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困境
作者:面人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885

第二天,袁崇焕再上奏疏。

照例,奏疏得由阁臣先阅。钱龙锡一看完,表情就有点不对劲,不怎么好看。其他几位阁臣看过,表情都挺丰富的。

奏疏中赫然写道:“……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著,战为奇著,和为旁著’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与诸边臣所能为。至用人之人,与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过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比之昨天,袁崇焕这下又提了高度,今后凡是责难袁崇焕的不仅是宵小,而且不利于皇上的大业,更还可能是建奴派过来的奸细。

谁都没说什么,直接把奏疏送到了文华殿。

谁也不知道崇祯看过之后是什么反应,但结果是皇帝下诏优答,批示:“战守机宜悉听便宜行事,浮言朕自有鉴别,切勿瞻顾。”并赐蟒玉、银币。

袁崇焕又上疏,辞蟒玉不受。

接下来,袁崇焕没有立刻到辽东赴任,他留在京里督办粮饷军器的转运,还有其他一些杂事。

过了十天,七月二十五,噩耗传来,宁远兵变。

镇守宁远的川兵湖兵以缺饷四月大噪,余十三营起而应之,把巡抚毕自肃、总兵官朱梅、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绑在谯楼上。毕自肃受了重伤,刚刚到任的兵备副使郭广为了救毕自肃,筹集抚赏及借代共二万两银子交给了乱兵,但乱兵仍然不满意。郭光又向商民借贷,凑足五万两银子,这才把毕自肃救下。但可惜的是,毕自肃认为自己做事不利,上疏谢罪之后,在中左所自杀身死。

闻报,袁崇焕大怒。

卫所制度早已名存实亡,现在宁远的兵都是招募的,但招募的这些兵九成都很烂,因为稍微有点办法的人都不会来当兵,而且绝大部分都是冲那份军饷来的。这些人管好了是兵,管不好就是盗贼。欠这些人的饷,闹事不奇怪,不闹事才奇怪。

这些,袁崇焕早就清楚,这也是他当初主动减少兵员,而以招募辽人为主的原因。但清楚归清楚,不管什么原因,在宁远兵变都不是他能容忍的,何况仅仅是因为四个月欠饷。

袁崇焕还在大怒,崇祯的圣旨就到了,令他即日赴辽,平息兵变。接着,钱龙锡的仆人就找来了,说是临行前,钱阁老请他过府一叙。

袁崇焕把手头的事处理了一下,晚上就去了钱府辞行。

袁崇焕到的时候,钱龙锡正揪着心呢,虽然相信袁崇焕,但不知军中事,把握不了其中的深浅,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这可是第一炮,如果这第一炮要是出了问题,那乐子可就大发了。

说起兵变的事儿,袁崇焕道:“阁老必不担心,崇焕到日,兵变自平。”

理应如此,但还是要听袁崇焕亲口说了,钱龙锡的心才放得下,他道:“那就好,一切都还是要小心为上。”

“阁老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第二天一早,袁崇焕上路了,轻骑简从,直奔山海关而去。午时,袁崇焕重又立马在山海关外。

离开山海关不过一年的时间,但雄关虽依旧,面目却已全非。

空阔的蓝天下,起伏的群山间,污秽、斑驳的城墙格外刺目,残破的旗帜随风摇摆,既见不到兵马,也听不到号角声,破败的气息充斥在每一丝空气里。

即将离职的经略王之臣,将袁崇焕迎进帅府后,没有寒暄,没有客套,更没有宴请,两人即刻交接。

要走的人不仅是王之臣,还有满桂,他也被御史弹劾。表面上,满桂是受了王之臣的牵累,实际上还是因为袁崇焕。

袁崇焕现在是当朝第一红人,谁都想讨好,大臣们弹劾王之臣,就免不了捎带上满桂,因为人人都知道满桂和袁崇焕不对付,所以就把满桂和王之臣拴在了一条线上。

袁崇焕对满桂的心思很复杂,满桂是一员难得的虎将,但这人性子太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跟他对着干,而且因为之后发生的种种,辽东诸将大都对满桂有所不满,心结已成。

最终,没有挽留,袁崇焕送走了满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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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焕去了辽东,陈海平也离开了归化。

老太爷过世了。

老太爷是很有福气的人,一辈子吃喝玩乐,不干正事,但不仅高寿,而且身体一直很好,是在睡梦中过世的。

陈海平没有张扬,只是最近的几个人知道,而且他也没有让大家都跟着回去。

陈海平一向不喜欢形式的东西,对于过世者,他认为无论多大的哀荣对于死去的人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那都是为活人做的。

生前为老人洗一次脚,比给老人过世后搭十里灵棚要有意义的多。

虽然和老太爷没有什么感情,但陈海平依旧很哀伤,他想起了那一世,那个父亲。

子欲养而亲不在,那是永恒的遗憾,只要他活着一天,那种遗憾就永远在,在心底。

陈海平很想把丧事办的低调点,但不行。不过,好在有那么多哥哥在前面顶着,他也就没什么可烦的。

老太爷过世了,集团内的人自然是要过来表示表示的,但都被陈海平拦阻了,他特意派人通知各家,派个人意思一下就可以了,不要兴师动众。

五七过后,陈海平又上路了,目的地是潞州。

这次王仲然也跟着来了,因为没有女眷,所以众人都是骑马,一路狂飚,不几日就到了秦家大院。

早就派人通知过了,他们抵达时,申万雨已经到了。

陈海平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一到,申万雨就报了个喜:冶炼厂的工人有了新发明,他们发明了更高效的炼铁法。

炼铁都是用坩埚炼的,也就是立炉。坩埚是用耐火粘土烧制而成,内里再砌以耐火砖。显然,制造坩埚很是费时费力费银子。而且,坩埚是消耗品,用一段时间就得报废。阳城有个润城镇,他们竟然用废弃的坩埚建筑城墙。由此可见,制造坩埚是冶炼中的一个很大的成本。

人的创造力真是无穷的,申家的工人们发明了一种称为“地下土圆炉炼铁法”。

所谓地下土圆炉炼铁法,就是在干燥的平地下挖六尺深的土坑,不再使用坩锅冶炼,设备和方法都很简单。

显然,用这种方法不仅可以节约大量成本,而且还可以使冶炼的效率和产量都大大提高。不仅如此,用这种方法炼出的熟铁,富有伸展性,可拔铁丝制钉,质量比此前的要好上很多。

陈海平很高兴,及至听申万雨说仅仅奖赏了工人们五百两银子,他不由在心里骂一句“万恶的资本家”。

也不好提的太高,陈海平又给加了两千五百两,凑了三千两。申万雨笑眯眯地同意了,他为此又组织了一个盛大的仪式。

陈海平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及至气氛沸腾到极点的仪式结束后,他才意识到,这是申万雨故意的。

这个马屁拍的好,陈海平照单全收,对申万雨的好印象又大幅提升。

马屁就得这样拍!

接下来就是听报告,陈海平一切都不避着申万雨和秦钢,听报告时也让他们俩在场。

作报告的人是暗部的,是王仲然在铁货行会安排的总负责人王玉成。

王玉成也是训练营的人,只有二十三岁,他既然能被王仲然相中,又派到荫城担当重任,其人的能力自然是没有疑问的。

听了王玉成的报告,陈海平沉思不语。

天下乌鸦一般黑,所谓行会,固然是保证了依靠铁货生存的人的整体利益,但同样,剥削是难免的,而且极为严重。

受剥削的自然是那些在食物链最底层的人。

王玉成进入行会之后,在秦钢等人毫无保留的支持下,对整个行会进行了彻底的改造。

铁货行会的管理层有三级。最低一级是村,每个村有一个头;然后是依地域不同,由十个至二十个不等的村子为一个单位,再有一个头;最后就是秦钢他们这些人。

铁货行会牢牢控制着数以十万计以打铁为生的匠人,王玉成对铁货行会的改造实质上就是利益的再分配,就是把利益往广大的匠人身上倾斜。

这么做,自然要损及很多人的利益,可以说除了秦钢之外的极少数人,铁货行会的绝大部分的既得利益者都是极力反对的。

实际上,这次变动触及的不仅仅是真金白银的利益,更严重的还是权力,因为至少七成的人都被边缘化了。

但还是那句话,一来王玉成没有做绝,只是做了适当的调整,所以在一些冥顽不化的家伙消失后,总的来说,事情进行的还算顺利。

陈海平对这件事极度重视,可以说王仲然和王玉成需要什么,他就提供什么。

经过这两年的经营,现在的铁货行会里至少有六成是他们的人,这些人每日里走村串户,对负责的区块,每一户的情况都清清楚楚。

可想而知,对那些经年累月都受到压榨的普通人,任何一点微小的帮助他们都会点滴在心头,何况这两年,这些新来的人对他们何止是帮助能说得清的。

现在,训练营的每个人,在他们所负责的区块都有巨大的威望。

这些陈海平都清楚,他还建有另一个路,完全与王仲然的暗部平行的人马监察各方的情况。只要从双方面得到的讯息吻合,那一般就不会有问题,说明双方都是尽责的。

陈海平很满意,鼓励一番,他让王玉成下去后,对王仲然点了点头。王仲然出去后,不一会儿,他领着一个人进来了。

这个人一进来,申万雨和秦钢都很吃惊,他们都认识这个人,此人就是申家在冶炼厂的工人申喜仁。

陈海平找申喜仁来做什么?

陈海平也没解释,申喜仁行过礼后,他直截了当地问道:“申喜仁,我要你做件事。”

申喜仁大喜,立刻抱拳躬身,慨然道:“只要是少爷吩咐的事,小人万死不辞!”

轻轻摆了摆手,陈海平道:“先不忙,你听听是什么事后再决定也不迟。不过,话我要说在头里,不论你做与不做,我都会重用你。”

申喜仁大喜,道:“谢少爷。”

与对其他人不同,陈海平对申喜仁一点都不客气,他没有给申喜仁座位,就让他站在面前。

看着申喜仁的眼睛,陈海平道:“我要你去做乱匪。”

“什么?”包括王仲然在内,谁都不清楚陈海平找申喜仁来做什么,现在听了这话就更糊涂。

陈海平道:“我要你去陕西,去投奔那些杀官造反的人。”

最初的惊讶之后,申喜仁这时已经镇静下来,他静静地听着。

陈海平继续道:“现在陕西,绥德人王自用、安塞人高迎祥和府谷人王嘉胤都已举事,声势已经非常浩大。我要你去投靠他们,去闯出一片天来。当然,我会给你个方面的支持。”

别人申喜仁不知道,但东家申万雨和秦钢他知道,对他而言,这两人就是天。现在见他们两人都毫无惊容,显然早就知道这位少爷想要做的事。

穷人有什么?不过是有条命而已,现在机会来了,申喜仁毫没犹豫,他立刻道:“少爷,小人愿往。”

陈海平点了点头,道:“你的家人我会妥善照顾,这个你不用担心。”

申喜仁躬身道:“谢少爷。”

遣走了申喜仁,就到晚饭时间了,席间,陈海平道:“二为东家,你们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要让申喜仁去陕西?”

两人都已经很了解陈海平的性情,他们闻言都点了点头。

陈海平道:“天下大乱之势已成,但我们动手的时机还没到,可又得为此做准备。而在所有的准备之中,把这些匠人组织起来进行必要的训练就是其中的重中之重。可训练就难免要引起官府的注意,所以就要有个好的借口。”

两人都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他们立刻就明白了陈海平的意思,秦钢道:“少爷是想让那边的人来山西一游?”

陈海平轻轻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

山西与陕西只隔着一道黄河,进来出去都很容易。一旦那些人进来,民间就可以乡绅的名义组织村民训练,进行自卫。

造反是炒家灭族的大事,但申万雨和秦钢都没怎么犹豫。他们是商人,看天下事比那些官老爷更敏感,更准确。他们都清楚这个朝廷现在腐烂到了什么程度,而更重要的是他们对陈海平有信心。申万雨和秦钢都去过归化,那可比什么都有说服力。即便退一万步说,他们失败了,但仍然有万无一失的后退安身之地。

晚宴结束后,陈海平和王仲然回房安歇。就剩他们两个人了,王仲然问道:“少爷,这等大事为什么不派我们自己的人去?”

默然片刻,陈海平道:“做这种事血腥气太重,而且不干净。”

王仲然轻轻叹了口气,少爷还是心太软,对手下人太好了。确实,他可以想象那些人疯起来会是什么样,因为那些东西也曾在他的心底燃烧过。不过还好,少爷只是对自己人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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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的沈阳,阳光灿烂,佳木葱茏,正是鸟兽肥壮的季节。

纵马驰骋在山林间,皇太极不再仅是大金的大汗,他也是亲自统帅儿郎们冲锋陷阵的大将军。

围场射猎,对汉家天子而言,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消遣而已,但就是这种还能多少展现些生命意志的消遣也早已少有人问津。但对皇太极而言,围场射猎也是一种消遣,是他最喜爱的消遣,但又绝不仅仅是消遣。

利用围场射猎来练兵,是女真人的传统,皇太极更将它的功用发挥到了极致。每年春秋两季,他都要将兵马轮番拉入山中结营,也不管有没有收获,不到将士们筋疲力尽,不累个半死的程度就决不肯出山。

此番围猎,随皇太极进山的是他的本部人马正黄旗。对自己的本部人马,皇太极要求的更是严上加严,每次进山,不许带一粒粮草,不管人吃马喂,全都就地解决,没本事、偷懒的就饿着。如此一来,这就不仅仅是肚子的问题,更是面子的问题,于是每次出猎,将士们无不卯足全力,各个奋勇,拼力争先,结果也就当然是满载而归。

八月初十,这一天骄阳似火,天上没有一片云,地上不见一丝风,山中就跟个大蒸笼似的闷热无比。

闷热的天气让一切都失去了生机,树枝有气无力地垂着,听不见一声鸟鸣,看不到一丝走兽的踪迹,够沟壑壑全都静悄悄的。

皇太极焦急地从这个山头窜到那个山头,早已人困马乏,却还是一无所获,看来他也要挨饿了。规矩是他定的,打不着猎物,他也得让肚皮难受难受,这不仅是为了军纪,更是为了面子。

立马在溪边,等马饮饱溪水后,皇太极正要催马继续找寻猎物,就见一个信使跟头把式地滚鞍下马,大叫道:“大汗!大汗!……沈阳有急信!”

信是范文程写的,只有一行字:“大汗速速回宫议事!”

看着信,皇太极不由沉吟起来,如今蒙古和朝鲜都还老实,这两方面不大可能出什么事;三个兄弟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的权力虽已大不如前,但也不至于闹事;难道,难道……,难道辽东兵变的事闹大了,可以乘机出兵了吗?

想到这,皇太极的心不由自主地咚咚跳了起来。不论如何,既然范文程写信来催,就必定有他非回不可的理由。

自崇祯登基后,召见过范文程、宁完我之后,皇太极对范文程愈发地重视起来,这个汉人真是他的宝贝。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范文程显示了过人的才华。就是在范文程的帮助下,他才得以一步步向心中既定的目标迈进。

崇祯登基,袁崇焕又要复出,将政事合议制向中央集权制转变,就是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如果不成,如果每天继续这样吵吵嚷嚷,什么也决定不了,那他们的生死存亡就是个大问题了。只是,这种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原本没有机会是根本不成的,皇太极为此日夜忧心,但范文程帮他初步解决了这个难题。

依照范文程的计划,皇太极先是不动声色地将依照女真八旗建立起来的汉八旗和蒙八旗直接划归自己名下,而后提议扩大合议制。

缩减不行,扩大总可以吧,于是原先的八旗八人议政改为每旗三人,共二十四人议政。

暗地里,皇太极分离合纵,挑拨离间,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使得政事合议制在每一次例会上都吵嚷个不停,什么也决定不了,最后都得由他拍板才能定夺。

几个月后,政事合议制就成了聋子耳朵-摆设。

初战告捷,皇太极信心大增,不久,又顺势借口效仿周边国家礼制,制定礼节之数:先将其他三大贝勒享有的面南共座的礼制改为由他一人独享;接着又下令,所有大金子民必须尊奉大汗为至高无上的君主;而后,就开始对政治机构做相应的改动。

参照明朝的行政架构,在范文程和宁完我的帮助下,皇太极设立了一系列新的部门和机构:议论政事的文馆;吏、户、礼、兵、刑、工六大部;弹劾百官的督察院;管理蒙古、朝鲜事务的理藩院;负责代理君主和六部衙门撰写文书、记录和保管各衙门奏章的内秘书院;以及为君主负责注释古今政事等事宜的内弘文院。

从此,大金作为一个国家的各种体制基本完备。

这一切,皇太极自然对范文程感谢良多,从此信任有加,几乎言听计从。

从汉人的古籍中,皇太极知道汉人的圣哲按照君主对臣子的不同态度,将君主分为四类:帝王、国王、霸主和危国之君。

帝王的臣子,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是帝王的老师;国王的臣子,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是国王的朋友;霸主的臣子,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是霸主的宾客;危国之君的臣子,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是危国之君的俘虏和奴仆。

在皇太极看来,明朝的君主各个都是危国之君,于今尤甚,但今日的崇祯皇帝却已没有了多少可供他们挥霍的家业;而他,要作帝王,要将范文程这样的臣子视作老师,不论他们是汉人、蒙古人,还是女真人。

范文程现在掌管对明廷的谍报系统,早在数月前,他就已预见到辽东军可能发生兵变,等到兵变的确实消息传来,各贝勒旗主皆主张立刻发兵,一雪前耻,即便皇太极自己也都跃跃欲试,但范文程劝阻他说,兵变的原因只是朝廷欠饷所致,很容易平息,他们没有机会。

若一旦此时进兵,不但容易使兵变的士兵转移视线,同仇敌忾之下反而可能压下矛盾,同心协力对付他们,而且帝国欠饷并不是因为没有,只是由于朝廷昏聩,官吏贪坏所致,此时进兵,朝廷的欠饷可能立刻就会补齐,到时必将无功而返,反而为明廷解决了矛盾。

范文程进一步言道,若要进兵,就必须等兵变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就是说,必须闹到朝廷派兵弹压,双方兵戎相见,再无转圜余地的时候方可进兵。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若没有这样的条件,即便真的坐失良机,也绝不能进兵。

这番道理一出,令大多数主战的人心悦诚服,大都闭上了嘴巴。

此番出宫狩猎,皇太极将朝政全部交给范文程和大贝勒代善掌管,现在范文程在他训练军马的时候,用“速速”二字催他回宫,一定是有大事发生。

日已午时,山谷间飘动着滚滚肉香,三军将士正眼巴巴地盼着锅里炖的,架上烤的肉快点熟,突然,大汗的号角长鸣。

三军将士瞬间就顶盔贯甲,一队队方阵中透出的森森杀气直冲霄汉。

大政殿里,皇太极高坐在玉台之上,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在左首三把大椅上依次端坐,范文程则在右首端然肃立。

本来,皇太极自他决心以师礼视范文程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不论在什么场合,只要有他的座位,就有范文程的座位,但范文程坚辞不受,只有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范文程才会接受这种礼遇。

大殿里的气氛,一如众人的脸色,凝重之极。

只要袁崇焕不死,就是他们的死对头,早晚都得出来,这人人都心里清楚,但他们万也没想到,袁崇焕会以如此震撼他们的方式出场。

“五年平辽”,这种豪言如果换任何一个人说,他们只会当是那人烧糊涂了,胡说八道,连笑都会懒得笑一下,但袁崇焕不行,不仅不行,而且还重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过往的战绩,令他们无法漠视袁崇焕说的每一句话,在他们心头,虽然嘴上不说,但实际上,人人都怕那个人。

“文程,你来说一下。”皇太极向范文程看去。

范文程躬身道:“大汗,奴才以为,袁崇焕所言并非虚语,我们的处境将极其艰困。”

皇太极要把他当老师,范文程心里美,但实在是消受不起,他还是觉得当奴才来得更安稳舒心些。当第一次得到允许,可以在皇太极面前口称奴才时,那种幸福范文程即使老糊涂了,也不可能忘了的。

皇太极不动生色,他道:“呃,文程,你详细说说。”

“是,大汗。”范文程毕恭毕敬地道:“大汗、各位贝勒爷,如果袁崇焕真能顺利实施且屯且筑,且练且屯,逐层推进的方略,那不要说五年,就是三年,形势必将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到时,占我大金全部人口百分之七十的汉人百姓,心态必将大变,只此一点就会动摇我大金的根基。到时,袁崇焕再策动朝鲜和蒙古,并驱策东江毛文龙部,乘势大举进兵,五年平辽就绝不是什么大话,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

听过范文程的分析,众人都觉得他们真是砧板上任由袁崇焕宰割的鱼肉。对范文程的分析,他们虽极为反感,却无法反驳,因为范文程说的是事实。

二贝勒阿敏和三贝勒芒古尔泰都是冲动型的,主张立刻开战,只是三贝勒阿敏比较有头脑,他主张立刻起兵,趁袁崇焕立足未稳,大军压上,即便攻不下宁远,也要把袁崇焕堵在宁远,不让他出来搞什么“且屯且筑,且练且屯”那一套。如此一来,袁崇焕就不会有什么作为,那袁崇焕必将失信于崇祯皇帝,也就有可能激怒崇祯,从而再次罢免袁崇焕,甚至把袁崇焕处死。

这倒不失为一个法子,皇太极向范文程看去。

范文程躬身道:“贝勒爷,此法不可行。”

阿敏眼睛一瞪,道:“为什么?”

范文程恭谨地道:“贝勒爷,袁崇焕已不比当初,现在他手握重权,能调动关内外的一切兵马粮饷,战与不战以及如何战,他都一言可决。如果我们压至锦州塔山一线,兵马少了肯定不行,但如果多了,粮饷如何解决?而且,锦州那一带荒无人烟,城堡也都让我们毁了,如果长期驻扎,袁崇焕一定会有所行动,他会采取突袭、伏击、设障等种种手段袭扰我们。到时,如果我们退,那又是一场败仗,如果不退,袁崇焕就会和我们打一场持久战、消耗战。”

范文程说的含蓄,但意思所有人都明白,真的不成。一旦僵持下去,绝对没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范文程说完,大殿上鸦雀无声,不论眼前,还是将来,都是乌云压顶,看不到一点希望,三大贝勒一筹莫展。

“大汗,要不干脆派一名刺客,将袁崇焕一刀杀了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莽古尔泰建议道。

“不行!”皇太极毫没考虑,当即予以否决。

古往今来,刺客何曾决定过军国大事?于万马军中刺杀袁崇焕,就如袁崇焕想要刺杀他一样,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几乎不存在。遣刺客,只能落人笑柄而已。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说该怎么办?”莽古尔泰暴躁地说道。

皇太极将目光转向了范文程,三大贝勒也将目光转向了范文程,虽然他们信不过任何一个汉人,更不满皇太极倚重范文程,但这个时候,他们也不由自主地把希望寄托在这个诡计多端的汉人身上。

忧虑,似乎让皇太极一下子看上去老了十岁。范文程躬身道:“大汗,您不必太过忧虑,破此危局,也不是全无着力之处。”

在四个人,八道热切目光的注视下,范文程道:“大汗,历朝历代,汉人只要出了袁崇焕这等人物,则不论在何等恶劣的情况下,汉人的人口、地域、文化等诸多因素都决定了袁崇焕这等人物绝不是任何外族凭之武力所能抗衡的。不论这种武力有多么强横,都改变不了这种态势。”

听到这,皇太极心中一动,问道:“文程,崇祯比之宋朝皇帝如何?”

皇太极问到了点子上,范文程道:“大汗,宋朝高宗皇帝其实是个极精明的政治家,如果不除掉岳飞,而任他重整山河,那金朝倒是灭了,但皇帝是谁却得两说了。除掉岳飞,虽不能收复失地,重整山河,但可确保他自己的半壁江山。两相权衡,高宗皇帝做何种选择当然简单的很,而且做的也极漂亮,他将千古骂名不着痕迹地推到了宰相秦桧身上,而自己却只不过是个受了奸臣蒙蔽的昏君而已。对于除掉岳飞时机的选择,高宗皇帝也选得洽到好处,他选在了岳飞将金族打得伤筋动骨,再也无力南侵的时候,此时除掉岳飞自然也就不会有动摇国本的问题。”

“大汗、三位贝勒爷,总归一句话,对付袁崇焕,还要从他们的内部着手。像袁崇焕这种人,大明朝庭里想袁崇焕倒霉,甚至是想袁崇焕死的人不定有多少。”范文程最后总结道。

“范先生,不知要怎么着手?”大贝勒代善问道。

范文程一窒,道:“大贝勒爷,这是大方向,但具体怎么做还要看形势的发展。”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个样,大贝勒代善比较有涵养,二贝勒阿敏和三贝勒莽古尔泰就不一样了,他们俩都狠狠瞪了范文程一样,而范文程也赶紧低下头去,作乖孙子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