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潜入夜
作者:柳岸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330

() 那个翻糖蛋糕被抢的干干净净,锦书最后只吃到了硬糖做的栅栏。这让她郁闷了半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蛋糕上付出的努力不亚于发表一篇SCI,光构建模型就花了很久,就差没去做个三维立体设计图。不过“天坛”在被瓜分殆尽之前留下了几张照片,很快就挂到了网上流传开来。锦书的名字被模糊为“在美留学生”,她爸爸打来电话才知道那是女儿的手笔,老怀甚慰之余反复叮嘱她要低调。锦书只好无奈的答应。

她爸一向不喜欢在公众媒体上露面,真难为他是怎么干了这么多年外交官的。

这个周五就是嘉音的十七岁生日。嘉音早就约了她到“苇园”来,连玛丽和杰瑞亦在受邀之列。锦书答应了,又问:“还有别人参加么?”

假如俞颖也在,那她还是回避的好。锦书自忖没兴趣去与贵族小姐们寒暄。

嘉音在电话那边咯咯笑:“没啦。放心好了~”

锦书于是挤了挤实验日程,把周五空出来,一早便往威镇去。她途径教授家附近那家咖啡馆,又去买了堆甜点带着。苇园的小花园里已经繁花似锦。上次来还是雪后初融,如今已经碧草如茵,围栏上开满了蔷薇花,直把二层小环绕的有如童话仙境。

来开门的却不是嘉音,是沈斯晔的助理。锦书在伦敦见过他几次,这时再见颇感亲切,笑着打招呼:“还在美国?”

罗杰本来眼观鼻鼻观心,顿了顿方微笑道:“是,殿下留下也是为了给公主过生日,何小姐请。”一边把锦书手里的点心盒子接过来。锦书笑着对他说了声谢谢,才走到起居室去。嘉音这时候从梯上飞奔下来。她今天穿一条银白缎子公主裙,轻盈的纱制裙摆刚过膝盖,宛如花之精灵。嘉音满面笑容的扑过来跟锦书一个小熊抱,随即吸吸鼻子四处张望:“好香?”

“我带来的甜点。”锦书婉然一笑,“有好几种蛋糕,你要不要尝尝看?”

“都有什么?”

忽然有人在她们背后幽幽说。

“……吓死我了!”嘉音捂着胸口埋怨,“三哥你走路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想演倩女幽魂啊你?!”

沈斯晔这才笑眯眯直起腰来,笑问一脸心有余悸的锦书:“难道你也怕鬼?”

锦书本来就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没好气的回答:“我不怕鬼,我怕诈尸。你知不知道我们学院的六大怪谈是什么?第一个就——”

沈斯晔一脸很有兴趣的表情,嘉音打了个寒颤,赶紧蹭过去拉着她的手:“好啦~今天我过生日,三哥要想听,哪天你单独给他讲好不好?”

“真可惜,第一个故事和今天很应景的。”锦书遗憾道。沈斯晔也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锦书你先讲给我,我再讲给嘉嘉不就得了。”

“三哥你!”嘉音气结,她从小就怕听鬼故事。忽然福至心灵有了主意,于是似笑非笑道:“你们俩可真够有缘分啊,连合伙欺负我都这么有默契。”她故意长叹一声,眼光在那两人身上打转。锦书有些不自在的别过脸。沈斯晔打了个哈哈,“……吃蛋糕吃蛋糕。”他转而正色问锦书,“这是你带来的?”

锦书轻轻嗯了一声:“店里有好多种,我就挑了比较好吃的几样。”

“正巧我没吃早饭。”沈斯晔恍然大悟,自然而然到锦书身边坐下,“下午我们自己做大餐,我得吃的简单点,省得到时候吃不下。”他为锦书倒了一杯咖啡,锦书接过来小口小口抿着,若有所思的半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斯晔泰然自若的挖着栗子蛋糕,一点都没有不自在。他心旷神怡的吃了几口,余光看着锦书神游天外的喝着咖啡,略一想就换了把小勺,挖了一块蛋糕送到她唇边:“你不觉得苦?张嘴。”

嘉音本来正在喝奶茶,一下子被噎到了。她瞠目结舌的看着锦书顺从的吃了蛋糕,只好艰难的把一口奶茶咽下,好险没把自己呛到。沈斯晔满意的笑笑,又挖了一块蛋糕送过去。不过这次锦书回过了神。她断然拒绝了沈斯晔想继续喂食的提议,警惕的挪开一点位置,但并无多少生气的表示。沈斯晔只好哀怨的自己吃,连勺子都没换。

到下午两点多,玛丽和杰瑞也相携而来。沈斯晔从嘉音那里得知了他们和锦书的密切关系,露出他那种花见花开的笑容,刻意结交。杰瑞很快就跌入圈套,跟他乐滋滋聊起篮球。玛丽却有些困惑。

她看看嘉音,嘉音正挤在杰瑞身边一起打枪战游戏,一人一个手柄配合默契;她再看锦书,人家忙着吃蛋糕呢,沈斯晔好像讲了个笑话,锦书笑啊笑着就呛到了,沈斯晔连忙又端水又拍背的,好不殷勤。

一•定•有•鬼。

玛丽不动声色的坐下,开始慢悠悠嗑瓜子。顺便说,这门技术还是锦书传授的。

锦书跟沈斯晔开始交头接耳的低声说话。沈斯晔掏出便签本来刷刷写字。锦书拿过他手里的清单,“……那我去一次超市。好像材料有的不全。”

沈斯晔看着手里的拟定菜单,只得承认这一点。“一起去,东西太多怕你拎不动。”

锦书耸耸肩,没反对。沈斯晔笑眯眯地嘱咐了嘉音两句,拎起外套搭在肩上,又与另两位客人道别。杰瑞忙着打游戏,顾不得别的;玛丽看着那一双背影并肩离去,心里不由生出一份隐隐忧虑。

她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

沃尔玛在镇外的高速公路边。沈斯晔推着购物车,锦书拿着清单边走边看。超市里人不算多,他们并肩走着,锦书时不时停下来弯腰拿起某样商品仔细的看看保质期,偶尔与他讨论几句。

“……怎么有这么多?”

站在咖喱专柜前,锦书望着几百种包装一阵眼花缭乱。沈斯晔仰头观望,赞叹道:“壁立万仞,精彩精彩!”

锦书不去理他发疯,仔细寻觅一番后无果,抬眼问:“我们该买哪种?”

沈斯晔正感慨“荡胸入层云”,听了这话一怔:“我以为你知道。”

锦书无言的把手里一筒色彩吊诡的咖喱扔下,“……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锦书先移开目光,悻悻道:“你不知道就算了,那我可做不了这道菜。”她拔脚离开,刚走了两步,沈斯晔却在她背后低低笑起来:“可是我想吃啊。”

他笑眯眯地推着车站在原地,拿准了锦书会回来似的。锦书背对着他,嘴角一阵抽搐。可是终究无奈,她转过身叹了口气:“那你来挑。”

沈斯晔就装神弄鬼的沿着货架走了一遍,伸手取下一个艳黄色口袋丢进购物车。这个过程快的未免可疑,锦书怀疑地盯了他一眼:“你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那是自然。”乌眸里闪过一丝笑影,他偏着头看她。“放心,我可自己做了七年饭了,怎么会这点辨别能力都没有?你要相信我。”

锦书没好气的嗔了他一眼。

好在此后的购物过程就没有这么难以抉择了。锦书时不时往购物车里丢几样东西,她看到冷柜里有鲜香菇,当下眼睛一亮。这一路上他们想出不少新菜谱来,只好不断修正原来计划的购物清单,毕竟这样能大动干戈的机会不多。

沈斯晔就在她身边扶着车子,静静地看着女孩子认真而忙碌的背影。她的白风衣下隐约露出一角裙边,衣带随意的结在背后,并没有刻意的打扮,却是无比的清新自然。

一起逛超市买菜,时不时小争论两句,多么像一对平凡快乐的恋人?天上宫阙,琼玉宇,有的只是高处不胜寒。他原以为,这种人间烟火的幸福,他一辈子都得不到。

既然抓到了一点边角,就不会再松开。

(2)

满载而归回到苇园时已近五点钟,锦书稍事休息一会儿,就洗了手去厨房。玛丽在下午这段时间里烤制了不少饼干甜点,苇园的烤箱比她们公寓的大得多,玛丽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什么杏仁泡芙、香蕉松饼、牛油酥饼堆了满满几个点心盒,香飘十里。她站在厨房里搅奶油,看着正洗蘑菇的锦书,停了停终于忍不住问:“购物还顺利?”

“还好。”锦书把香菇放进漏勺里滤去汁水。“不过我们不知道该买哪种咖喱,他随便挑了一种,也不知道是不是。”

“怎么可能不是?”沈斯晔在这时笑眯眯地踏进厨房,先凑到锦书身边看了看,“不要那么不相信我嘛。”

锦书轻轻嗤之以鼻,倒也没拆他的台,手势熟练地切肉丝。沈斯晔恢复了正常微笑,转向玛丽:“梅特夫斯基小姐——”

玛丽淡淡说:“叫我玛丽就好。”

沈斯晔随和的一笑:“好的,玛丽。烤了这么多甜点,真的非常感谢你。”

玛丽耸耸肩,端着打好的奶油向外走去。她坐到餐桌前,开始装饰蛋糕。抹完一层奶油,撒一层可可粉。厨房里时不时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那两个交谈用的是汉语,尽管她听不懂,却也能确定厨房里气氛很和谐。

她的室友生长在无忧无虑的环境里,天真到愿意相信人性本善。玛丽虽不能仅凭一面就判定这位追求者人品如何,却敏锐的看出他对锦书心怀爱慕。

心怀爱慕的一方和尚不自知的另一方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玛丽无声的叹了口气。

锦书擅长的是煮汤。她把莲藕排骨汤炖到火上之后就闲了下来,只好给沈斯晔打下手。沈斯晔正在调制咖喱油,锦书吸吸鼻子,疑惑道:“味道好重……”

沈斯晔顺手拧开油烟机,话音在嗡鸣机器声里依旧清晰:“味道重才好吃。来帮我把衣领塞进去。”

锦书睁大眼睛。沈斯晔翻炒着蒜末,回头一笑:“我的领子露到外面来了。”

以捉弄她为乐的某人,偏生能把粉红兔兔花边围裙也穿得玉树临风。锦书瞪了他半天也没能让他知耻而后止,只好把手擦干,走过去,踮起脚尖。微凉的指尖触到温暖的肌肤,锦书脸上似乎有点发热。沈斯晔翻动着炒勺,笑问:“再帮我卷卷袖子?”

锦书猛的退后一步,冷声道:“自己卷!”

沈斯晔嘀咕了几句“真凶”之类的浑话,就听到身后菜板被剁的哐一声巨响,骤然想到这姑娘解剖小动物时眼皮都不用眨。新任的皇储殿下可从来都不是不识时务之徒,于是顿时乖乖住了嘴,一边翻着锅,一边纳闷这剁刀到底怎么带过海关的?……在这样的混乱中,一桌饭菜居然也成功上桌了。

“可惜嘉嘉还未成年。”

沈斯晔笑着为所有人的杯子倒满可乐,似乎意有所指地一语带过。锦书顿时警觉,果然看见沈斯晔正朝她含笑眨眨右眼,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笑眯眯招呼客人们吃菜。

锦书僵了片刻,面无表情的移开目光,嘴角却不自禁地轻轻一弯。

嘉音嘀嘀咕咕许完愿、吹了蜡烛,亲自操刀切开蛋糕。玛丽出品果然非同寻常,连对甜食兴趣不高的锦书都吃的很开心,何况是某人?沈斯晔吃完一块又吃第二块,吃的感动不已连连赞叹;嘉音面无表情;锦书忍到最后终于看不过去,用自己的餐刀压住他的叉子,低声没好气道:“你好歹给我们国家留点面子!”

她这句话自然是用汉语说的。嘉音低头闷笑的肩膀直抖,沈斯晔无辜的看着她,眼睛眨啊眨。锦书今天都被磨的没脾气了,夹了一块咖喱鸡放进嘴里,没想到一股辣直冲顶门,险些没把眼泪催出来。她屏住气匆匆起身打算去厨房吐掉这块倒霉的鸡肉,百忙之中冲着沈斯晔妩媚一笑:

“这鸡肉不错,你不尝尝?”

混乱的晚饭总算结束后,玛丽忽然接到导师连环急电,似乎是实验室出了什么严重故障。玛丽听了一分钟后大惊失色,顾不得别的就要赶回去。杰瑞自告奋勇提出送她,玛丽不置可否,盯着锦书问:“劳拉,你呢?回不回去?”

锦书还没来得及回答,嘉音已笑道:“让劳拉再多玩一会,要是太晚,我们就睡一个卧室好了。”她转头向锦书娇憨地笑:“何姐姐,好不好?”

锦书尚在犹豫,玛丽的手机再次催命符似的哔哔尖叫起来。玛丽不得已叹了口气,在锦书肩上无言的深深拍了拍,与主人告别,匆匆走了。

杰瑞一走,本来聒噪的房间立即清静下来。嘉音一杯接一杯的喝发酵葡萄汁,声称是没能喝酒的补偿,锦书也忍不住嘴馋喝了几杯。沈斯晔看看只有1%的酒精含量,就由她们去,笑称醉死了他是不管挖坑的,建议她们掘地自埋比较好;自然,又引来了小女孩一顿借酒装疯的痛击。今天嘉音似乎玩的过于兴奋了。

无可奈何地,锦书端着杯子,悄悄走到起居室后面的露台上吹风。

此时已经是夜里九点钟,夜风依旧微温,风里带着深深浅浅的花香。锦书倚栏而立,伸手采了一朵蔷薇花。馥郁的清香幽幽而至,甜美仿佛她此刻的微醺心情。

请在今天给我们花丛中的欢乐;

请不要让我们思考得太远

像那些不确定的收获;让我们留在

这里,在这一年中最有生机的春天。

锦书轻轻念出她很喜欢的诗句,无声的摇头一笑。

身后传来平稳如昔的脚步声,锦书没有回头,抬头望向粒粒璀璨的星空。沈斯晔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鸟儿在露台下的花丛里啼鸣,声声清脆婉转,打破了黑丝绒般的安宁。锦书侧耳听了片刻,只觉得异常动听。“这是什么鸟?”

沈斯晔低声轻笑:“Erithacus rubecul——知更鸟。花丛里有我去年装的巢箱,没想到今年就能把它们引来。”打钉子还不小心打到了手,不过他认为不必对她提起这个。

“知更鸟?……”锦书凝眸思索了一时,望着星空轻声说:“我小时候也有这么一对小鸟,年年都飞来我家花园里的小屋。我还给它们起了名字,渥夫和玛莎。”她黯然地轻轻叹了口气。“后来,我常去喂的流浪猫把玛莎咬死了。”

沈斯晔一震。

“我知道什么是物竞天择,可还是伤心了很久……幸好那之后就回国了。”锦书似乎是真的有点喝醉了,难得的在他面前说起自己的童年。“否则我怎么去面对那只大猫呢,毕竟也喂了它四年,它没做错什么。后来初中同学写信告诉我,大猫蹲在我家门口,不吃不喝的找了我很久。”

花香袭人,锦书带着一点醉意轻轻喃喃自语,并没有看身边的男人。“十年了,大猫大概也不在了……”

这大概是第一次,向来从容独立的锦书在他面前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柔弱。沈斯晔默然地看着女孩子消瘦的侧影,片刻后慢慢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念旧。”

“大概是这气氛太好了,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来。”锦书自失的笑了笑,转头看向他,眸子里已经恢复安宁。“对你说了这么多没用的话,真不好意思。”

那个人深深地看着她:“——不,我很喜欢听。”

锦书微微垂下睫毛,没有回答,下意识地一片片数着蔷薇花瓣。

“去忻都的实习,定下来了。”

“嗯。”锦书无聊地将鼻尖凑到花朵上。“在榄城高等师范学校。大概七月中旬出发,九月初回来,反正有人同行,也不危险。你有什么建议么?”

沈斯晔扭头看着她,月色在他温润的眼底留下一抹清光:“总之注意安全。万一有什么事,记得联系我。回去等我发一份攻略给你。”

锦书点点头,轻声道:“谢谢。”

一阵风吹过,把她脸侧的头发扬起来,遮住了视线。她左手杯子右手花枝,只得先把花送到左手,未及动作,沈斯晔忽然伸手过来,帮她把那缕碎发轻柔的绾到耳后。他的手在她脸侧停留了片刻,似是贪恋那一点温柔。

似乎有温度从指尖传到脸颊,锦书的脸瞬间烧得滚烫。好在夜色浓重,可以藏住她的失措。心跳愈来愈急,她在不安里却又仿佛隐隐生出一丝期待似的,是通向未知之路的诱惑,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丝感觉是什么。

沈斯晔凝视着她,轻声道:“锦书,我……”

锦书微微低头,片刻方低声说:“斯晔,我——我要走了。”

心跳一下下无比真实,他生命的前二十五年里,似乎从未有过这般感受,欣喜,期待,又有些唯恐唐突的胆怯。身边的女孩子沉默不语,他走近一步,让栀子花香笼罩着自己。那种芬芳引诱着他慢慢走近,一点点低下头去。

知更鸟和夜莺的歌声漫天落下,一朵云彩轻轻遮住了窥视的月,夜色越发宁静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