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乡异客(五十八)
作者:习惯呕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127

周日在客场的比赛一结束,展望就搭当晚的航班回了重庆。

依照惯例,周日的联赛结束后总会有一到两天的假期,假期的长短和比赛的成绩没有太大的联系,只看主教练的心情。往常时间里,还在更衣室里洗澡换衣服时就会有爱玩的队员找相熟的教练员打听这事儿,可今天却很反常,从体育场回宾馆再到机场,直到众人坐到各自的座位里,也没人去操心这事。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这会子去招惹余指导。

一张脸黑得象锅底一般的余中敏,从比赛结束到现在就没说过几句话。

比赛输了,零比二,还在贵阳机场时队员们就知道了其它比赛的结果和联赛的最新排名,上海红太阳以一分的优势再次领先,重庆展望靠着净胜球比北京队多一个才勉强保住第二的位置,第四名的武汉风雅落后他们四分,而第五名比武汉风雅都还差着十分哩,更有七八支队伍落在榜尾,第十一名的长沙三元和最后一名的青岛凤凰只差了四分——去年还在榜首风光了整整半年的大连长风,现在是倒数第四,这还是全托赛程安排的福、裁判又够朋友给面子,今天在主场,他们靠着一个点球赢下了陕西瑞庆祥,总算暂时脱离了降级区……

直到飞机在江北机场降落,余中敏都是一言不发。他木着一张脸,就站在早早开到机场停车坪等候的俱乐部大客车门边,手里夹着一支烟,嘴巴鼻子里望外冒白烟。借着远处昏黄的灯光,人们可以看见两只淤肿的眼泡沉甸甸地挂在他的脸颊上,并不怎么有神的俩眼,由于疲倦而布满血丝。他微微仰着脸,似乎在茫然看着黑黝黝的夜色,却又象在细细打量三三两两鱼贯登上俱乐部的金杯客车的队员。

所有队员都没说话,只低了头暗暗地加快脚步。

余中敏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前排有专门为他和领队留下的座位,现在王兴泰就坐在领队的位置上,领队却坐到了队员中间。

“余指导,”王兴泰清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说道,可他的话才开头,一路上都不怎么搭理他的余中敏就说道:“都听着,明天上午九点半就开始训练,一日两练,直到星期五,想迟到早退的这会就可以想想理由,谁要想请病假,最好先去把假条准备好……开车吧。”最后一句却是对司机说的。

客车里鸦雀无声。王兴泰张张嘴又合上,咽下一口唾沫叹口气,便闭上了眼。

那个国门一脸丧气地瞧瞧段晓峰,又看看两位助理教练,再看看坐在车窗边耷拉着脑袋的欧阳东,抿抿嘴唇没吱声。早一个月他就已经答应下一位朋友,要去大足为他新开的一家商场助助威,为此他还提前约下了欧阳东他们。现在好了,什么都泡汤了,他还得为怎么把这事向朋友解释而淘神。

客车平稳地行驶在车流滚滚的大马路上,欧阳东就象大多数队友们那样,把头靠在高高的软乎乎的座椅靠背,闭了眼睛假寐,可他的心情却怎么样都无法平静。

他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比赛输了么?不会吧。有比赛就会有输赢,这场输了,下一场也能赢回来,在这个年度的联赛没有结束前,谁能知道最后的赢家是谁呢?再说,他读过那么多的书,难道他就不知道“物极必反”这个道理吗?展望在这之前刚刚有过开甲A联赛先河的十连胜,他们在这辉煌的成绩面前有点骄傲,因此上遭受点挫折,这几乎是必然的事情……实际上这接连的失败还是一种好事,它能让心高气傲的展望队员们的头脑冷静下来,认真地对待未来的每一个对手,也给口气大得吓人的展望俱乐部浇浇冷水,教他们明白十连胜并不能为俱乐部带来一个冠军的头衔,更重要的是,这种失败也是必需的,它能适当地调整教练的心理和队员的竞技状态,用更合理的方式去分配他们的热情和体能——联赛是漫长的,真正的冠军靠的不仅仅是突然迸发的实力,它靠的是持续的高水平发挥,靠的是毅力和恒心……

这些道理欧阳东都明白,他闷闷不乐的原因并不全是因为这个,也不是因为余中敏突然宣布取消休假——这原本就在他意料之中的事……

那,这是为了什么?

他在这场比赛里发挥得就象之前许多场比赛一样出色,控球、传球、突破、射门……作为一位前腰队员,他做得足够好了,展望队员的集体低迷和客场失利并不能掩盖他耀眼的表现,那些教人眼花缭乱的动作、那些如同舞蹈一样富有韵律的奔跑、那些准确得就象雷达制导一样的传球,还有比赛刚开始那一次几乎令人窒息的突兀射门——假如不是一个后卫的大腿碰巧触及皮球,谁也不知道那球到底会不会进,至少那个守门员当时几乎就没什么反应,他完全是凭着下意识的动作牢牢地抱住恰恰飞进自己怀抱的足球……第二天的《贵阳晚报》就用了大段文字来描绘他在这场比赛里的表现,这无疑可以证明,他的的确确赢得了贵阳球迷的心。当他在比赛第九十一分钟下场时,有许多球迷专门为他起立鼓掌,用掌声来表达他们的感谢和敬意。主场的球迷为客队的队员鼓掌叫好,这大概也是一桩希奇事吧。

问题就出在这“下场”二字上。

他不是被队友替换下场的,是让主裁判用一张红牌给罚下去的……

红牌?真的?

答案是肯定的,确实是一张红牌。

那——这肯定是他在假摔!从他以往的场上表现来看,我们几乎立刻就能得出这个结论,因为我们不记得他在比赛场上有过什么劣迹,他又不怎么参加防守,所以因为侵犯他人而得到红牌的可能性很小;他手臂上的队长袖标也会随时提醒他,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有多大,他再不会因为别人侵犯到自己而做出什么过激的出格事……除了为了骗取点球而在对手禁区里假摔之外,我们真不知道他怎么会被红牌罚下的!

在得出这个判断的同时,我们难免有一丝悲哀。我们的东子最终也没有逃脱那些无赖手段的感染,他也象一个现实主义者那样,在无法用智慧和身体来取得胜利时,就只能借用狡猾的伎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虽然从他的出发点来说,他这样做我们无可指责,可从道义上来看,他这样做就违背了体育的精神……当我们想得更深远一些,我们的悲哀就会更加沉重,或许这个假摔仅仅是个开始,他的出格行为也许很快就不会仅仅局限在比赛场上,还会慢慢地渗透进他的生活里,比如打打所谓的带点小刺激的牌,比如喝杯酒抽支烟蹦次迪泡个妞……

我们的目光立刻就转移就欧阳东的脸上,我们不希望现在就在他脸上看到堕落的前奏。

那张我们很熟悉的年青面孔上没有多少表情,平静得就象一泓波澜不惊的潭水,紧紧抿起的嘴唇稍稍向下弯曲——我们无从猜测他这是在自责还是在责备他人,这便更教人担心他的将来。我们都知道,许多人的一生都是因为这种小事而改变的……

*********

《一张错误的红牌!》

第二天的《重庆日报》就用这样的标题作为题目。

“……第九十一分钟,展望六号朴建成在本方禁区前沿背后铲人犯规,这次犯规的性质很恶劣,确实可以出示一张红牌,主裁判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飞快地跑到抱着膝盖痛苦呻吟的贵阳队员身边,然后掏出一个红颜色的小方块,在摄影机镜头的追随下,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主裁判义无返顾地毅然决然地对着五米外的欧阳东高高举起了手臂……重庆展望的场上队长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主裁判对他掏出红牌之后,他还试图过去帮自己的队友说情,还一个劲地劝说嘴里骂骂咧咧想过去和主裁判理论的朴建成……”

文章旁边就是一幅放大的照片——许多家报纸都有这样一张照片:总算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欧阳东大张着嘴,眼睛瞪得几乎都快跑出眼眶外,双手在胸口朝自己比划着,似乎是在向主裁判申诉着什么,又象是在念叨着什么……

那篇文章还用调侃的口气说道:“……现在我们都知道为什么欧阳东不喜欢防守了吧。他这种几米外就能用‘佛山无影脚’把对手撂倒的本事,实在是不适合防守。不过,我们还是建议重庆展望考虑一下把欧阳东从前腰转为后腰或者中卫,这样做的话,至少那些对展望球门心怀不轨的人都会三思而后行。”

有好事的记者专门为这事而找上余中敏,希望能从他嘴里套出点有意思的话来做文章,可他们都失望了,对这事余中敏可没有太多的牢骚话。他不认为这张红牌代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不会是专门针对欧阳东的,也不可能是针对重庆展望俱乐部的。这只是个工作中的失误而已。裁判也是人,也有工作压力,也可能犯一些可笑的傻里巴叽的错误;他们在比赛中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无数双眼睛的关注,无论对错都有可能会挨骂,媒体会看着电视里的慢动作回放来对照他们的判罚,然后揪住他们的错误不撒手……

“不,我真没什么好说的,谁在工作中都有可能失误,你我都不例外。”余中敏真是想摆脱这些见缝就叮的记者,不过他还不能象那些大人物那样对记者使脸色,他只好做出一副忙得不亦乐乎的模样,急匆匆地赶去总经理办公室。“改天有空再聊,现在事情多。……我们已经把这事向足协申诉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答复,欧阳东的红牌是误判,应该能被取消的,至于朴建成,看来他大概会被禁赛一轮。”

总经理室外的女秘书礼貌地拦下了想跟着进去的记者。

失望的记者只好转身去找这件事的当事人欧阳东。

欧阳东也没对他说什么,他告诉记者的话和余中敏说的差不多,只是语气更加委婉客气一些。再一次失望的记者忍不住就猜想这中间会不会另有隐情,并且按照自己的推测再加上欧阳东师徒俩的部分原话,掐头去尾、断章取义地炮制出一篇精彩文章。最后这篇看上去挺真实的文章没能见报,那位负责任的主编凭着自己对余中敏和欧阳东的了解,断定这文章很有可能是臆造的。虽然发行量很重要,虽然噱头对读者来说很有趣,但是当文字与事实相去甚远时,那它就不仅是损害当事人的利益和形象,也会损害读者,最后受害的却是报社——谁会信任一份满纸胡话的报纸哩?

*******

与那位坐在椅子里脑筋一转就是一个主意的记者猜想的完全不一样,余中敏的邪火不是冲着主裁判,更不是冲着欧阳东。他是对自己这帮不争气的队员们发火。昨天下午的比赛里,除了欧阳东和朴建成,别的人都不知道在做什么!尤杜这个前锋根本就不记得球门在哪里;萨加马只会从后场蹿到前场然后再蹿回后场;两个边前卫从鸣哨开始比赛就睡觉,一直睡到主裁判鸣哨宣布比赛结束;那个守门员真是好意思还叫自己作“国门”啊,纸门还差不多;替补任伟的后卫训练时倒是显摆得五五六六的,可一到比赛场里腿肚子就转筋,偏偏他还最喜欢上去助攻……最最可气的就是段晓峰,比赛下来余中敏几乎想去翻翻出场名单,他得弄清楚,他到底派没派这个前锋上场,九十分钟里这个甲A第一射手到底在哪里迷瞪着哩?!

周一训练难得的整齐,没有一个队员迟到,几个简单的热身动作之后余中敏手一摆嘴一咧,“慢跑几圈再说”,于是展望队员们就开始一圈接一圈的慢跑……

谁也不知道余指导嘴里的“几圈”到底是多少圈。他就站在太阳地里,阴沉着脸,看着自己的队员跑。现在是山城的七月,绿盈盈的草坪在这时都教烤得白晃晃地直耀人眼,没有风,火辣辣的阳光很快就让他的运动衫上有了好大一片湿乎乎的汗渍,可他还是挺直腰板不动地方,抱着手肘不吭气,嘴角斜得都快掉到地上了。

一圈,又一圈,再一圈……

余中敏不叫停下,他们就只能跑下去。几个体能老大难的队员渐渐地掉了队,有几个平时就偷奸耍猾惯了的队员偷偷盯着余中敏瞧了好几眼,最后还是自己打消了这个念想,现在去触余指导的霉头,那和把头伸进老虎嘴里没什么两样呀,要是他翻脸,谁知道还有什么手段来折腾自己啊。

上午跑圈,下午是分组对抗,还赌了点小东道,哪一方输了球,还得一人掏出一百块钱来赔给赢的一方,余中敏和两个助理教练做裁判,一切都照真的来……这一场对抗比真正的比赛还累人,一个多小时跑下来,好些队员累得几乎就想趴在草坪上不起来了。

“黑啊,真黑啊!”傍晚时,欧阳东在任伟的房间里,对还窝在伤兵榜上的任伟哀叹,“你是没去看啊,余指导那哨吹得——说他‘黑’我都觉得对不起这个‘黑’字!我就挤了萨加马一下,就被罚款二十;老段就推了朴建成一把,八十……”

任伟就坐在床上,燃着烟卷听他们抱怨,一个劲地乐。段晓峰却把他房间里的冰箱门开得大大的,四下里乱翻腾,还不停地嘟哝:“任伟,你就没弄点冰水什么的在屋子里?怎么全是啤酒啊……”

这边聊天的两人都没理会他。

“那我还是再伤两天比较稳妥。”任伟煞有介事地点头说道,“起码得等余指导这火头烧过去,不然折腾一把我就得再乖乖地回来接着养伤……”

“行!”欧阳东还没说话,门外就有人搭腔,“你干脆就一直歇到下赛季,等牙口都长齐了再上场打比赛。”说着话,虚掩的房间门就叫余中敏一手推开,“要不我把你放到二队去,你看怎么样?听说和我们搞共建的市委机关还有个托儿所,干脆,我也给你报个名吧!”边说,就坐到沙发里,便板起脸来道,“少给我装样了!没让你去贵阳是考虑到你今年还没休息过一场,伤又刚刚好……明天你也给我去跑圈!”

任伟立时就苦了脸。

楼道里传来一阵搓洗麻将牌的哗啦声,还有几个人大声的笑骂,只是听不太真切。

余中敏微微皱皱眉头,却又不动声色。现在是休息时间,只要他们别闹得太晚,只要队员们不闹腾得太厉害,不影响第二天的训练,不影响比赛,他通常都睁一眼闭一眼。

“雷尧的伤不大好,得到八月底才能参加比赛。”余中敏说道。

三个队员都没说话,这事他们都知道。

“下一场比赛会比较麻烦,足协已经通知了俱乐部,东子的红牌不会取消。”余中敏慢慢说道。他刚刚从王兴泰那里过来,这事也是王总刚刚告诉他的,足协的一位头头以私人名义给王兴泰打的电话。“你的伤真没什么事了吧?”他这是在问任伟。

“真没事了,能上场。”任伟立刻便拍胸脯保证,还伸出腿来屈屈弯弯,把脚踝灵活地转来转去。

“那就好。”余中敏点点头,就从上衣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扔给任伟一支,自己再点上,挥挥手拨开面前的一团烟雾,这才悠悠地说道,“既然没事了,这个星期的比赛结束,你和东子就一起去国家队报到吧。”

任伟的眼睛一下就瞪得滴溜圆!什么?国家队!真的吗?别是骗我的吧……

“别那么高兴,这只是足协和咱们俱乐部做的一笔交易,”待余中敏和欧阳东走出去,段晓峰立刻就给兴奋得抓耳挠腮的任伟头上泼凉水,“接连坑了咱们两次,足协再不给咱们点甜头,他们心里也怕出事……”话说到一半他就闭上了嘴,恨不得抽自己俩耳光,再把刚才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咽回去。

幸好乐迷糊了的任伟都没认真地听他在说什么。

*********

“东子,我看你今天心情不怎么好,是不是还在为那张红牌……”

欧阳东红了脸,慢慢摇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他不是为那张红牌,是为了自己后来的表现。在被罚下场时他也说了好几句不该说的难听话,还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谢天谢地,那位忘记戴眼镜的主裁判不但弄错了红牌罚下的对象,也一样没看见他这些本该得红牌的动作……

“我本该克制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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