枉矢西流，兆项羽救赵，坑卒亡秦；后五星聚于东井，兆项羽为伯，汉王得汉中之地；及汉王三年秋，太白出西方，有光几中，乍南乍北，过期乃入，兆汉出三秦，拒楚于荥阳。汉王四年，辰星出于四孟，乃兆天下易主之兆也。今渭水数显赤色，正是汉兴之征兆，故汉王为帝，乃上天之意，非人力所为也。”樊哙大喜道：“汉王为帝，吾即国戚矣。”
数日后，众诸侯王齐上书奉汉王为帝，书云：“臣楚王韩信、臣韩王韩信、臣淮南王英布、臣梁王彭越、臣长沙王吴芮、臣赵王张敖、臣燕王藏荼昧死再拜言，大王陛下：先时秦为王道，天下诛之。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存王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功盛德厚，又加惠于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号比拟，无上下之分。大王功德之著，于后事不宣。昧死再拜上皇帝尊号。”汉王阅毕，推辞道：“寡人闻为帝者必贤明有德，虚言无实者，不可立之。今诸侯王所言，皆推高寡人也，寡人实不敢当帝号也。”诸侯王皆拜道：“大王起于细微，灭乱秦，威动四海。又以僻陋之地，自汉中行德威，诛杀不义，立有功之人，平定海内，功臣皆受地食邑，非视天下为私也。大王德施四海，诸侯王不足以量大王之功，而居帝位则甚显大王之实，愿大王称帝以幸天下之众。”汉王再三推辞，诸侯王只是不从，汉王只得道：“诸侯王若以寡人为帝可使万民为便，寡人只好从之。”于是诸侯王及太尉、长安侯卢绾等三百人，于鲁地请回博士、稷陵君叔孙通商议，谨择良日二月甲午日，尊汉王即皇帝之位于汜水之东，定都洛阳。尊吕氏为皇后，太子刘盈为皇太子，追尊先母刘媪为昭灵夫人。至此，汉王便为汉皇帝，使称汉高祖。
正举国欢庆之时，忽有细作自西南来报，言故临江王共尉据地不肯降汉，拜楚将丁固为大将军，每日演兵，有复兴西楚之意。楚王韩信出班道：“臣愿提一旅之师，往临江一行，必扫平动乱，为皇帝陛下除忧解难。”言未毕，将军刘贾出道：“杀鸡焉用宰牛刀！不劳楚王出马，臣自引一去，定要生擒共尉、丁固来见，以视我汉邦之威。”高祖方忧韩信之势，见刘贾来请命，大喜，即令其引九江所收之军，由太尉卢绾率领出征，更遣将军靳歙为副将，星夜往取临江。
兵过南阳，卢绾谓刘贾道：“临江之部，素非善战，今凭一时义气，急欲为项羽复仇，力当不能及我军。你我借下九江、围垓下之余威，必一战溃敌，方可建功。若拖延时日，汉王气盛之中，或遣他人来替，你我将无功而返也。”刘贾深然其言。便与卢绾问诸将求计。靳歙道：“可派副将先行诱敌，将军半道伏击，先挫敌之威，再引兵直下，江陵可得也。”刘贾乃令部将戴野引军三千先行。
探马报入江陵，共尉急与丁固商量如何迎战。共尉字驩，乃共敖之子，因袭其父之位为临江王，故对项氏怀恩。丁固见其势尚不能与汉一争，遂劝道：“刘季称汉帝，诸侯尚未散去。今使刘贾来征，若他敌我不过，刘季必提大军来伐，如何御之。不如且倒戈降之。待诸侯离去，你我再相合同党，并力反汉如何？”共尉毅然道：“吾自先王以来，得项王之恩甚多，虽死难报，纵然汉兵八面来攻，亦当拼死一战，以全忠心。今将军先率兵去迎战，吾自由后接应，与汉军一决死战。”丁固亦怀项王之德，当下从命，引军一路来迎。方近宛城，汉军已到，为首之将，乃刘贾军先锋戴野，拍马扬鞭，指丁固大骂道：“项氏走狗，何不早降？”丁固亦不答话，催马来战。交马三合，戴野大败而走，丁固引军由后追赶。约二十余里，一声炮响，一军刺斜里杀出，为首一将，拍马举枪叫道：“丁固休走，刘贾在此等候多里！”丁固大惊，急要撤军，身后军士发喊，汉将靳歙引一军杀来，截断归路。丁固欲回江陵，汉军四下包围而来，已不能过去。丁固自咐道：“项王既死，刘季素有帝王之相，何苦与其作对。不如往吴中逃匿，以寻生路。”遂奋力冲出一条血路，往东吴而去。
共尉引军在后，闻丁固交兵不利，急率兵来援。汉军迎面杀到，满山遍野，迷漫而来。临江军卒见其势大，皆惊惧，未及对阵，早已四散而逃。共尉正持剑驱赶军兵向前迎敌，不防靳歙一骑突至，杀散身边左右护卫，将共尉活捉过马。临江军将校皆伏地受降。卢绾、刘贾并马进入江陵，张榜安民，发粮济困，城中渐安。刘贾道：“临江久为项氏党羽，偏而难征，今末将请命留此平未服者，太尉往洛阳报捷如何？”卢绾然其理，留靳歙佐刘贾共守江陵，自押共尉来见高祖。高祖见共尉，责道：“项羽弑主，枉伯诸侯。朕引诸侯共衅，天下皆伏首归附，汝何敢独拒不降？”共尉骂道：“汝不过一驷上亭长，赖项王之恩，微功得土，幸王汉中。今不思回报，反目相煎，必为天下义士共除。我恨不得生啖汝肉也！”高祖大怒，令刀斧手推出斩之，共尉大骂而绝。汉王遂改临江国为南郡，由刘贾率军镇之。
诸侯既已得封，欢庆已毕，皆各自辞别高祖，分归封国打理朝纲。韩信至楚地，招微时所从食之漂母，赐以千金为谢。漂母见韩信已成王业，如己所愿，亦喜而受之。后人立祠以纪念漂母之贤，明代淮安知府刘大文撰写的对联赞道：“一饭感韩信，巾帼丛中，早把黄金轻粪土。千秋拜遗庙，淮流堤畔，有谁青眼识英雄。”汪遵有一诗道：“秦季贤愚混不分，只应漂母识王孙。归荣便累千金赠，为报当时一饭恩。”
韩信又招南昌亭长，赐百钱道：“公乃小人也，为德而不能终，宜勉之。”亭长拜去。数日后，韩信张榜求当年辱己少年令出跨下者，此人听得消息，以为必死，惶惶来见。韩信却封其为中尉，告诸将相道：“此人亦壮士也。当初辱我之时，我非惧死也，只忧死之无名，故忍而至此。”众皆拜伏。后人有诗道：“韩信游淮下，一饭哀王孙。漂母非望报，信岂忘母恩。千金以酬德，古人大义存。恶少非母比，狂悖岂足论？庸授中尉官，无乃开凶门。一忍遂至此，千里王侯尊。君子重忍德，百世垂后昆。”
却说诸侯散去，外事已定，高祖招众将会聚洛阳，拟功封侯。曹参遂携齐相国印，引傅宽及留齐诸将还归洛阳。郦商亦向梁王彭越交割相印，归来听封。高祖以萧何功劳最大，先封为酂侯，食邑八千户。众将不服，皆道：“臣等身被坚执兵，多者百余战，少者数十战，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别，论功行封，尚不能定。今萧何未有汗马功劳，徒执文墨议论，不能一战，却居臣等之上，何也？”高祖道：“诸君知围猎乎？”众将道：“知之。”高祖道：“知猎狗乎？”众将道：“知之。”高祖道：“围猎之时，追杀猎物者，狗也，而发纵指示野兽之处者，人也。今诸君虽东西征战，如狗奔而得兽，功狗也；至于萧何，发纵指示，令朕无后顾之忧，功人也。且诸君独以身从我，多者不过两、三人；而萧何举宗族数十人皆随我，功不可忘也。”诸将闻之，虽有不平，皆不敢复言。高祖复请张良择齐地为三万户侯，张良固辞不当，高祖只得将张良封为留侯，食万户。其余文武将士依次封赐：曹参为平阳侯，一万八千户；靳歙为信武侯，五千三百户；王吸为清阳侯，三千一百户；夏侯婴为汝阴侯，六千九百户；傅宽为阳陵侯，二千六百户；召欧为广严侯，二千二百户；薛欧为广平侯，四千五百户；陈濞为博阳侯，二千一百户；陈平为户牖侯，五千户；陈婴为堂邑侯，一千八百户；郦商为涿侯，四千八百户；周勃为钟离侯，五千二百户；樊哙为平阴侯，五千户；灌婴为颍阴侯，五千户；周昌为汾阴侯，二千八百户；武儒为梁邹侯，二千八百户；董渫为成侯，二千八百户；孔熙为蓼侯，二千二百户；陈贺为费侯，二千二百户；陈武为棘蒲侯，二千户；陈豨为阳夏侯，三千二百户。此次所封者，共二十余人，皆得位为侯。吕氏二兄，亦得封赏：吕泽为周吕侯；吕释之为建成侯。再往后封时，其余文武日夜争功，高祖不能决，遂道：“诸君休要争论，待朕日后详察，审定功勋，依次裁定，再行封赏。”众将亦无良策，只得先候着。
高祖降诏道：“诸侯质子在关中者，免赋税十二年；其归者免之半数，食朝中一年奉禄。百姓为国保山泽、城隘而弃家事者，不可计数，今天下已定，各归其县，还归故时田宅以为营生。各地官吏审罪，当以文法教训辩告，不得杖笞言辱。民因饥饿自卖为奴婢者，皆赦免为庶人。军吏因战死事者，官不满大夫者，皆赐爵为大夫；故大夫以上者赐爵各一级。其七大夫以上者，皆赐之食邑。七大夫以下者，皆免其赋税。”官民闻之，无不欣喜。及实行之时，各地官吏吝其土地、钱粮，多有不依诏予者，众皆上告。高祖复降诏道：“七大夫、公乘以上，皆是高爵之位，诸侯子及从军者，甚多高爵。朕先时数次令官吏给予农田、住宅及所当得之物，竟有不从者。朕所封赐者，皆为国立功，君王所敬之人，若不得其所应得，乃欺君也。且天下之地皆国之所有，官吏安敢独取？今小吏未尝从军者所得甚多，而置有功者不顾，乃背公立私，守尉长吏教训不善也，当亟改之。自今日起，如有不听吾诏者，以重罪论之。”令既已下，各地官吏不敢不从，于是人心大快。
此事方毕，高祖见属下文武齐备，心中大悦，遂置酒洛阳南宫，大宴群臣。酒至半酣，高祖乘兴与众人道：“诸将日常与朕所语，皆有所隐讳，未敢直言。今奉酒欢饮，言出无忌，朕有一问，请众公作答。”众臣皆道：“请陛下发问。”高祖遂问：“吾何故得有天下，项氏何故失去天下？”群臣闻知，相互交语。高起、王陵起身答道：“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敬人，按理当不及也。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下之处，多能因功赏赐，此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嫉贤妒能，有功者反受其害，使贤者疑之，故其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乃项羽所以失天下之因。”高祖笑道：“公等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守国家，安抚百姓，给济粮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之故。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被我擒也。”群臣大悦，皆称“万岁”！
正饮间，侍中陈涓奏道：“虽四海咸服，天下归汉，尚不可谓无忧也。”高祖道：“卿所言何事？”陈涓道：“昔齐氏兄弟三人，同起狄城，共兴齐国社稷。今二兄皆亡，独田横与其属下五百余人入海，居于岛中，齐人贤者多附之。若不设计以除，日后作乱，必为大患也。”正是：虽有三杰为左右，尚有兴齐勇士忧。欲知汉王如何收服田横，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