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二 前路远 一百九十三 出天涯
作者:宜修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324

堂邑侯世子陈须行为不端,天子雷霆一怒将之黜为平民,陈皇后嫡亲兄长、馆陶大长公主的长子沦落到如此地步,不能不让人议论纷纷。

平民是什么概念?就是说长安城郊外身上带着随便哪一级民爵的老农,抑或是像高祖刘邦起兵前那样的芝麻绿豆小官,陈须的身份都要比他们低上一等,这样的处罚,无疑是让陈须一下子从云端上落到尘埃里。

许昌满意了,田也满意了,两个因为不同原因被陈家扫了面子的人心情格外好,倒是庄青翟心里有几分担忧。陈须倒了,陈家的顶梁柱子陈珏陈子瑜还在,他虽然想给被打的爱子出气,但却没有想过将陈须害到这般境地,万一刘嫖发飙,他这把老骨头多半也要受折腾。

长安城中的各方人士纷纷猜测,天子处置陈须,究竟是单纯对人,还是对陈氏一族?

不管怎么说,陈须算是彻底熄了出外游玩的兴致,每日里都待在堂邑侯府里足不出户就算他平日里的为人算不上什么盛气凌人,他也受不了出门就要到处矮人一头。

堂邑侯府,水阁之中,横摆了小案凉椅,原先风平浪静的小池中涟漪轻泛,陈珏端起一杯豆冰,浅浅地尝了几口,身边坐着的则是无爵一身轻的陈须。

手上沾染了液化的水汽,一片冰凉,短短数日之中发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陈珏觉得不过如此的同时,又隐约有几分殚精竭虑之后的疲惫。

外戚就是刘彻心里的一根刺,虽然因为他的影响刘彻跟窦太后之间没有真正地撕破脸,每日处政时一直在求同存异,然而陈珏肯定,刘彻对于陈家的猜忌是迟早的事,还好陈家前面还有一个窦婴。窦婴一日不倒,刘彻就不会在意陈家的势大。

正在陈珏想东想西的时候,陈须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道:“这苦夏漫漫。就是得在家里头待着舒服。”

陈珏笑笑,却不说话,只是拿起自己地那份冷饮凑近嘴边,陈须看了他一眼。粗声道:“你有一大摊子正事要干,用不着在家里陪着我,不就是不当世子吗,这点事我还受得住。

陈珏点了点头,笑道:“我这几日在家也是忙里偷闲。哪是担心你的事。”

陈须撇了撇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心里头却觉着舒服得很,再怎么想得开,一下子由列侯世子变了平民也够人难受,陈珏有意无意地常常在家陪伴,对他也是一个安慰。

“淮南王书里说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是?陛下那边不会亏待我。”陈须拍了拍陈珏的肩膀,懒懒地道:“这样也挺好。原来整日在外头疯跑。近几日才知道还是家里好。”

陈珏忍不住一笑,道:“怎么一向把家里当驿站地陈二公子改了想法?”

陈须嘿嘿一笑。一摆手道:“原先是迷了眼,你不知道,这几日你嫂子再不像从来那么嗦,每日里嘘寒问暖地,领着下人婢女照看得我心里舒坦。”

陈须能说出这番话,陈珏不由地刮目相看,柳暗花明又一村,若是陈须因此收收心也好。

陈须笑得够了,又叹道:“不在家,还不知道阿父和阿母已经老了,记得上个月我没禁足时一个朋友地父亲死了,他那阿父年不过四十九。”

陈珏上下看了看陈须,微微一笑,听得陈须又道:“四十九,却是寿终正寝,我这几日不知怎么地,看见阿父和阿母咳了一声都提心吊胆,想来是被我那朋友撕心裂肺的哭吓怕了。::

陈珏听见陈须在那里唏嘘不止,劝道:“阿父阿母的日子还长着呢,你怕什么?”

曾经的陈午死于阿娇被废后不久,说不定跟心情抑郁颇有关系,如今作为少府地陈午却是干劲十足,在官署的时间快超过陪伴刘嫖的时间了,至于刘嫖,这位窦太主可颇为长寿。

陈须也觉得说什么老老死死不吉利,转而道:“珏弟你别不信,这回我肯定洗心革面。我那帮朋友太忘恩负义,就算我原先就知道酒肉朋友不可靠,也不曾想居然肯给我带口信的人都没几个,说到底,还是家里人最好。”

陈珏微微张大了嘴,又乐呵呵地闭上,陈须懂事了啊。

这边闲聊着,陈珏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地青荷之上,一只蜻蜓茕茕而立,翅膀稍稍颤动着,不多时便轻快地飞起点水,在水面荡出一圈波纹。

夏六月,天子下诏,以堂邑侯陈午为皇后父,治少府有功,加封食邑一千三百户。

平阳府。

平阳公主狠狠地把茶盏摔在地上,玉容因咬牙切齿而少了几分柔美,董偃挥手示意一众年轻美丽地讴者和舞者推开,侧跪在平阳身边道:“长公主,快莫气了。”

“我怎么能不气?”平阳公主愤恨地喊道,好不容易以为刘彻对陈家失望,她也好钻一个空子,哪料到刘彻居然来了这么一手。

陈午这个岁数,已经难有什么大发展,再大的家业都得留给儿子。陈午有四子,长子陈午是庶出,没有袭爵资格,三子陈封隆虑侯,四子陈珏更不用提,乃是风风光光的武安侯。

这偌大的家业,谁来继承?

平阳公主胸口起伏不止,什么贬陈须为平民,哪日天子高兴了,寻个理由复了陈须的世子位还不是轻而易举?

她那皇帝弟弟怎么就待陈家那么好?

平阳公主气了半天,终于又听见了董偃轻柔的声音:“长公主,田大夫的爱女来了。”

胡乱理了理长发,平阳无奈地发现自己这副样子还是不能出去见人,于是吩咐道:“让她候着,我等会就出去。”

等到平阳收拾妥当,姗姗来迟行到正厅,田的独女田婧青春飞扬,已经坐在那里和董偃说笑,平阳见了不由摸了摸微皱的眼角。心中吃味。

“这年轻就是好啊。”平阳笑着坐下,亲切地问道:“我这小表妹,不知什么时候有嫁人地打算?”

田婧脸一红。随后大起胆子坦然道:“小女今日前来正好有事想问。长公主可知堂邑侯世子样貌如何吗?”

平阳微微一怔,失笑道:“他那世子位不是被废了……”明,堂邑侯府三世同堂。刘嫖高坐于上,乐得合不拢嘴。

堂邑侯府寒碜那,一千八百户地封地,就是不放在万户侯随处都是的汉初,现在说出去也上不得台面。如今刘彻金口一开。堂邑侯地封地立马加到三千户以上,这样说出去就好听多了。

“须儿在家修养一段时日。”刘嫖总结道,“等风头过了,陛下自然会恢复你的世子之位,到时候只会比现在更风光。”

陈珏笑着对陈须道:“恭喜恭喜。”

陈须连连点头,心中百感交集,陈珏淡淡地笑着看家人庆祝,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刘彻雷霆一怒,陈家便要提心吊胆;刘彻和风细雨。陈家便欢欣鼓舞。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不过是挂在嘴边的虚话,陈珏自己绝对受不了这种一切命运掌握在刘彻手上的滋味。

一辈子提心吊胆地活着。猜测谋算刘彻地心思度日?

去他妈地,温文尔雅的武安侯陈珏心道,旋即狠狠咬了一口小羊腿,人说刘彻娶阿娇纯粹是为了利用刘嫖的势力,一旦刘彻掌权、刘嫖失去利用价值便是陈家末日。

既然如此,除了维持刘彻和陈家之间的感情,他还可以做一个对刘彻有用地人。天禄阁、羽林营、天工府,这三处和陈珏关系密切的地方可以看做是一股势力,这股势力主张对匈奴宣战,力推皇权和部分新政,不同于老朽的贵戚家族,一切以刘彻的意志为先。

不知不觉之中,一节小羊腿下了肚,陈珏不着痕迹地拍了拍肚皮,若是陈家让刘彻感情上不舍得放,理智上知道自己的江山还用得上陈家,一家人还没有野心,这样短期内会安全得多吧?当然,若想一切尘埃落定,都要等陈家地小皇子,一个阿娇生地皇子……

宫中耳目传来的消息,刘彻在阿娇眼皮子底下又偷了不少次腥,所幸那些妍丽的宫人没有一个能有孕在身,刘彻也不曾给谁什么真正的名分,在天下人眼中看来,阿娇还是椒房独宠。

陈珏心里就纳闷了,刘彻那方面的能力和他的生育能力怎么完全不成正比?

这日天气晴好,椒房殿中欢声笑语不断,小公主刘已经认了不少字,眼下正在那边大声吟诵。

熏香袅袅中,绮罗引着芷晴走进椒房殿,芷晴方要盈盈下拜,阿娇已经站起身扶住芷晴,笑道:“你跟我客气什么?”

芷晴浅浅一笑,柔声道:“娘娘,礼不可废。”说着,芷晴明眸微转,目光落在一边的中年美妇身上,笑道:“这位是?”

阿娇拉着芷晴坐下,笑吟吟地介绍道:“这位是长沙王发的母亲,唐娘娘,为人极好极温柔的。”

芷晴轻哦了一声,一脸羡慕地道:“我听说长沙王在封国筑台思念母亲,长沙王纯孝如此,唐娘娘着实好福气。”

唐姬听地眉开眼笑,她一介景帝地后宫夫人,地位谈不上高,不过因为阿娇的一点青眼日子才好过些,长沙王刘发,着实是她唯一地骄傲。三人在一处聊了些女子间的话题,接近午时前后,唐姬起身告辞,芷晴以晚辈之礼送她离开,眼中笑意盈盈,区区宫女竟可以平安生下皇子封王,唐姬才不会没有手段。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芷晴转过身来,听得阿娇正问道:“好妹妹,好弟媳。你快同我说说,家里怎么样了?”

芷晴轻轻拍了拍阿娇的手,笑道:“皇后娘娘放心。有他在。家里才不会出什么事。”

阿娇信服地点点头,阿弟在一日,她确实没什么好担心。

“只是上个月阿弟着实吓着我了。”阿娇皱眉道,“自从阿弟当年入宫做彻儿的伴读。他们从来不曾二十来日不见面,我是强忍着才没有问彻儿。”

芷晴轻轻一笑,诚恳地柔声道:“娘娘,请你相信他……”

灞上自古离别地。

古道一边,到处都是精神略显亢奋、一脸兴奋的青壮汉子。若非一众女眷在远处泪眼相送。离别的气氛恐怕就要散落无疑。

高谈低语,句句不离西域二字,这偌大的使者团队,共同怀揣了一个梦想,他们是天子亲自选出来的大汉精英,此行意义重大,务必要成功联系大月氏等西域诸国共抗匈奴。

陈珏站在刘彻身边,心里像有一根草在渐渐发芽一般,心痒的厉害。张骞出西域。实在是不逊后来大航海的壮举。同整日束缚在一个长安城中相比,陈珏心里更渴望策马天涯。走遍名川河泽,大漠江南。

技术上,楚原带着天工府诸人已经为张骞做了充分地准备,陈珏又亲自跑了长安城中几家匈奴投降过来的大小侯府,连现弓高侯韩则家也没有放过,一群对关外熟门熟路的向导亦加进了使团之中。

刘彻亲自相送,张骞为首地使团无不感激涕零,陈珏在一边微笑着听刘彻精神饱满地鼓励众人,他已经尽了最大地努力帮忙,若是张骞再被困在匈奴十几载,他也只好去撞豆腐。

“大恩不言谢。”

张骞和副使苏建一起诚恳地道,这件事跟陈珏本来没什么关系,然而这位武安侯在长安城中不断为他们奔忙,利用自己的人脉替他们解决无数难题,张骞心中着实感激。

陈珏抬手一扶,笑道:“谢个什么,不瞒你说,我也想去看看西域风光,只是时不我待,这件事就只好交给你,等归来时好好跟我讲讲西域风土人情。”

张骞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动动嘴皮子而已,这是自然,不过我真不知怎么谢你。”

陈珏微微肃容,一改轻松的神色,道:“谢我的话,就把整个使团都带回来吧,他们都是为国不惜身地好汉子,不能全都死在外面。”

张骞闻言一叹,不远处那群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的使团成员,不知出一次西域后能够活着归来多少,陈珏见张骞神色有几分低落,话题一转,道:“若能顺利完成使命,不若往极西之国一行。”

“极西之国?”张骞讶道,虽然早知陈珏博闻,但极西之国究竟是什么他可不曾听说过。

“不错。”陈珏肯定地点头道,“我家藏书中有一本提到过,极西之地有大国,具体情形怎样我也不知道,你若是有机会,千万记得到那里走一遭。”

“好!”张骞颔首道,热爱冒险的劲头显露无余,“若能不辱君命,我便往极西走一走。”

陈珏双眼含笑,看着张骞又去同其他人说话。西域以西,还有数国,那里是受亚历山大大帝的影响未曾完全消散的国度。

除了凿空西域,可以地话,把世界另一边地希腊文明也带回来吧,开眼看世界方可不自封,即使在公元前也是一个道理。

“朕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国度?”刘彻随口问道。

陈珏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这种无关的闲书自然不会读。”

陈珏说着轻叹了一声,明明知道世界全局,他一个足迹不曾出过长安周遭百里的贵戚子弟,却怎么也不可能“大吹法螺”,这滋味可不大好受。

出关莫恐西域远,河西楼兰归去来。

刘彻对于陈珏的话不以为意,等到张骞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远方,他忽地转身道:“子瑜,从羽林军中选些不惜死的勇士给朕,朕要训练出大汉的荆轲要离来。”

要离,是刺杀了公子庆忌的刺客,陈珏微微一愕,道:“陛下地意思是?”

刘彻目光炯炯,道:“主父偃给朕地奏表,非常之时可用非常之法,张骞这边开辟西域之路,朕就要派死士刺杀军臣。”

匈奴人中争权夺利的厉害,军臣对于各部落地控制远远比不上冒顿单于,一旦军臣单于身死匈奴人难免陷入争夺单于之位的内战。但这个主意是很好的,现实是很难成功的,刺客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陈珏把这句户憋在嘴里,就算能成功,不过也是人命堆出来的成果罢了,“陛下要舍少数人救万人?”

刘彻点点头,叹道:“你心痛羽林军的部曲?”

“臣心痛。”陈珏实话实说,羽林营中的羽林儿郎和他早就是一体,“但臣也知道此事应当尝试,匈奴人时时进逼,主张和亲之风又起,大汉不能无动于衷。”

“朕何尝不心痛?”刘彻苦笑道,“羽林军是朕的卫队,他们的忠诚朕也信得过,南军北军里的军士皆是正卒戍卒,朕又实在信不着……”

南北军的指挥权还在窦太后手里,刘彻手里的节杖只能调动一部分,若说刘彻指哪打哪的军队,长安周边非几千羽林骑莫属。

陈珏徐徐颔首,抬眼道:“这个时候派人去似乎不妥,万一惊动了匈奴人,张骞一行就难以安然通过匈奴腹地。”

刘彻拍掌道:“正是,《鸿烈》的兵略里说,将欲西而示之以东。朕即日便下旨,等张骞那边过了边塞,雁门北地等郡就做出点动作来,把匈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北部的几处边郡。”

天气炎热,方才还不觉得,陈珏和刘彻闲聊了几句话之后便觉得汗透衣背,当即一路放马回长安,这回刘彻倒学了乖,再不曾把马骑到农户的田地里去。

路边有村女在唱“北方有佳人!”,刘彻目不斜视,纵马而过。

行至长安城门附近的一处小湖边,刘彻忽地勒马停住,陈珏收紧马缰,朝刘彻所看的方向望去,只见波涛浅浅,绿树青山倒映水中,一片青翠清凉之感。

“子瑜,朕觉得在这里兴建太学不错,你看呢?”刘彻扬起马鞭,上下左右将眼前的景致指点了一遍。

陈珏将手挡在额前,遮住了耀眼的阳光才向周围望去,水边一处小平原,草色青青,这依山傍水的宝地拿来建学堂绝对不差。

“陛下不建在城里?”陈珏讶道。

“长安城中太繁华,有几人能静下心来长学问?”刘彻不答反问,“就跟羽林军一样,南北军中有嫖赌的败类,羽林营就干干净净,朕看建在城郊最好。”

“陛下英明。”陈珏答的实心实意,羽林军里的违纪,酒后斗殴便是最了不得的罪名之一,相比之下羽林儿郎比兵源复杂的南北军强上太多。

刘彻满意地点点头,笑道:“最迟明年,朕就要让长安城中各家的子弟都读上《鸿烈》书,学习刘家人的学问。”

淮南王刘安已死,刘彻从前对这叔王的几分怨气渐渐地烟消云散,把刘家人编的《鸿烈》作为太学教材,刘彻私心里觉得是件挺不错的事,说不得还有那么一丝丝自豪。

“《鸿烈》融合诸子百家之书,知其然方能知其所以然,欲学鸿烈,必须先知道儒法诸子学问。”

说到这里,陈珏和刘彻相视一笑,这无疑是在糊弄窦太后了,名为教《鸿烈》,太学生究竟能学到哪些东西,还不是校书先生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