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棠棣之木
作者:碧墅小厮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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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宫虽然比不上齐楚王宫的奢华,也不如秦王宫的威严肃穆,却绝对是最朴实自然的。主父退位之后依旧保持着在位时的习惯,在桐馆批阅公文接见大臣。

在肥义和狐婴到达之前,乐毅和庞暖已经正坐在桐馆了。

魏文侯时,乐氏先祖乐羊子,在攻打下中山之后被魏文候封在灵寿。只是中山到底和魏国本土隔着赵国,在赵齐的挑唆和帮助下复国,乐氏才再次沦为庶族。也有不少乐氏子弟逃到了赵国,成为赵臣。乐毅的族叔乐池便是其中之一。

乐池的发迹不得不追溯到周慎靓王三年。那一年,燕王哙居然头脑发热,想学上古尧舜禅让贤者治国。他在群臣中看来看去,看中了相邦子之。子之在受让之前的确表现得很贤德,众赞。可惜当子之成了燕王之后,并不肯定禅让这种制度,囚禁了燕王哙,阴谋废除储君太子平。太子平当然不肯束手待毙,联络大将军市被,在三年后起兵攻打子之。子之治国的才能很糟糕,民心所向尽在太子平一边。一边是统领燕国精锐的子之,一边是出师有名深孚民望的太子平,燕国登时大乱。

周赧王元年,也就是子之之乱爆发后的次年,孟轲出现在齐国的王宫中。齐宣王六年,齐王辟疆应孟轲的建议,派匡章为大将,出兵伐燕。奇怪的是,孟子所谓平乱,燕国的百姓居然不承认。哪有人替他国平乱之后连宗室之宝都搬走的道理?而且还将燕王哙、子之、太子平全都杀了!

这明明就是灭国之恨啊!所以在燕国的史书上,以及百姓心头,只留下三个字:齐灭我!

齐军得了便宜之后也就退兵了,此时的燕国一片废墟。赵武灵王派出将军乐池,护送在韩国当人质的公子职入燕,被迎立为燕王,史称燕昭王。燕昭王面对满目疮痍的山河,在易水河畔筑了黄金台,留下了千金买马、持帚迎贤、苏秦入燕等脍炙人口的经典故事。这个心怀感恩的年轻君王,对护送他的乐池将军也没有轻怠,赏赐颇丰。

乐池回到赵国之后,广召族人,乐毅也就是这个时候才从灵寿来到邯郸的。此时的乐毅才刚满二十三岁,虽然满腔抱负,却没想到如此之快便得见君侯,不禁有些局促。他不知道为什么同席的年轻男子总是笑得那么轻佻,只得低头避过那人的目光。

赵雍旁若无人地浏览着公文,直到司门报道相邦肥义及狐婴请见,他才放下手中的竹简。

狐婴踏上微微有些凉的地板,随着寺人进了赵雍的书房,首先看到的居然不是赵雍,而是一个二十出头,脸色红润棱角清晰的年轻人。略带羞涩的容颜遮掩不住他的刚毅和不屈,尤其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不会就是乐毅吧?狐婴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乐毅的目光刚好和狐婴的相迎,登时被吸住了一番。这是妖怪么?乐毅心道,这么年轻的脸,居然有这样深邃沧桑的目光……

肥义和狐婴同席落座。赵雍笑道:“今日此馆之中三位少年俊杰的年岁加起来,尚不如肥老相邦的年岁大啊。”肥义淡淡一笑。“今日寡人召集四位前来,乃是要定下出使中山一事。”赵雍言归正传,“寡人封狐婴领正使,庞暖乐毅为副,拨精兵两百,领千金以备用,务必使中山王迁往肤施。功成之日,三位可选中山任意一城为封地!”

任意一城!那就包括灵寿了!

战国不同春秋。春秋诸侯争的是地,而战国诸雄争的却是城。一来是城市的发展在战国进入了一个新的**,二来是诸侯们清楚地看到了城市蕴含的强大能量。商贾市易之税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像韩卫这种中原腹地国家,市易之税甚至成了国库收入的主流。

而且主父赏的是封地而非食邑。如果是封地,则可以在城里为所欲为,就连赵王都不能轻易剥夺甚至干预。这怎能不让乐毅和庞暖心情激动?赵雍很满意两个少年溢于言表的激动,嘴角微微上扬。当他看到狐婴毫无欣喜的面容时,上扬的嘴角便凝固了。

一座城都无法打动他?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呢?赵雍看着狐婴。

“主父,”狐婴先开口了,却是一件与封地无关的事,“主父会在吞并中山之后罢免公子成的司马一职么?”饶是狐婴仗着年纪的优势发问,赵雍的脸还是阴了下来。不在其位,不应该谋其政。这不光是儒家的信条,也是这个世界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

肥义没料到狐婴会在这里用这种方式发问,又见主父脸色有些阴沉,略带责备道:“狐子还是先谋定好如何说服中山王吧。”赵雍也是这个意思,道:“你们三个先下去吧,寡人和相邦还有事要谈。”

狐婴庞暖乐毅三人行礼告退。

赵雍冲肥义摇了摇头,苦笑道:“狐氏又出了一个狐偃啊。”肥义总算放心了。狐婴得赏不喜,却心在朝堂,这对某些人君而言是件很有威胁的事。赵雍却用狐偃来夸赞狐婴,可见对狐婴这种直截了当的忠诚还是能够接受的,尽管有些不舒服。

当年狐偃随晋文公重耳历经千辛万苦就要回到晋国时,狐偃在黄河边将他负责保管的玉璧还给了文公,请求离去。文公将玉璧投入黄河,以河神之名发誓道:“若有二心,有如白水。”于是狐偃继续以过去的直谏风格辅佐文公取得了霸主之业。

赵雍会不舒服的原因却不仅仅是肥义所想的,更深的一层,还是在于公子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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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婴和乐毅庞暖出了桐馆,三人不经意间围成了一个圈。狐婴一时居然不知道想说什么了,脑子里全是乐毅挥斥千军万马攻下齐国的情景。他强迫自己转向庞暖,却又不自觉地想到这个年轻人将在六十年后以八十高龄击杀秦国名将蒙骜,不禁有些头晕目眩。

“狐子似乎有些疲倦啊。”庞暖笑道。

狐婴冲玩世不恭的庞暖回了一笑,道:“在下于邯郸不熟,两位可有方便的地方可把酒叙话的?”乐毅自从来到邯郸就蜷在乐池府上抄书看书,一时也想不出去处,两人便都盯着庞暖看了。庞暖一愣,大笑道:“君等视我为纨绔子弟乎?暖随师尊隐居郊野,哪会有什么主意?”三人都笑了,这一笑之下居然笑掉了彼此的隔阂。到底都是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等走到宫门口,居然已经称兄道弟莫逆于心了。

庞暖是搭赵雍的王车来的,狐婴是搭相邦肥义的高车来的,乐毅是走来的。三人出了宫门,居然十分默契地往青龙市走去。青龙象征着东方和春天,是邯郸最繁华的市区。所有的商铺和酒楼都开在青龙区,当然也只能开在青龙区。街上虽然没有挥汗成雨,却也实在是摩肩接踵了。

狐婴还是重生后第一次有闲情看林立的酒旗,也是第一次有了踏实活着的感觉。从小对着一望无际的草原马场,原阳街头的人还不如草原上的狼多,几次前来邯郸都是相邦府和王宫两点一线,前世的记忆也越来越遥远……狐婴深深吸了口气,心道:我还在生活。

“小狐兄,”庞暖发明的叫法,“那家酒楼似乎颇为气派,若是小狐兄囊中丰裕,咱们不妨去那里。”乐毅是个厚道人,当即掏出荷包道:“我这还有些刀币。”说完微微有些脸红,自己不事生产,每月都从族叔乐池府上支领用度开销,经济上实在有些拮据。狐婴当即挡开乐毅,笑道:“小弟平日借宿相邦府,家中给的用度平日也无从花销,今日便由小弟做东。两位仁兄请。”乐毅还有些不好意思,已经被庞暖拉了低声道:“主父向来慷慨,以狐子之功,赏赐会少么?你我何必客气,哈哈哈~”乐毅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跟着笑了笑。

狐婴当然也听得清楚,心道这庞暖若是生在后世,恐怕也是个玩世不恭不拘小节的花花道士。

怡情阵当然气派。非但气派,简直是富丽堂皇。狐婴第一次涉足这种风化场所,被围上来的脂粉熏得难辨东西南北。乐毅也是乡下小子初进城,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登时脸红得如同喝醉了酒。庞暖倒真不愧是道家弟子,既来之则安之,短暂的不适之后便搂着两个姑娘走在了前面,看得狐婴乐毅目瞪口呆。

庞暖选了一间临近大街的雅间,方桌便放在探出的阳台上。三人落座,狐婴面北,庞暖面南,乐毅打横。叫来了酒菜,乐毅举杯道:“今日你我三日一见如故,乐某痴长几岁,先敬二位贤弟一杯。”

狐婴庞暖举杯一饮而尽。庞暖道:“今日只谈风月,不谈正事,大家尽兴啊,哈哈哈~”狐婴淡淡一笑,颇为赞同,自己也实在需要放个假轻松一下了。乐毅却有些纳闷,不是要找地方谈王事的么?怎么又成了“只谈风月”?不过见狐婴庞暖两人兴致颇高,自己也不能扫兴,硬着头皮又喝了一杯。

庞暖道:“我在邯郸有个故友,听说最近从秦国游学回来。”狐婴接道:“既然如此,何不请来一叙?”庞暖笑道:“主家发话方能请客啊,哈哈。”说着唤来侍者,吩咐了地址,给了两个刀币算是酬劳。

狐婴笑道:“庞兄的朋友,不知是何等高人?”庞暖道:“非也,七尺八寸而已,算不得高人。”众人大笑。庞暖接着道:“此人名作剧辛,是暖在邯郸的旧识。自幼好法家刑名之学,自前年便散尽家财周游列国,寻访明师,前些日子才听说他回了邯郸。”狐婴不料庞暖叫来的朋友居然就是剧辛,颇为惊讶。

因为庞暖杀了蒙骜,所以狐婴也曾注意过此人的生平。此人弱冠之年便是武灵王的座上客,为武灵王阐明了“百战而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的深刻含意,对武灵王后期执政用兵皆有直接影响。沙丘之变后,庞暖随其师鹖冠子回到楚国山中隐居,一直年近八十才被赵悼襄王请出山。

那时燕王喜在位,以剧辛为大将伐赵。剧辛以为庞暖还是曾经“易于”的庞暖,结果兵败被俘,死于赵国。一对挚友,居然落得如此收场,也是战国这梦幻时代的残酷的美丽吧。

“对了,小狐兄,”庞暖放下酒杯好奇问道,“暖默默无名,又与小狐兄素未谋面,为何小狐兄会点暖为副使?”乐毅闻言,放下酒杯,讶道:“毅亦有此一问。”狐婴后背差点湿透,这两人喝酒就行了,何必问那么多?真是麻烦。

无奈之下,狐婴先是仰天大笑三声,见二人更迷茫了,方才道:“此天机也,不可轻泄!来,喝酒~”谁知两人并未举杯,反倒一脸凝色。“怎么了?”狐婴见糊弄不成,只得装傻。

“小狐兄,你我一见如故,故而有句话暖不得不说。”庞暖难得严肃道。狐婴一拜,道:“请指教。”庞暖道:“下臣私设密探,可是大忌啊。”狐婴又是一阵冷汗,强颜笑道:“庞兄多心了。婴有何能耐私设密探?实在是在相邦府,每有家宴皆是小子斟酒,这酒筵之上,醉后之言听得多了,略略记得一二罢了。”

“哦?”庞暖是什么人?剧辛以为他易与好打发纯粹是看走了眼。看似玩世不恭的庞暖可谓是心细如丝,并不怎么相信狐婴。狐婴正色道:“此番出使,婴只有一成把握可说服中山王,故而前路艰险非常。婴只有寻胆色过人,行出乎众的非常之人,方有一举功成的把握。尝闻庞兄学于鹖冠子,目光如炬,辨才无碍。又闻乐池将军府上有乐兄,博览群书,善兵事,常与人谈兵,见解独到。因此婴斗胆向主父进言,请二位贤兄助我。”

这么说来便没什么漏洞了,庞暖倒也信了**分,笑道:“小狐兄真是胸怀大志之人,若是暖在席上,只知女乐,哪里还去管人家说三道四?哈哈哈~”乐毅却信以为真,高兴道:“毅不过胡言乱语,居然能传入相邦府的高墙,真是三生有幸,来,毅再敬二位一杯。”

三人又喝了两杯,雅间门猛地被推开了。进来的乃是面如冠玉,头戴高冠的年轻人,浓眉大眼,有着和庞暖一样的薄唇,开口便笑道:“辛来迟一步,当罚酒一斛!”

他就是剧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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