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作者:俞洛阳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086

荆怀玉赶上洛阳封城门前进入了北侧的永盛门。

京师自从杨熙的大军开到晋南地带,已经开始实施宵禁,白日里进出也是盘查极严,不许来往行人携带兵刃入城。纵然荆怀玉是朝廷命官,也不例外,进城的所有人一个个被搜身,方才放了进来。但两个身配兵刃的侍卫,兵刃却被收了去。等他们一干人进来不久,城门就封闭了。

荆怀玉回头看看城门,伸手抹一把额头的冷汗,低声嘟哝道:“好险。”他打发其余人回自己府邸,交代人不可出去乱走,方自行去了皇宫。走出很远了,还觉得身后那两道眼光在一直追随着他,贴着他的后背,绝不是那厮表象上的亲热和信任,如跗骨之蛆般如影随行,个中滋味,冷暖自知。

他进入御书房后,对杨焘行了君臣大礼,道:“微臣有事要禀报皇上。”尔后左右环视一圈,杨焘立时会意,便道:“众卿辛苦了,且回去歇息,朕和荆侍郎说说话。”众人诺诺,均都退了出去。

君臣二人相对而立,杨焘对着他微微一笑:“你且坐下,朕最喜欢听你说话,如今内忧外患,你又偏生不在朕的身边,这些日子朕好生烦恼。唉,外边如今怎么样了?”

荆怀玉道:“街上行人依旧,虽然叛军逼近,但看来京城人心是安定的。只是微臣在路上走的时候,听到京师的童儿们都在传唱一首歌谣,陛下是否要听?”

杨焘道:“歌谣?听听也好,你念吧。”

荆怀玉道:“如此微臣就大胆了,那歌谣想来是山野村夫胡乱编造的,语句粗鄙,陛下也就胡乱听听,‘龙生六七子,个个不同样。天上下大雨,真龙在何方?一龙逐水东边去,一龙飞天任翱翔。’”

杨焘凝眉听着,片刻后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不过倒是真像小孩子的歌谣。”

荆怀玉慌忙跟着道:“微臣也不大懂,只是听他们这么唱而已,陛下切勿挂心。”

杨焘道:“你还是说说正经的吧,叛军是如何过黄河的?卫将军为何一退再退?莫非中央禁卫军真的就不管用了?”

荆怀玉看看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来,斟酌片刻,道:“陛下,此事微臣觉得很诡异。叛军这次过黄河如此之快,是有缘由的。且说那一日,我军不幸失了河内,我跟着卫将军一路退到河南岸来。当时赵王殿下和北辰将军据说在牛家堡外,被凌少卿再一次重创,便由淮南侯带兵追到黄河边。陛下您也知道,淮南侯他不学无术,原不足为惧,但因着我等兵败,也不得不多加小心他。”

杨焘对着他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别再说淮南侯不学无术,你轻敌了。”

荆怀玉见他语气郑重,忙应道:“是是,微臣轻敌了。结果这一日,两方的水军恰恰才开始交战,忽然间,天色就变了,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瓢泼的大雨这般砸下来,兵士那里还有心情打仗,只得都退了兵。那时候天空虽然是白昼,却暗如黑夜。闪电一条条劈下来,黄河中浊浪滔天,两方人马俱是看得心惊肉跳。正在这时候,怪事儿就发生了,水里隐隐约约似乎有两条龙,龙眼能闪闪发光。开始离得远远的,后来就凑到了一起,上上下下打将起来,足足在水中翻腾了一个多时辰。结果到了最后,一条龙落败,被打得沿着河水东流而去,不久就失去了踪迹,另一条原地盘旋了几圈,仿佛志得意满一般,半晌后沉入水底。俄尔,便风平浪静。

“陛下想想,如今九月近十月天气,何来这等疾风骤雨?这龙又是从何而来?一龙得胜,一龙逐波而去,又预示着什么?微臣当时站在岸边,看得傻了,至今想起来那般场景,仿佛还在梦里一般。”

杨焘听懂了,且将这诡异的龙打架和那首诡异的歌谣联系了起来,却是不动声色地问道:“然后呢?”

荆怀玉道:“就是这样,叛军那边趁着这边雷鸣电闪双龙恶斗,竟然在上游二十里处建好了浮桥,等到卫将军发现,他们的一部分兵马已经过了黄河。结果我军惊慌失措之下,只得退却了。”

杨焘叹了口气,良久后方道:“想来是天意吧。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眼见得叛军逼近,有臣子劝朕出狩荆襄一带,你的意思呢?”

荆怀玉道:“荆襄的兵马正在往京师来,迎头赶上随他退守荆襄,再伺机反攻,也未尝不可。但臣的意思,荆襄虽然易守难攻,却因为是通往南边的要道捷径,多战乱杀戮。而江东据东南之隅,富足繁华,又有长江天险,可做长久之计。”他向来能说会道,但有关此事,因还没揣摩出皇帝的意思,却不便多言,只是含糊其辞地言明自己的意见。

杨焘闻言,又是久久不语,尔后才道:“莫非荆侍郎也以为京师守不住了?”

荆怀玉一怔,忙道:“不不不,臣并无此意。不过是为得陛下忧心,臣觉得多想一条退路出来,总是好的。”

杨焘一声哼笑:“这倒有劳你了。京师若是轻易放弃,朕这脸面尽失不说,却不知几时方得回来啊!我那四弟在凤于关发兵时候,大张旗鼓地叫嚣着要清君侧,朕在这里思来想去,把谁给他清了才好?也堵堵他的嘴。”

荆怀玉一惊,慌忙抬头看看他,赔笑道:“陛下,便是把满朝文武都给他清了,也未必能打消赵王殿下起兵的念头。因此这……”看来虽然自己编排了一番胡话,但揣度杨焘的意思,貌似还打算死守京城。

他正思忖来去,却听杨焘道:“朕不走,要让人守住京师,谁再提出狩荆襄的事情,朕就把他送给赵王,让赵王清了去。”他转向荆怀玉:“你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吗?”

荆怀玉侧头看看外面天色,果然已近黄昏,见皇帝没有留宿他的意思,他思及自己府邸中的一摊子烂账,也无心留恋下去,便道:“如此微臣再求问陛下一事。那一日牛家堡外遭叛军围困,微臣随着卫将军,和凌少卿分开了。微臣后来才听说他受了伤,但至今未曾找到凌少卿下落,因此一直牵挂于心。所以想请问陛下,凌大人如今回京师没有?”

杨焘闻言,却慢慢沉下了脸,冷冷地道:“你们有扔下他不管那一会儿,还操心他的死活干什么?不过你既然还挂念着他,那么朕就告诉你也无妨。凌少卿的确身负重伤,挣扎着回了京师。但这番折腾下来,却伤重不治,御医们也是回天乏术,已经没了几天了。”

荆怀玉惊道:“没了?怎么微臣未曾听闻半点消息?”

杨焘拧眉看着他,语气冷凝淡漠:“他生前因在大理寺任职那许多年,又是个六亲不认的脾气,也得罪过不少朝中重臣,这些天四处都不太平,朕不想消息传出去,恐搅得他死了也不安生。此事你也莫要泄露出去,且退下吧。”

他脸色变得极不好看,眉头深锁,眼神冷冽,唇角却噙着一丝意态不明的冷笑,纵是龙章凤质仪容俊美,荆怀玉也看得心中惴惴,忙躬身道:“是是是,微臣告退。”只得退了出来。

他一路回府,这天色虽然才暗下来,街上已经见不到几个行人。原为杨熙的叛军如今已经快到了城外,京师中百姓想来知悉消息,虽然闻听赵王并不滥杀无辜,未免也有了些惶恐之意。素日的繁华渐歇,变得冷清起来。

待在自己的府邸中没滋没味儿地用过了晚饭,荆怀玉自行进了卧房。如今他也不敢召人侍寝了,才坐在一张罗汉床上喘一口气儿,那本守在门口有几个侍卫,其中一个就大喇喇地登堂入室,亲亲热热地跟他挤在了一起,将小几上的好茶拿起啜了一口,觑得四周无人,方道:“荆侍郎,你去觐见皇帝,结果如何?”

那正是易容改装做他的侍卫,随着他混进城来的杨晔。侍卫统共四个,其余三个分别是钟离针、年未、白庭壁,均都乔装打扮,此时牢牢把守在卧房外面。

荆怀玉叹道:“下官跟皇上说了赵王殿下兵马过黄河的事情,将那双龙争斗也详细地讲给了陛下听,连下官恩师编的那个歌谣,也念给他听了,但陛下并未多说什么,因此下官看不出他究竟作何想法。”

杨晔道:“赵王殿下的意思是,京师这里不想发生大的争斗,毕竟大家都姓杨,都是皇室子孙。况且宗庙社稷都在这里,真弄得血流成河,于两方都不好。你跟他说了龙打架,他素来是最信这些歪门邪说的,如今竟然不信了吗?他不打算出城投降,或者弃城而逃?”

荆怀玉道:“是的,他没有这个意思,听陛下的口气,似乎打算死守。”

杨晔冷笑:“死守?那恰恰好。赵王殿下本想着兄弟血亲,想留他一命呢。既然这么不知死活,待我趁着哥哥如今昏迷未醒,拿下城池,捉住他砍成八块喂狗。便是哥哥醒了,不知者无罪,也拿我无可奈何!如此倒是省心,可惜我白让人做了那两条龙,花恁多银子,倒是没有吓住他!”

这大逆不道的话,荆怀玉听得心惊肉跳,但想他造反都造了,胡说几句又算得什么,只得赔笑道:“怎么能说白做?如今歌谣已经散布得满京师俱是,侯爷您已经搅得京师人心惶惶。况且没这两条龙趁着风雨掩人耳目,赵王殿下的军队如何能这般轻易过了黄河?侯爷您若是心疼银子,下官这两年俸禄虽然不多,但无家室拖累,有钱也无处花去。这两条龙的钱,下官替您出了。您只管开个价出来便是!”

杨晔闻言大喜,立时笑靥如花眉目生辉起来,将手边小几轻轻叩响:“荆侍郎果然知情识趣的一个妙人儿!那么小弟这就不客气了。恰恰这一段哥哥看得严,不好好给钱了。想出去乐一乐,手头竟然紧得很。一条龙两千两银子,连带打赏舞龙水军兵士的钱都有了,不算贵吧?”

那两条龙是他托任鹳找了熟识的异人巧匠做的,花费不菲,让熟知水性的兵士操练得熟悉。而任鹳熟知天象,看出来近日有大风雨,便趁着这时机放到了水里,演了一出两龙相争,一龙遁逃的好戏。

荆怀玉见杨晔高兴,便再接再厉跟着凑趣:“不贵不贵,便宜得紧!下官这就把银子给您。”当场从内室多宝格的暗屉中取了四千两的银票出来,恭恭敬敬地奉给杨晔。杨晔不客气地纳入怀中,凑得离他又近了些,笑问道:“那么凌大人的消息,荆侍郎可曾替我打探出来?”

荆怀玉犹豫片刻,只得据实以告:“此事下官也询问了皇帝陛下。陛下言道凌少卿身负重伤,挣扎着回到洛阳,因伤重不治,几天前已经不在人世。陛下闷闷不乐,脸色极差,因此下官也不敢接着打听他究竟葬于何处了。”

然后他听到“啪”一声,声音诡异,听得他忍不住一哆嗦,却原来是杨晔将手中的茶盏捏碎了,那碎瓷片划伤了他的手,鲜血顺着指缝涌出,他也浑然不觉。

荆怀玉不免一呆,而后突然间,他臂上一紧,被杨晔狠狠地钳住了手臂,听他厉声道:“你说什么?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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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这张老脸快挂不住了,真滴,羞愧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