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斯曼的孔乙己版~
作者:霜月听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994

结社的会议室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中一个曲尺形的大柱子,柱里面预备着盟主,可以随时放话。做使徒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个米拉,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个米拉,――盟主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红萝卜,或者萝卜干,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腌萝卜,但这些顾客,多是武力派,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戴眼镜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萝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结社里当执行者NO.0,盟主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眼镜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武力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我给BP,看过BP少加没有,又亲看将奖励的BP加上了,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少加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联络者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柱子旁,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盟主是一副凶脸孔,使徒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怀斯曼到间,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怀斯曼是站着喝酒而戴眼镜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蓝色头发。戴的虽然是眼镜,可是又丑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人类未来,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怀,别人便从识字本上的“压路哇!坏死鳗!”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怀斯曼。怀斯曼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使徒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怀斯曼,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柱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萝卜干。{ 手、打\吧.首.发}”便排出九个米拉。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去哈梅尔了!”怀斯曼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约修亚的萝卜。”怀斯曼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萝卜不能算偷……窃萝卜!……教授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人类走向什么”,什么“新世界”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怀斯曼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当官,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会得一手好魔法,便替人家作作法,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爱玩记忆。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什么记忆,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作法的人也没有了。怀斯曼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结社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任务;虽然间或没有完成,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完成,从粉板上拭去了怀斯曼的名字。

怀斯曼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边使徒便又问道,“怀斯曼,你当真是知识分子?”怀斯曼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院长也捞不到呢?”怀斯曼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人类本性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盟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盟主见了怀斯曼,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怀斯曼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萝卜的萝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怀斯曼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盟主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盟主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干萝卜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罗?”怀斯曼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萝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怀斯曼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有几回,执行者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怀斯曼。他便给他们分萝卜,一人一根。执行者吃完萝卜,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怀斯曼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萝卜,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执行者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怀斯曼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盟主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怀斯曼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一个辉之环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使徒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变成盐了。”盟主说,“哦!”“他总仍旧是坏。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坏到虎牙凯那里去了。星杯骑士的东西,坏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变身,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变成了盐。”“后来呢?”“后来变成盐了。”“变盐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盟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我被影之王拉到影之国,主持主持知识竞赛;我整天在太阳门里,也须换换衣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人来,就跑到炼狱门看看。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压路哇!。”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门里一望,那怀斯曼便在炼狱门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白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白衣服,盘着两腿,拿根杖子,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压路娃!。”死掉的外法也跑了过来,一面说,“怀斯曼么?你还欠我萝卜呢!”怀斯曼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我养的是萝卜神。”外法笑着对他说,“怀斯曼,听说你变盐挂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坏,怎么会被变盐?”怀斯曼低声说道,“不小心插到盐之杭,插,插……”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外法,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鬼魂,便和外法都笑了。他从旁边叫出两个大鬼,站在门旁边,见他手里是萝卜,原来他便用萝卜在这里过日子的。不一会,他吃完萝卜,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和这两位讲道理了。

自此以后,回到了结社。过了一月,掌柜取下粉板说,“怀斯曼还欠一个辉之环呢!”到第二月的上旬,又说“怀斯曼还欠一个辉之环呢!”到四月可是没有说,再到后来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怀斯曼的确成萝卜神了。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