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萧丞相自污遭牢狱 汉高祖刑马论诸候
作者:刘洪胜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822

却说高祖封二兄之子刘濞为淮南王,正欲交割印符,忽然想起许负之言:“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不由心生懊悔,那印只举在半空,迟迟不予。刘濞见高祖迟疑,不知何事,遂拜伏于地上,不敢起身。群臣亦不知为何,各怀惊异之色。高祖伫立良久,长叹一声,谓刘濞道:“汝状有反相,所以朕不敢授汝为王。”刘濞顿首不已,伏地泣道:“侄儿虽然愚钝,尚知天地君亲师之礼。陛下若实不欲予侄儿为王,但请收回成命便是,只是切勿轻信他人之言,怨侄儿如何有反心。冤甚!冤甚!侄儿忠诚为主,除死方休,事汉之心,苍天可鉴也!”高祖欲不予,无奈前言已出,不可收回。只得抚其背道:“吾知汉后五十年东南生乱,莫非应在汝身?不管是非如何,今天下同姓一家,汝当并力为国,慎勿谋反,切记!切记!”刘濞磕头流血道:“侄儿不敢。”高祖遂以王印授之,立刘濞为吴王,统领会稽、鄣、东阳三郡五十三城,定都吴邑。刘濞拜谢,整装而去。后三十四年,刘濞果然连楚、赵、胶西、胶东、淄川、济南六国叛乱,后为周勃之子条候周亚夫所平,史家称为“七王之乱”。此事按下不表。

高祖既定淮南,便有兵还关中之心,又虑大乱方平,不敢便去。陈平看透高祖心事,乃谏道:“山东诸候多为皇族,虽然初定封国,因有力谋反者,如韩、彭、陈、英之流皆已铲除,料近日无忧,陛下可安然班师回朝矣。若实不放心,可于帐下择一良将,统重兵屯于荥阳。荥阳险要,又为天下之冲,四方有变,兵马旦夕可至也。”高祖问道:“以公之见,何人可使?”陈平道:“颖阴候灌婴,武勇过人,忠厚诚实,可担此任。”高祖点头道:“朕亦想到此人。然灌婴虽勇,谋略稍逊,若公可留之佐助,朕更安心。”陈平道:“陛下有意,臣安敢不从乎?”高祖大喜,于是留灌婴率南征之十万人马留守荥阳,靳歙、薛欧为副将,陈平为参军,以防关外之变。四将皆欣然受命。

安排已定,高祖心安,便定三日后引大众班师。当日夜里,高祖发梦,梦见身处旷野,群虎来咬,危机之中,一将纵马挺槊而至,杀散五虎,回来探望。及视之,却是楚霸王项籍。高祖惊惧,顿时梦醒,惊魂未定,汗流遍体。次日早起,高祖忆起项王,心生感慨,遂设朝谓群臣道:“朕与项籍曾同事怀王,义结金兰,不过因天下事而争,非为私也。今鲁地近,不如就此一行,往陵前拜祭,以解朕牵挂之心。”众人闻言,并无异意。高祖遂至鲁地,来到项羽坟上,亲自披麻扬幡,祭祀了一番,又以太牢之礼祠了孔子。祭毕,高祖暗中寻思:“我之梦中,五虎来袭,却不知此五虎应兆何人?”铭思再三,乃与群臣道:“秦始皇帝赢政、楚隐王陈胜、魏安釐王魏圉、齐愍王田地、赵悼襄王赵偃皆绝亡后。可赐其民为其守护冢,与秦始皇帝二十家,楚隐王、魏安釐王、齐愍王各十家,赵悼襄王及魏公子无忌各五家,令看守其冢,免其役税,勿与它事。”群臣皆道:“陛下仁德,天地不忘也。”高祖遂离鲁地,往关中而来。

却说英布谋反,高祖自率众将出关击之,朝中以萧何为相国,总管关中事物。高祖在外,心牵朝政,又担心关中生乱,多使使者来往通信,常问相国有何行为。萧何因高祖出征之故,乃拊循勉力百姓,促进生产;尽悉家财之所有,以为军用,其行为如当初高祖北击陈豨之初。不料越是如此,高祖书信中,问讯相国之辞越多,于是有门客说萧何道:“君侯离灭族不远矣。”萧何惊问:“何出此言?”其客道:“君侯位为汉朝相国,功劳居于公卿之首,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矣,岂可复加官爵哉?然君侯自初入关中,甚得百姓之心已十余年矣,民心无不皆附君侯。君候仍复孳孳而劳,更益民和,不知危已近身也。皇上之所以数问君候所为,不过因畏君候德高望重,倾动关中故,故古人云:‘位极则危’。君侯若不欲使己功威慑皇帝,唯有自贱声威,勿使其疑也。君侯何不多买田地,贱赊贵收以污己名,方可使皇上安心。”萧何闻之有理,乃从其计,于是强霸民田,收授贿赂,尽行贪官污吏之所为,此处不必累叙。

却说高祖征英布归来,离着长安数百里,尚未见到百官来接,却先见百姓阻道遮行,纷扰不堪。高祖使夏侯婴向前询问何事,百姓皆言有书上告,夏侯婴遂取书交予高祖。高祖阅之,乃是言相国萧何贱价强买民之田地、房宅,价值数千万黄金之事。高祖大怒:“竖子安敢以公济私!”遂令人先使百姓先回,而书中所说之事,待皇帝见着萧何,查明实情,再作定论。百姓扣谢,各自散去。高祖复令前行,百官接着,嘘寒问暖已毕,一并入宫议事。高祖沫浴更衣,复登大殿,坐定龙椅,问众臣道:“朕自出关以来,都中事物如何?”萧何当先出班道:“赖陛下洪福,关中风调雨顺,百业俱兴,并无不安之事。”高祖笑道:“朕何有洪福,相国才是利民之人。”言毕,将百姓之书掷于萧何身前道:“此乃关中百姓半道挡驾所上之书,相国有何作为,书中尽已表明,请足下自去与万民谢罪!”萧何见之,呆立阶下,半晌不语。高祖见之问道:“相国不退,莫非还欲奏事?”萧何再拜,复奏道:“长安土地狭窄,而上林苑中空地甚多,废弃荒芜久矣,愿皇上令民得而作田,以收五谷。如不为民众耕种,则为禽兽就食之地。”高祖闻言大怒道:“相国受了贾人多少财物,敢为请朕之苑林!”喝令将萧何下狱至廷尉处审问。武士得令,持械系之,押出大殿。可怜堂堂三公之臣,一语不合,即为阶下之囚也。

百官见皇帝盛怒,皆垂首而立,不敢多言。高祖复问道:“众卿还有何事欲奏?”时周勃定陈豨已回,乃出班奏道:“臣有事禀告。”高祖问道:“何事?”周勃道:“臣击陈豨,得其裨将数名,所言之事,臣不敢独断,请陛下自问之。”高祖乃令散朝,着周勃将裨将押至私室,高祖亲问之。其裨将道:“陈豨所以敢发兵攻汉,因其与燕王卢绾有盟也。”高祖叱道:“休要胡言,燕王乃朕之亲信,怎会谋反?”裨将道:“陛下不知,陈豨初举兵时,燕王便有反汉之心,曾遣张胜使匈奴,范齐通陈豨,共定盟约,平分中国之地。”高祖心惊,厉声问道:“汝言是实乎?”裨将数人皆道:“若敢言虚,臣等皆万刃分身而死。”高祖甚疑,令周勃引裨将先回,自唤众谋臣商议此事。御使大夫赵尧闻之,近身附耳进道:“韩、彭之死,天下悸动,燕王欲反,亦在常理。然燕王与陛下非泛泛之交,不免有人嫉妒,从中生事,故言燕王不反,亦在理中。孰是孰非,唯使人招卢绾来问之便知。”高祖然之,乃派使着往蓟邑招卢绾。

使者去后,高祖居数日,人报卫尉王公宫外求见。高祖至会客厅招之,王公步入,参拜已毕,问高祖道:“相国有何大罪,陛下系之暴酷如此也?”高祖道:“朕闻李斯相秦皇帝时,有善归主上,有恶则自当之。今相国多受贾竖之金而伪为民众请吾苑,此自媚于民,居心不良也。故系而治之罪。”王公道:“相国职责在身,有便即为民众而请愿,此行宰相之事也,陛下柰何因之疑相国受贾人钱乎?先时陛下身至荥阳,拒楚多年,后陈豨、黥布反于关外,陛下自引军而往击。当是之时,相国守关中,摇足之间,则关之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国既不以此时为利,为何如今却受利贾人之金乎?况且秦皇因不闻其过而亡失天下,乃为李斯归恶而自予所至,其罪过甚矣,又何足效仿哉。陛下又何疑宰相如此浅薄也。”高祖无言以对。王公拜道:“请陛下即释萧相,不然,朝中之臣人人自危,无敢以真言予陛下!”高祖从之,是日便使使持节赦出萧何。萧何年老,平素恭谨,便徒跣入宫谢恩。高祖见之,于心不忍,乃起身离座,下阶将萧何搀扶而起道:“相国不必多礼!相国为民请苑,朕不许,朕不过为桀、纣之主也,而相国因而为贤相也。吾所以系相国数日,欲令百姓闻吾过失也。”萧何称谢而退,自此谨言慎语,随入俗世洪流之中。

高祖理完此时,专心望北,等候使燕之臣回信。却说燕国地处中国边境,陈豨初反时,燕王卢绾因国小力微,左右为难,心忌匈奴与陈豨连合犯燕,欲与之盟;又怕汉帝责罪,兴兵来攻。只得明为汉朝诸候,暗中却遣张胜往北与匈奴连和,范齐往西与陈豨结藩。及闻得陈豨败死当城,卢绾且喜且忧。喜的是陈豨已死,少了一强邻危边;忧的是自己曾与陈豨结盟,恐汉帝知情后责怪降罪,自此朝不能安食,暮不能安枕。终于一日,汉使赍书而来,宣召其入朝面君。卢绾心中有事,怎敢遽赴?只好与使者说有病在身,不能即去,请代为宽言。汉使返回关中,回报高祖,高祖闻之,心不能定,复招群臣道:“卢绾与朕幼时相交,相为莫逆。自随朕起于沛中,常从于朕之左右,言行谨慎,并无过错,故朕深信之,使为燕国之王。今闻其有反心,欲招来问之,彼又称病不来。朕不实真假,如何处置?”赵尧道:“臣愿亲往召之,若其惧罪不来,臣验问其左右,便知实情。”高祖道:“公有此言,自是能当此任。”方欲遣行,又一人出道:“臣与燕王有旧交,愿与赵公同往。若其心怀疑虑,臣亦可安其心。”高祖视之,乃辟阳侯审食其也。高祖大喜道:“如此甚好,燕地偏远,汝二人一路结伴,却也少些聊籁。”便令二人相偕入燕,察视卢绾病情虚实,复促其入朝训话。于是赵尧、审食其收拾随从,同往燕国而去。

两人乘车驰入燕都,往王宫求见卢绾。卢绾闻报,越加惊慌,仍诈称病卧床中,不能出来见客,但留二人于客馆居住。赵尧、审食其无奈,只得住下。等了数日,却不见卢绾招见。赵尧见如此下去,亦不是办法,与审食其商量之后,二人来到宫外,寻门卫打点通容,要入内室探问病情。门卫依言报于卢绾,卢绾与其幸臣道:“从前异姓分封,共有七国。而今非刘氏而王者,独我与长沙王耳,所余皆灭亡。汉往年族杀韩信,醢诛彭越,均吕后之计也。现皇上抱病不起,政权均属诸吕后。吕后妇人,阴险好杀,专欲谋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我若入都,乃自仿彭越也。且待皇上病愈,我再自去谢罪,或许尚能保全性命也!”幸臣皆道:“只得如此。”卢绾遂仍告有病,不见二人。二人无奈,只得悻悻返回客馆。

不料燕国文武群臣闻卢绾之言,知其大祸将及,不可久依,尽皆背之逃走,各寻生路去了。于是一时间惊扰纷纷,满城皆知卢绾所说之话。赵尧、审食其入城之后,早已在城中布下耳目,岂能不闻?审食其素为吕后宠爱,闻其言似有不满吕后的意思,心中不快,遂与赵尧道:“卢绾既有反心,你我不宜久留,当速归长安回报皇上,迟则必为卢绾所杀也。”未待赵尧置之可否,审食其已当先收整行装已毕。赵尧无奈,只得与审食其匆匆还报,与高祖具言燕都见闻。高祖尚未至信,忽樊哙遣人押送来数名匈奴俘虏,皆是因骚扰边界,为巡边军士所获,言为冒顿宠臣者。樊哙未敢轻易处置,又不愿放人,遂使人入关送交高祖。高祖遂令唤入道:“朕有事问汝等,若能直言,朕不记汝等之罪,即释归国也。若不能言,休怨联治之重罪。”俘虏惧死,皆称愿意。高祖乃问道:“燕王卢绾与汝单于可有关通?”俘虏道:“有无关通仆等不知,不过燕大夫张胜为使,常在匈奴,今亦未归也。”高祖闻言,大怒道:“卢绾果然造反了!”一时气忿,箭疮迸裂,昏倒于地。众臣急忙救起。抚胸掐脉,半晌方醒,大叫一声:“恨杀我也!”即起身降诏,命樊哙代为燕相国,举帐下数万人,往讨卢绾。又恐俘虏走泄病情,皆令入囚,先不放归。

次日,高祖自觉病重,乃召集昔日旧臣,如萧何、陈平、王陵、夏候婴、周勃、王吸、召欧、郦商等五十余人,一同入宫。高祖谓群臣道:“诸公皆兴汉功臣!朕自举事丰、沛,与诸公同甘共苦、生死为依,三年灭秦,五年灭楚,遂并有天下。初朕起事时,众公自爱其身,恐事不成,为秦夷族,皆不肯为先,推朕为首。朕冒遗祸子孙之险,舍身除暴,得天下以为天子,子孙自当尽受富贵,分王疆土。如今朕所封异姓诸侯,先后七反其六,天下纷纷,扰乱不甚。故朕以为,既然天下已归刘氏,异姓若得为王,必生二心。”言至此间,令侍者将自己平所乘白马牵入。高祖拨出三尺龙泉,厉声道:“此马随我数年,乃朕所至爱之坐骑。今杀之,以示我坚决之意。”言毕,挥剑斩之,率众宣誓道:“此后非刘氏不得封王,非有功不得封侯。如违此约,天下共击之!”群臣见其言辞慷慨,为之动容,皆慷慨激昂,泪涕横流,于是歃血为诺,誓言匡扶汉室,永不背约云云。后象弈有诗道:“击柱论功不忍看,筑坛刑马誓河山。当年绛灌知何似,只在春秋鲁卫间。”

誓罢,君臣各自就位,高祖降诏道:“燕王卢绾与吾有故,爱之如子,初闻其与陈豨有谋,朕以为子虚乌有,故使人迎卢绾亲来对质。卢绾称疾不来,谋反明矣。燕吏民非有罪也,赐其吏六百石以上爵各一级。与卢绾从反,去来归者,皆赦之罪过,加爵亦一级。”群臣皆称道:“陛下圣明!”高祖复问群臣道:“卢绾既反,当立王更之。众公之意,可立为燕王?”长沙王吴臣、太尉周勃出班道:“陛下诸子无位者,以子刘建为长,请为燕王。”高祖然之,乃立刘建为燕王,樊哙为相国佐之。刘建乃高祖宫中诸姬所生,年方七岁也。此乃汉高祖十二年春二月之事。

方过数日,南海候邹织因屡为南越赵佗所侵,欲接好大汉,乃令使者奉玉璧、丝帛来朝,高祖方在病中,得之甚喜,乃上朝降诏道:“南武侯邹织亦粤之世家也,当贵位之。今立以为南海王。”使者百拜称谢。高祖道:“朕立为天子,拥有天下,于今已有十二年矣。天下之豪士贤大夫佐我共定天下,同安辑之。其有功者上致王位,次为列侯,下有食邑。而重臣之亲,或为列侯,皆令自置官僚,得民之赋敛;女子公主为列侯食邑者,皆佩之印,赐大住宅第室;吏二千石者,徙之长安,受小住宅第室。入蜀、汉定三秦者,皆世世免其赋税。吾于天下贤士功臣,可谓不负矣。其有不义背天子擅起兵者,与天下共伐诛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众臣皆府首从命。正是:一朝得之皇帝位,万人皆下富贵极。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