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青的故事①:从秋天到秋天
作者:习惯呕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7719

【贴短文一篇,敬谢诸位书友】

(一)女奴

为了修炼“人骨手缳”,我在特雷兹城买了一个女奴隶。她大约二十来岁,相貌普通,眼神冷漠地就象一块冰,而且,眼睛里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憎恶。

其实那时我并不需要新的材料,但是看见她的眼神,神使鬼差我居然买了。

奴隶买卖契约上写着她的名字,“梅青。目速尔人。奴隶。”

她很能吃,把她带回我在墓园外的居所时我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晚上她吃的东西比我多一倍还不止,她甚至把木盘里残留的番茄浓汤都用面包小心地蘸下来塞进嘴里。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个瘦得连胸部都没有的女人,居然这么能吃。

我把老师的房间指给她住,和我住的房间几乎全部一样,只是老师的遗物已经全部给我搬走了。当我离开房间前,她双手合拢伸给我。这是叫我捆上么,我摇摇头说不必了。我并不怕她会逃走,逃跑奴隶被抓住会受什么样的惩罚她应该比我清楚,再说我根本不相信她能够逃出我的手掌心。

梅青很勤快,而且精通烹饪,和她做出来的菜肴相比,我以前吃的那些东西都只能算是狗食。现在,坐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抚着圆圆的肚子,懒懒地晒着秋日的太阳。我觉得自己花的那三百个苏一点都不冤枉了。

但是她从来不说话,做饭、收拾、打扫房间,这就是她平时全部的事情。如果我有事叫她,她只会点点头,然后就按我的吩咐去做,没事时就静静地坐在屋檐下,楞楞地发呆。当然我也没什么事情吩咐她。女人不能对我的修行有任何帮助,她们,这当然也包括梅青,只是试验的介质和材料,仅此而已。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杀了她做祭品的,虽然我从来没杀过人——我是说杀一个贵族或者平民。奴隶的性命本来就捏在他主人的手里,杀死一个奴隶的罪和杀死一头属于别人的牛一样大,甚至还比不上杀死一匹别人的马。神殿里的祭司们会为我作证,证明我所说的全部是《圣典》里的神的旨意,虽然我记不得《圣典》原话是怎么说的。

我有一本《圣典》,每年春天伯爵大人来墓园扫墓时,我也会披上老师的法袍,去墓园附设的小神殿里装模作样地念几段祈祷文。老师从他的老师那里接过了墓园隐修士的职业,我又从我老师那里继承了这一切。虽然我并不在意一脸横肉的伯爵每年慷慨赐予的四十八个苏,但是我很在乎“墓园祈祷者”这个职业,没有什么比这个称号更能掩饰我的真实身份。

因为我是一个法师。

正确地说,我是个亡灵巫师。

(二)孤独

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事实上从我老师去世后,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别的亡灵巫师。

我是老师拣回来的,本来是想用我的灵魂和血肉做试验材料,但是我命硬没死,后来还成为他的弟子。老师教我识字,教我算数,甚至还把我送去城里的神殿里学了三个月的圣典和祭祀礼。当然,他也教我从墓地中召唤死者的灵魂,让那些骨头架子按照我们的意愿自如地活动。老师不仅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父亲,我的朋友。

老师说他活了三百六十七岁,我以后也会活那么长的时间,甚至更久。但是现在老师已经去世四年了,我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在夏季的蝉鸣中朗诵长篇传奇诗歌给老师听,或者在漫长的冬天里围着火炉,和他聊天谈话,听他娓娓解答我心中的迷团,在他的智慧引导下探索这个冰凉的世界和光怪陆离的魔法天地。

老师是受魔法反噬而死的,那个试验可能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误差,当我撞进地窖时,他全身都被黑色的冥火笼罩,在火舌欢快的跳动中我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脸上痛苦的表情。老师就这样走了,什么都没留下,连灵魂都被吞噬一切的冥火销融。

老师去世了,但是很多晚上我还是会去读那些长得离谱的史诗赞歌。现在梅青是我的听众,虽然我很怀疑她是否知道诗歌的真正内容,不过每当我读到屠龙者梨砂的传奇故事时,我总觉得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

我已经很久没人交流了,除了买东西或者为前来扫墓的人祈祷时,但是他们也不可能和我交流什么,墓园祈祷者的头衔只是叫着好听一点罢了,谁都不愿意和一个长年累月与死人打交道的家伙做朋友,更何况,特雷兹公墓不仅仅是一个公墓,这里还是五百年前所谓的正教徒和蛮族的决战地,传说那场战争持续了很多年,所有的尸体和残肢都被扔进一条山沟里,然后由魔法师发动土系魔法掩埋,因此山后的那条沟就叫“万骨谷。”

有时我真的想找人说上几句话,孤独的感觉真的会让人抓狂,但是我又不知道该去找谁交流,或者神殿中的祭司是个好的对象,倾听信众的告解是他们的神圣职责。可惜我偏偏不能去说,如果我说我是一个亡灵巫师我很寂寞很孤独很痛苦,我估计我很快就会追随我的老师而去。

神圣的光明大神的最虔诚的仆人——光明法师,还有教廷那些枢机主教们,正好是我们亡灵巫师的死对头,他们的天职就是消灭一切与光明神对抗的黑暗势力。我从事的恰好是所谓黑暗势力中力量最强大的工作,因此我不能去神殿告解。

问题是我为什么不觉得亡灵巫师的力量有多么的强大?这更叫我痛苦。

一定得和什么人谈谈,或者梅青就是个不错的谈话的对象。

“你……”

站在屋檐下的梅青冷冰冰地看着我,阴森的目光使我立刻就改变了想法。或者继续在太阳下打盹才是一个真正的好主意。

(三)惩罚

今天梅青犯了个大错误,在没得到我允许的情况下,她就擅自把我房间中悬挂的三盏油灯熄灭了。那是我修炼“人骨手缳”的法阵,如果不是我正好回房间换祈祷法衣的话,后果会是什么哩?我不知道。

最后一盏灯熄灭时我恰好踏进房间,在我的怒喝中,梅青一面回头看我一面还是灭了灯,那一瞬间我看见空间开始可怕地扭曲起来,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摇摆成诡异莫名的形状;地面在翻滚,一道道细小的裂痕接连出现,我似乎听见死灵和幽魂在放声歌唱。

我瞬间就释放了四道魔法,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但还是无法禁锢住它们,直到我把老师留给我的戒指用上。一切都完结了,老师的戒指也完蛋了。当我软软地瘫在椅子里,吃力地吸进第一口新鲜空气时,我才发现涔涔冷汗就象水一样在脸上胸口还有脊梁上爬行。

那个灾难的缔造者哩?

梅青就象傻了一样呆呆站在原地,湿淋淋的长发一绺一绺地盘结着,脸色苍白地就象那些我从墓园里召唤出的骨头架子,鼻翼张大到可怕的地步,原本空洞冷漠的眼睛里现在充满了恐惧。她乌青的嘴唇哆嗦着,从她半开半阖的嘴唇我可以看见那两排洁白晶莹的牙齿。

当我那记重重的耳光扇在她脸上时,她才清醒过来,瘫软在地上。

我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院子里吊了起来,然后我去找鞭子。那几拨来为死去的亲人做祷告的人就站在院墙边看着热闹。我找到了鞭子,这也我老师的东西,只因为它曾经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所以老师一死我就把它束之高阁。今天它终于派上用场上。

教训她之前,我对梅青释放了一个小小的法术,这能叫她在鞭笞中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至于昏死过去,否则她未必会对这次的错误有个正确的认识。

第一鞭下去,该死的女奴隶身上的破麻布衣服就被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略略带些古铜色的肌肤上一道长长的伤痕若隐若现,红红的血珠子密密地渗出来。围观我施刑的男人啧啧赞叹,当然也有几声女人掩住嘴发出的尖叫,两三个孩子甚至被吓哭了。

她一声不吭。这更加让我恼怒。

第八鞭下去时我没有控制好力量,扬起的鞭梢卷走她背上很大一块破布,围观的人更大声地惊叫起来,女人们甚至对她们那高音节的嗓门不加以丝毫的掩饰。我的动作也稍微有点迟钝。梅青的背上全是纵横交错的伤痕,白色的是年代久远的伤,黑色的伤痂大约是她上一个主人留给她的,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几道血肉模糊的伤口。这是我刚刚给她的教训。

她的右肩上有一块魔法印记。我敏锐地看到那个圆圆的小圈,里面是复杂的神文,以某种我不是很熟悉的顺序排列着。

我毫不留情,毅然决然地把对她的惩罚打到第十鞭。

当我扔下皮鞭转身面对那些看客时,我想我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表情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来一直没有停息的孩子们的哭声居然消失了。我顺着人群挨个地看过去,男人们目光闪烁不和我对视,女人们深深地埋下头,小孩子都乖乖地躲在他们的父母亲背后。

做完几场祈祷已经是午后,我回来看那吊着的女奴,如果她哀求我乞求我的原谅的话,我想我会考虑放了她的。

我凝视着她,目露凶光。

她凝视着我,冷漠如冰。

我回屋收拾残局,重新点燃那几盏油灯。初步清点之后我暴跳如雷,损失非常大,“人骨手缳”上八颗骨珠碎了两颗,还有一颗已经炼制了一半的骨珠也前功尽弃,这还不包括老师的老师留下来的那枚戒指。

我怒气冲冲地冲到院子里,再赏了那该死的女奴五记鞭笞。这一次我没有释放教她保持清醒的魔法,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昏过去。

半夜里我爬起来,把伤痕累累的女奴从树上放下来,抱回她的床上。

(四)寒冬将至

梅青在床上整整躺了六天,这六天我不得不又吃自己做的那些狗食,而且,还要照顾她。

第七天她终于可以下地活动了,我也再一次圈好马车去镇上采购吃的东西。我已经饿了两天了,早上套马车时头有点晕。这该死的女奴隶,她怎么就那么能吃!

回来后我把一匹布扔到她的床上,该怎么做我想她应该很清楚。她总不能天天穿我的衣服,再怎么说我都是她的主人,何况我的衣服本来就只有那么几件。

让我奇怪的是,被我那么凶残地鞭笞之后梅青似乎并没有记恨我,而且她的性情似乎还开朗了不少,虽然她依然不说话。偶尔的清晨我会爬起来练练剑术,如果她恰巧从院子中走过的话,她也会看上几眼,或者是静静地伫立一会。在她戏谑嘲笑的眼神中,我的动作很容易走样。“目速尔人是最好的战士,不论男人还是女人”,这个老话我也听说过。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重复,我还是不和她说话,如果有事我会告诉她,但是我基本上没有什么事需要她去做,只是偶尔给她一个小碟子叫她割破自己的指头滴几滴血在里面。为了方便她取血,那把我在万骨谷刨出来的小刀也送给了她。那是一把好刀,薄薄的刀身上一面嵌着一颗小指头大小的黄色珠宝——这种珠宝我不认识;另一面嵌着一颗黑耀石——这个我认识,是为了增加刀的重量。虽然我不识货,但是这刀一定是一把好刀,我能肯定,因为我说刀已经属于她时,梅青脸都绿了。刀鞘我本来打算不给她,那上面镶着一颗硕大的珍珠,至少能卖二百金克郎,但是最后我还是给她了。她收下刀鞘时神色很平静冷淡,这叫我万分失望。

随着时间的推移,梅青的脸颊日渐地丰润起来,有了血色,原来干瘪的身体也逐渐有了轮廓。看得出我这个主人是非常宽宏大量的,至少没在食物上克扣我的奴隶。这叫我有点自豪。

树上的树叶全部掉光前,我又套上马车,带着梅青去镇上采购。漫长的寒冬就要来了,明年开春雪化前,再从墓园到这里来的路途将非常困难,所以一切物什都要准备充足。我们各自买了几件厚厚的抵御严寒的衣服,一堆象小山一样大小的柴禾,还有大量的肉、蔬菜、水果。食物保鲜的魔法我八岁时就练得如火纯青。我从钱袋里抓了一把苏给梅青,让她自己去看着给自己买点什么,我要去雇几辆车把我们买的东西全部拉回去,顺便去书店买几本消磨光阴的书。

我赶到我们碰头的地方时,梅青已经到那里很久了。她好象什么都没给自己买,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她一番后,得到这个结论。梅青给自己做的衣服很好看。她只是简简单单地把布裁成几片,然后就把其中的一条搭在身上,左缠右绕一番后,在腰间用一条丝带轻轻地那么一束,这样就成了衣服。确实很好看,原来女人的衣服是这样做的。怪不得镇上有那么多人看她,女人们的目光都是羡慕和嫉妒,男人们的目光里似乎有火焰在跳动。

既然她这么节省,我也没什么意见。我示意她上车,我们要回去了,已经有点晚了,雇来的马车再回镇上时都该是深夜了。

梅青没上车,她目光低垂着,使劲地扣着自己腰间束着的那根丝带。那丝带很眼熟,好象是我一件祈祷法衣上挂在胸口的绶带。

我再次命令她上车,但是她还是没动静。几个马车夫好奇在注视着我们,我敢断定他们嘴角的笑意是在嘲笑我的权威。我很恼火,我准备再给梅青一个教训,让她清楚地知道主人的尊严是天赐神予不容侵犯的。

“你……你,还能给我点钱么?”梅青的声音小得象蚊子在哼哼。

“什么?”我声色俱厉地吼道,声音大得我自己都有点吃惊。镇静,镇静,深呼吸,深深地吸气,然后再深深地呼气。我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想起来和我说话了?

“……我要买……”梅青依然很小声,不过我终于可以听清楚了。“你刚才给我的钱不够。还要……”该死的,最后一句我又没有听清楚,她到底还要多少钱啊?

我从怀里掏出钱袋扔给她,厉声呵斥:“快点!”

回去的路上梅青一直在坐在我身边,乐滋滋地把那面巴掌大的镜子翻来覆去地看。这样的东西也值六十个金克郎,也就是说,可以再买两个梅青这样的奴隶?我拿过镜子来瞧了瞧,镜子里有个面色苍白的家伙,长长的脸上有个不招人喜欢的鹰勾鼻子,淡淡的眉毛下是一双随时都象没睡醒的眯缝眼。

“你就拿钱去买这东西?”我把镜子扔还给她,恶狠狠地说道,“奢侈!”

梅青瞄了我一眼,使劲地别过头去,肩膀抽*动。

深秋的阳光撒在前方的道路上,一个马车夫大声地唱起了俚曲。

(五)秘密

冬天来了,萧瑟的北风裹着雪花,肆无忌惮地在大地上横行。

这个时节最好的事情就是在围在烧得旺旺的炉火旁,泡上一杯好茶或者斟上一杯美酒,抱着一本好书细细地读。我就是这么干的。我疏懒地斜靠在沙发里,不时地抿上一口可口的茶水,阅读着一本厚厚的史书——《光辉岁月:屠龙者梨砂传》。

“狗屁!”越读下去我越痛苦,最后我把书重重地砸在条几上。正偎在一大堆兽皮中,用我送她的那把小刀一心一意地削苹果的梅青抬头惊诧望着我。长长的苹果皮连绵不断。

“这是史书吗?真有这样一个屠龙者吗?你也是目速尔人,你说,你们族里真有这么一个叫‘梨砂’的女屠龙者?”我拍着书大声地质问。“这简直就是一本童话。”

这段时间,梅青偶尔也会和我交谈几句。“当然是真的。梨纱•阿莱切尔维斯是我们目速尔最伟大的女儿,是我们目速尔族的庇护女神。她确实杀过一条恶龙,而且是一个人;我曾经去过南方大陆纪念她的神庙,那里至今保存着她用过的那支目速尔长矛。”她眼睛里放射着向往的光芒,回忆部族传说中的英雄使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圣洁中。

“等等,你说你去过南方大陆?”我从来没有问过梅青的过去,但是,遥远的隔着咆哮之海的南方大陆并不是谁想去谁就都能去的,何况那里还是异教徒的土地。“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梅青的脸色黯淡下来,半晌才说道:“你是一个魔法师吧?那天你在眨眼间就释放了三四道魔法,象你这样强横的魔法师我可从来没见过。”她那双漆黑的眼镜紧紧地凝视着我,犀利的眼神似乎要望进我心中的最深处。“一个魔法师怎么会沦落到成为守墓人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很多国王或者贵族愿意把你作为他们最尊敬的客人。”

我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天。我原本以为一个奴隶不可能知道这些的,魔法和魔法师本来就不属于普通人认知的范畴,现在看来我错了。我无话可说,我总不能告诉她我是一个亡灵巫师,和她所说的那些法师们不是一码事。所以我只能装作没听见她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是魔法师的?你以前见过魔法师,还是见过魔法师施展魔法?”

梅青没说话。

我又想起一件事情。“那天,我在你的肩膀上看见一个魔法印记,那是怎么回事?”我走过去撩开她的领子,那个圆圆的印记在她平滑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我仔细地打量着那些神文还有它们的排列顺序,看上去似乎是某种禁锢,它的作用很简单,封闭梅青身上某种我不知道的力量。

熊熊燃烧的炉火并不能给宽敞的客厅带来更多的光明,不过即便是在这昏暗的光线下,梅青那健康的肌肤依然给我很深的印象,看上去非常饱满而且富有弹性。

“吃苹果么?”她举起削好的水果,这个动作很不引人注意地把我撩开她领口的手给挡在一边。

我摇摇头,瞪着她身前那连绵不绝的果皮发呆。女奴放肆地狠狠一口咬下去,清脆的声音在冬夜里显得格外悦耳。

(六)太阳下哪里有秘密?

大雪没日没夜地接连下了好几天,从客厅里人一样高的小窗口望出去,外面已经是白茫茫一片。

“门,好象被雪堵住了。”从冬天开始就睡在客厅里兽皮堆里的女奴隶站在门边,懊丧地说道,她没力气去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我来,”嘴里塞满了面包和肉块,我含混地答应着,“女人就是女人,这么点小事情也办不好。”

我也没法推开那扇门,即使我用尽全身力气也仅仅是把门推开一隙,门外堆积的雪至少达到我的胸口。梅青站在我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虽然她目光里全是善意的嘲弄,我依然不能忍受。我把油乎乎的手指在衣服上抹了抹,捻了一个响指,然后回去接着享受丰盛的早餐。

梅青前几天烘烤的干果小松饼确实非常好吃,趁她还在门前扒着门缝张望的时候,我把满满一盘子小松饼全部送进了肚子里,然后惬意地打了一个饱嗝,端起了酒杯。我不善酒,但是丰盛的早餐后不来杯甜美的葡萄酒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天啊,那是什么?”梅青在门后一惊一诧地叫起来。她现在确实越来越放肆了,看来我应该找个机会警告警告她。

我当然知道那些是什么,刚才召唤出来的骷髅现在才赶到,看来这场雪确实很大。我懒得搭理她,集中精神考虑是不是借着饱食后的慵懒再去睡上一觉。

“这些,都是骷髅啊!”她指着门外惊惶地说道,“这里有个亡灵巫师!”

“我知道。”其实我想说的是“闭嘴”,不过话到嘴边居然变了。

在门外有节奏的沙沙刨雪声中,我放松自己,象一团泥一样瘫坐在松软的沙发里,抿上一口葡萄酒,含在嘴里,让冰凉的酒意从舌根慢慢地弥漫开,直到四肢。太舒服了,真惬意啊。

我眯着眼睛看着我的女奴,她似乎明白过来了,她那双细细长长的黑眼睛突然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我。我咧开嘴,呲着一口白牙朝她笑了笑。我想我那时的表情一定很恐怖,可惜梅青似乎并不害怕,这叫我很失望。

从知道我是一个与魔鬼打交道的亡灵巫师后,梅青有好几天都没说话。她既然不问我诸如“你为什么是一个亡灵巫师”或者“你怎么成为巫师的”这样的问题,我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于是日子又回到从前,大家在寂静中慢慢地消磨漫长的时光。

那天的午饭后,我一如既往地在火炉前打盹,迷迷糊糊中突然被叫醒。

“这个,给我好不好?”

我使劲地眨眨眼睛好叫自己清醒一点,半天才看清楚她说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金项链。项链下拖着一个小方牌,上面雕刻着很多东西,比如剑啊盾啊狮子啊什么的东西,还有一句“神赐力量予尔等”的铭文,字是花体的,互相紧密地缠绕着,就象图案一样,非常精致。

“哪里来的?”这个东西我以前见过,不过好象没什么大用就撂在一旁了。这样的东西实在太多,我每次去万骨谷寻找材料,那些骨头架子们总能帮我挖到一两样这样的零碎,大多数都被我扔了。这个是怎么带回来的,我实在没有印象了。

“从你的床底下扫出来的。”

我匝匝嘴,就为了这个把我从好梦中叫醒?“拿去好了。除了那几盏油灯和桌子上的东西不能动之外,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不用来问我。”我很不耐烦地挥挥手,闭上眼睛继续午睡。好象有什么忘记说了,箱子里还有很多袋钱啊,那个好象也该告诉她不要动。不过现在睡觉是最大的事情。

从此梅青经常从我房间里翻腾出一些东西。前天我看见她手指上戴着一枚镶嵌着蓝汪汪宝石的戒指,今天那宝石戒指就不见了,耳朵上却多了一串圆润的珍珠。

“我能拥有这个箱子吗?”

她找我时我正在房间里愁眉苦脸地对着一桌子乱七八糟的图纸,上面全部是复杂的图案和符号,为了这个我已经忙乎好多天了。我头都没有抬就答应她:“是的,你可以拥有它。它现在就是你了,好姑娘,你现在一个人捧着你的宝贝去玩吧,让我清静清静。”我使劲挠着头皮,翻着眯缝眼盯着天花板。“隔行如隔山”,这话确实没说错,眼前的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太深奥了。不过我也不是一筹莫展,这些天来我已经发现了一些诀窍,如果我顺着这些思路走下去的话……

新年就要到了,能在新年前完成它吗?

(七)新年礼物

新年前一天晚饭时,我终于完成了那项几乎是毫无希望的工作,心中的痛快实在是无以言表。梅青这个好厨子做了很多好菜,烧小牛腰、椒烤肉排、蔬菜拼盘、鱼子酱……琳琅满目一大桌。吃饭时我几乎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兴奋中我忘乎所以,喝下整整三大杯葡萄酒,这已经是我平时酒量的四五倍了

她也很高兴,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高兴,但是我能看出来她很高兴。她唱了好几支目速尔人的民歌,懵懵懂懂中我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可我还是大声地为她叫好。说实话,她的嗓子有点粗,唱起歌来甚至不如镇上那些少女们清脆嘹亮,不过我不能在这新年前夕喝倒彩,因此我拼命地鼓掌。

梅青最后边唱边跳起目速尔人的舞蹈,从婆娑醉眼里我只能看见无数个人影在我面前晃动。我大声喝彩拼命鼓掌,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傻呵呵的,但是我又不能控制住自己。

“过来。”我摇晃着努力站直,使劲摇头,这样才能让自己保持一丝清醒。

她很谨慎地挪到我面前,狐狸一样敏锐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我。看来她一定觉察到什么。

“转过身去。”我两手抓住她的上衣向下轻轻一拉,但是酒精让我失去控制,这一下力量过重,她的上衣被我拉下很长的一截。我能感到她的身体猛然一抖,背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别怕,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我的舌头好象比平日大了不少,“你别动。”

我的手在她肩膀上慢慢地摩挲着,奇怪,她的皮肤怎么这么烫,而且还在轻微地颤栗。“你没事吧?是不是生病了?”她没吭声,只是摇摇头。虽然我觉得周围一切都在摇晃,但我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脖子好象也突然有点毛病,很笨拙……不,是很僵硬,对,就是很僵硬。

我仔细摸索着她右肩上的那个魔法印记,从怀里掏出魔法笔,很笨拙地在她身上圈圈点点,一面还宽慰着她:“没事的,很快就好了。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动。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你会没事的。”

“你……你要干什么?你想对我做什么?”她的声音小得我几乎无法听见,而且还带着一丝颤音和几分恐惧。

我懒得解释,只是反复地叮嘱她不要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

说话间我在她身上写字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我退后两步,掏出一张事先写好的魔法卷轴,轻轻一抖,魔法发动了。

梅青脚下慢慢地浮现出一个亮亮的圆圈,才出现时比我喝酒的木杯口大不了多少,但是旋即它就涨大到两人合抱粗细,顺着她僵直的身体霍然扑上去,直到屋顶,然后又倏然掉头一头撞下来,如此来回运转不息。光圈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它形成了一个笔直的透明光柱,严严地把梅青笼罩在里面,她的衣襟、腰带、头发都在光柱里飞舞,最后她的人似乎都要离开地面。一道刺目的白光毫无预兆地陡然而至,屋子里的一切都被它淹没了。

我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抵御耀眼的光芒,那一刻我似乎听见她在呐喊。

(八)我的恐惧

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梅青正疑惑地在原地转圈,她肩膀上印记消失了,光滑的肌肤显现出健康的浅铜色。

我成功了,我捏紧了拳头恨不得大喊一声,泪流满面。可惜老师看不见这一切,我刚才居然成功释放了一个神圣魔法,一个亡灵巫师释放一个只有他的对立者才能使用的魔法,这本身就可以称为奇迹,不,应该说是神迹。如果有人为法师们书写历史的话,我应该有机会被提到的,也许释放神圣魔法的亡灵巫师就只有我了。

“我的力量,……我的力量,”梅青回头看着我,嘴唇哆嗦得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出,她的眼睛全是泪水,“我的力量,它们回来了。我解脱了!”

也许是泪水遮蔽了我的视线,我连她怎么冲出去的都没看清楚,一股寒风就呜呜地呼啸着撞进暖烘烘的客厅,熊熊的炉火陡然黯淡下去。当我走到门口时,皎洁的月光下只能看见她矫健的背影在远处摇曳飘荡,比我最长的手指高不了多少。

她怎么跑得那么快?脚印哩,在雪地上行走至少应该有脚印啊。我努力睁大双眼,雪地上只有浅浅的两行木屐痕迹迤俪前行,渐渐消失在浓浓的阴暗里。

她就象个鬼魅一样在远处的树林里忽隐忽现,电闪雷鸣中,一棵接一棵的参天大树轰然倒塌。我暗暗咋舌,我可没想到魔法禁锢的居然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又是一阵寒风微微地掠过大地,我突然觉得全身冰凉,那种刺入骨髓的寒意毫无阻碍地一直蔓延到我的心底。我不会放出了一个魔鬼吧?

“你怎么了?”一只手指纤长的手在我的额头上蹭了一下,“怎么全是汗水?”她关心地问我,撑着衣袖把我额头上的冷汗全部擦掉,“这样冷的天,你很容易得病的。”

我突然觉得这张笑吟吟的脸很陌生,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害怕了?”她挑着眉头扬起脸问我,手里摆弄着一把小刀,手指在刀锋上掠过时,一簇簇细小的闪电在她的指肚和刀刃间来回激荡,呲呲作响。

我没说话,当然,这是因为我没有时间说话。我连续设了两道屏障,然后开始准备攻击和逃生的魔法。我已经在考虑是不是需要先动手的问题。凭她刚才敏捷矫健的身手,如果她先动手的话我肯定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何况她手里的那把刀看着就不是普通的武器。那刀,好象就是我送她的那把小刀啊,怪不得她当时那么紧张激动!

“你是谁?”我指着她厉声喝问,手腕上的“人骨手缳”黑光缭绕,深不见底。

“我,梅青,目速尔女枪兵,是您——衣沃先生——花三百个苏买回来的奴隶啊。”

我根本不可能相信这些谎言,一个如此厉害的人会成为奴隶,说给谁听啦?当我是傻子!不过,接下来我该说什么,我应该怎么样说怎么样做才能不显得懦弱和胆怯。见鬼,我读了那么多的史诗和传记,怎么没一本提到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该做什么的。

“……”我以沉默应对这个女人。

她再没理我,哼着小调自顾自去收拾杯盘狼籍的餐桌。呆了半晌,我也只好悻悻然地关上门,瘫坐到松软得能把我整个淹没的沙发里,在温暖的炉火边口水长流酣然入睡。

(九)炉前对话

“这是雷珠,”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梅青终于开口了。她指着小刀上那颗黄黄的小石头开导我:“这种宝石异常稀少,传说是雷神遗失的法杖的一部分,把它镶嵌在武器上,只要你有与之相当的能力,它就会发挥出闪电的威力。”很明显,最后那一句是说给我听的,我明显没有“与之相当”的能力。

“很值钱?”我随口问道,把刀还给她,端起茶杯。

“不值钱,”我释然,既然如此更不需要操心费神。

“因为太稀少,所以没人把它卖钱。只要是镶嵌了雷珠的武器,那它一定会被誉为‘神器’,而且,将会拥有名字。”她戏谑地看着我,舌尖吐出的字就象刀。

我一口茶水全部喷在自己身上。

我以前一直以为史诗传记里记载的那些冒险故事全是胡编乱造的,当我亲眼目睹梅青雪夜里的所作所为后,我不得不纠正自己错误的认知。

“你以前是不是很有名?”对于这个我很好奇,因为我自己很平常很乏味,所以我很喜欢听别人不平凡的经历,但是好象我连一个不平凡的人都不认识。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看英雄史诗的原因。

她摇摇头,认认真真地说:“不。”

“那你是不是很厉害?”

她点点头,还是认认真真地说:“是。”

“有多厉害?”

她眨眨眼睛想了好久,才郑重地说道:“不知道。”

我很失望,因为我很想知道。

“我问你,那天晚上你冒冷汗,只是因为害怕我?”这事她终于问起了,不过我早已想好对策。“当然是,我怀疑你的身份。”我回答得理直气壮,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一边。

“你是亡灵巫师,怎么可能解除我身上的魔法禁锢?”她步步进逼,“那种魔法禁锢只有修习神圣魔法的光明法师或者灵魂系大魔法师才能解除。”

“我用的是就是亡灵魔法。”我咬死不松口。我在观察通向安全地带的路径。

“你撒谎!那道笼罩我全身的圣光怎么解释?还有那缥缈的圣歌哩?”

……

“不要告诉我你们亡灵魔法释放时,看起来就和神圣魔法释放时一模一样!”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近在咫尺。我无话可说。

“如果你失败了,我会怎么样?”

“……会成为一颗骨珠。”该死,我怎么把这事说出来了。然后我不得不解释骨珠和人骨手缳的关系,然后还得继续解释当初为什么买下她。“我的材料还差得远,两三年之内你不会成为我的实验材料的。”我的说辞以这句话结束,不过这好象不是一段好的结束语。

回答我的是一声冷冷的鼻哼,阴风四起,我毛骨悚然,惊惧地望着拥坐在一大堆毛茸茸的兽皮中的她。

“你这么怕我?”她瞪了我一眼,嫣然一笑,“不管我多么厉害,我还是你的奴隶。”

这事她要是不提,我都快忘记了,她还是我的奴隶啊。不过这个女奴现在是不是太肆无忌惮了?我瞅瞅她手背上那个奴隶标识,又瞄瞄她纤长的手指,目光最后落在她腰间挂着那短短的刀鞘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一天我又问她,我已经解除了她的魔法禁锢,她为什么还不离开,她现在想去哪里都没人会阻拦她的,当然也没人敢阻拦她。她的答案居然是这样做奴隶也很舒服,什么都不愁。我默然,无言以对。

趁她不在,我拿起了那面小镜子,镜子里依然是那个男人,脸色苍白的面孔上有个不招人喜欢的鹰勾鼻子,淡淡的眉毛下一双永远没睡醒的眯缝眼,不过看他的眼神似乎很满足他现今的状况。

我愤愤地扔下镜子,闷闷地把自己埋在沙发里。

(十)春天为什么来了!

春暖花开艳阳高照。

“我手背上这个奴隶印记很难看啊,”自从开春以来她就经常把手放在阳光下,然后对我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我一点都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她现在已经不象个奴隶了,当然她也不能算是奴隶主。“嗯嗯,我马上要去做祈祷,每年春天总是最挣钱的时间。”我套上法袍夹着《圣典》急匆匆跑出去。

她本来是在我背后说话的,但是脚步匆忙的我总会迎头撞上她。

“你还需要钱?”

这算是质问吧?有奴隶这样和主人说话的吗?我翻翻眼睛,但是马上就垂下头。她的眼睛比我的眼睛大很多。“钱每个人都需要,我当然也不会嫌钱多。”我赔着笑脸解释。

一个宝石戒指扔在我手里,然后是一副珍珠耳环,还有个翡翠手镯。

“现在你有钱了。”

“现在你有钱了,你可以陪我去城里转转了。”她斜睨着我,又把手抬起来对着阳光,手背上的那个奴隶标识很刺眼。

特雷兹城我每年都要来好几趟,早就闭着眼都能进出自如了,还能有什么好看的物事。不过我的女奴大人既然想看看要转转,我也没办法。

一路上我都闷闷不乐,她倒是兴高采烈,但是到城门口时,马车被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拦住仔细地盘查,城门两边还站了好几个骑士大人,目光炯炯地仔细打量着每一个进出城门的人。

盘问和检查我都无所谓,我是正正当当的祈祷者;梅青,她是我的奴隶,她手背上的标志就说明了她的身份。

“这里好象出什么大事了,”她左右张望着,附在我耳边悄悄地说道,她和我如此亲昵还是第一次。士兵和骑士们不以为然专注于他们的工作。一个奴隶主和他年轻的女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看那边的两匹战马,战马鞍桥上挂着的是神圣骑士盾。”

顺着她的目光我望过去,城门边是有两匹战马身上挂着的盾与众不同,精铁盾面上刷着一层工整的白漆,又用金色细细地勾勒出两把大而醒目的交叉钥匙——“真理与天国之匙”,这是教会的标志。

城门边新贴了一张告示,趁卫兵上下左右前后检查我那辆破马车时,我溜下车仔细地看了看。当我美滋滋地回到马车边时她问我:“你看见什么了,就乐成那样?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我强忍着笑,一脸肃然地正色回答:“我们来得很不巧,一位枢机主教大人在这里布道,要驻锡六十天,因此这段时间除了教会的活动,城里所有公务一律停止,所有的人都要为主教大人服务。”我突然觉得教会并不象老师说的那么可憎,其实他们还是很善解人意的。

“我们是回去,还是……”

“你不是骗我吧?”她在我脸上寻找着撒谎和欺骗的蛛丝马迹。除了自己的名字,她认识的字非常有限,这使我很是满意,至少我有比她强的地方。我很真诚地看着她,眼里全是笑。

在向士兵求证之后,梅青恨恨地啐了一口,“来都来了,总得进去看看。”

她吐口水的粗野动作被两位骑士大人看在眼里,我能看出他们的愤怒,然而就在他们拔腿走向我们的马车时,旁边一位骑士拦住了他们。这叫我很奇怪。我能觉察到那位阻拦同伴的骑士的眼光一直追随了我们很远。

“那群骑士老爷里面有你认识的人?”我问她。

“没有,谁会认识他们?”她反问我,目光在一间挨一间的店铺中逡巡,“怎么了?”

“没什么。”

城里人很多,因为有枢机主教亲自布道传教,四乡八里的民众都象参加盛大节日一样蜂拥而至,大街上行人摩肩擦踵,马车几乎是在人海中一步一挪。后来我索性把马车寄放在一家旅店里,步行陪我的奴隶参观特雷兹小城。

梅青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街边临时搭建的小吃摊,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情,一个问题在我心里很久了,她吃得那么多为什么不长肉?虽然我吃得也算多,也不长肉。

偶尔我朝街道两端望了望,那个在城门口看见的骑士就在不远处。

我一直认为吃好吃饱后梅青应该去武器店铠甲店这样的地方,因为她是个技击方面的高手,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她居然在服装首饰店流连,我很是惊讶,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反正都是逛悠,哪里都一样。

当信众簇拥着一辆络车从教堂向中心广场而去时,我们正巧从从一家珠宝店出来,我看见那个骑士正拿着一件女人的裙子和卖裙子的人说着什么。

梅青突然扯扯我的衣服,指着一辆马车说道:“快看,那马车上的徽记,和我的项链一模一样。”

那马车很华丽,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很华丽,光从车窗上镶的那一大块玻璃就知道马车价值不菲。一个满脸慈祥的胖老头笑眯眯地向人们不住地轻轻摆手。这大概就是那位枢机主教大人吧。

梅青从领口拉出她从我床下找到的那根项链,托着末端的那块小小的铭牌,大声嚷嚷着:“你看啊,真的一模一样。”

我侧脸看看那块铭牌,再看看马车。确实很相象,两者相比马车上的徽章只多一个双翅王冠而已。三翅冠是教宗的标志,徽记上有双翅冠,只能说明这个家族历史上至少有一个成员成了教宗。

马车从我们面前缓缓驶过时,梅青举着那面铭牌大声叫着,主教大人笑眯眯地从容挥手,一脸和蔼,不过我觉得他看见梅青手中的铭牌时似乎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那天我们满载而归。

(十一)祸,永不单行

天空蓝蓝的,没有一丝云彩。

太阳暖暖的,照得人阵阵发困。

大地绿草丰茂,鲜花盛开。

我烦闷焦躁很多天了,连梅青做的菜肴我也毫无兴趣。今天上午梅青来叫我去看她养的兔子,我突然跳起来,暴怒着咆哮,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怒气冲冲地扔下一句“再等九天你就自由了”。

我在山坡上呆了整整一天,直到满天星斗才回家。梅青坐在屋檐下瑟瑟地看着我,没说一句话。我一句话都没说,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把饭菜端进来时我只说了一句:“滚出去。”

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嗫嗫地说道:“我是你的奴隶,你打我吧。”我烦闷得挥挥手,懒得理她。她说话时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我再也不去城里了还不行么?”我从床上跳起来,一把将她推出门,关门时门框上的灰尘被震得簌簌直落。

“再等九天,你就自由了。”我咬牙切齿地说道,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床上。那晚我怎么都无法入眠,辗转反侧,一直到后半夜。

迷迷糊糊中我被人推醒了,当我睁开眼时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捂住我的嘴。

“别说话。”她的声音听着那么陌生,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生辉,目光却冰冷深沉。

我用眼睛表示出我的疑问,这样子是什么意思。她把衣服扔给我,我摸黑穿衣服时她说道:“我们有大麻烦了。这里被包围了。外面全部是教会骑士团的战士,还有好些高级修士和祭司。”

教会骑士团?修士和祭司?我毛骨悚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难道是……我摸了摸手腕上的人骨手缳。

梅青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道:“四面都有人,首领就是那个枢机主教,他身边有一个神圣骑士。东面和北面各有一个神圣骑士。这三面至少有七个魔法师,南面我没敢去,那里有个魔法阵。看样子那个方向上至少有一个资深法师在坐镇。”

我眼皮跳得很厉害,心跳更厉害,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现在我得拿个主意,一定要当机立断。

“能逃出去吗?”我带着一丝侥幸。

“我看不可能,至少我不能。”梅青的大眼睛眯成一条缝,目露凶光,红红的小舌头在嘴唇上舔了几下。

我很失望,真的很失望。我不知道亡灵巫师该如何去战斗,老师从来没教过我,当然我也怀疑老师一辈子和人战斗过没有,但是事到如今不打似乎又不可能。估计外面那些人不会让我大摇大摆地离开。

我恶狠狠地说道:“那就,打吧。”

(十二)打,就打吧

胖老头神情肃穆一脸怜悯,就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他背后是一位高大魁梧目光如炬的神圣骑士。

“特雷兹城墓园祈祷者衣沃先生,你是一位亡灵巫师,这我没说错吧?”

他当然没说错,我身后就站着六个白生生的骷髅架子,他们手里提着锈迹斑驳的武器。梅青就站在我旁边一声不吭。

“真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就已经能召唤出六个骷髅,很不容易了。”主教大人肯定认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好整以暇娓娓道来,“想知道你是怎么被发现的么?”

他笑眯眯地看看我,又看看梅青,我很想过去扯下他的笑容,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动。四周的魔法元素异常活跃,如果不是我设下的屏障,这里大概早就和我那几间房子一样下场了。连那用石头砌成的小小神殿都在满天火雨中燃烧坍塌。

“她脖子上的项链是我的祖先几百年前遗失在这里的,”他的声音有点伤感,和那些来祭祀死者的人一样悲痛,“还有她那把刀,那也是我们家族的宝物,‘断龙牙’,你没听说过吗?五百三十四年前我的先人就战死在这里,这两样东西也和他一起埋葬在万骨谷。五百多年来我们请托了无数强者来这里搜寻,没一个能活着走出万骨谷的。尊敬的巫师先生,你一定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能活着出来吧?”

“那里尸气太重,”我瞥了一眼梅青,她也不可能从那里走出去,否则我可以杀了守在那个方向的人一起逃走。

胖老头令人厌恶地微笑起来,一脸的皱纹宛如密布的蛛网:“现在你知道你为什么被发现了吧,何况你手上还有一串人骨手缳。”他脱下枢机主教的红色法袍,里面是一件洁白的法师长袍,在晨曦中周身围绕着圣洁的光影。“我恰恰是一个光明法师。你还打算顽抗下去吗?”他的手指轻轻一捻,一根细细长长的法杖霍然出现在他手中。随着他低低的吟唱,法杖顶端的小天使慢慢隐藏在洁白的光芒中。

我迅速地扯下一颗骨珠塞在梅青手里,急急地说道:“无论怎么样,不能让它离开你。”

梅青象一道雾一样消失了,只有声音还我耳边回荡:“拖住他们。我去杀那些法师,你自己留神。”

同时对付一个光明法师和一个神圣骑士实在很吃力,主要是那个骑士,我召唤出的随从在他的面前连一个回合都无法抵挡,他就象一尊战神一样威严可怖,宽宽的双手巨剑每一次挥舞都会使一个或者几个骷髅化为碎片,这样我就不得不在和法师斗法的过程中不停地召唤更多的随从。幸好这是在墓园里,我不用担心随从的数量。

我捏碎了一颗骨珠,一个幻像替我扛下了骑士的一记风驰电掣的攻击,然后不得不再捏碎一颗骨珠,用另外一个幻像去承受法师释放的圣光。我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再接二连三地召唤出那些废物。她现在怎么样了?

远处不断传来濒临死亡时的惨叫,还有大声的呵斥怒骂和呼喊。只要有声音就好,这至少说明她还在战斗。不过我现在很痛苦,那神圣骑士和光明法师的配合实在太完美了,我甚至无法还击。地下爬出来的骷髅架子对他们毫无作用。

伴随着几声凄厉的嚎叫,梅青从树林中冲出来,浑身是血,短刀握在左手,脚步也有些蹒跚。两个和我面前的骑士同样装束的人紧紧跟随在她后面,两个魔法师盘旋在空中,一道接一道的闪电死死追随着她。

我又捏碎一颗骨珠,这次没有幻像,骨珠的作用显现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我全身的血肉全部归于虚无,皮肤就直接包裹在骨头上,手指都快和我舀蜂蜜时用的勺子一样长了。我咧嘴对梅青笑笑,牙齿冷飕飕的,大约嘴唇已经没有了吧。

胖老头脸上终于有了恐惧的神色,他指着我心胆俱裂地嘶叫着:“拉卡夙其亚!”

首先要对付的是那两只没长翅膀的鸟。第一个笨蛋已经吓晕了,直挺挺就撞进我怀里,在他破碎的肢体还没有完全落到地面前,我的手指已经搭在他那惊惶失措的同伴肩上。在我喋喋大笑声中他的头颅和他的身体永别了。

这种魔法是有时限的,我得赶在魔法反噬前解决掉敌人。我很自信,因为我清楚拉卡夙其亚的威力,就象我清楚亡灵力量反噬的威力一样。我还有两颗骨珠,梅青手里也有一颗,凭借它们我或许能够化解那可怕的反噬,或者那时我会损失很多寿命,但是那对我漫长的人生来说算得了什么。

一把刀砍在我的额头,金属涩涩的摩擦声令我牙根发酸,那个神圣骑士大概想不到他那把足以劈开巨石的刀居然劈不开一个人头,然后他就带着疑问一头栽倒在地上,胸前十余个伤口鲜血迸流。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我疯狂的笑声响彻大地。笑声中无畏的骑士团战士把这一片土地包围得严严实实。笑声中脆弱的生命在一个接一个地消逝。

“住手吧,魔鬼!”

我厌恶地抛下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慢慢转过了头,目光所到之处,即使是最勇敢的战士也在向后退缩。是谁,敢这样命令我?

梅青!我的女奴,我的公主,我的女神,她被一个该死的神圣骑士紧紧挟持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就横在她那纤细脆弱的脖子上,一道血痕象蚯蚓样顺着剑刃爬行。

胖老头的胸前被划了长长的一条伤口,鲜血还在慢慢地渗出,他拼命咳嗽,手里拿着我送梅青的那把小刀,刀锋犀利,电光四射。“魔鬼,你是要她死还是要她活?”他面目狰狞,每说一个字就要咳一声,嘴角挂着血丝。他现在比我更象魔鬼。

梅青桀骜地昂起头,恨恨地说道:“别听他的,杀了他们。你死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我咯咯笑起来,温柔地望着她:“好,听你的,老婆。”

一颗骨珠在我手里碎成齑粉。

长剑和小刀同时落在我身上,我捏住胖老头的脖子放声大笑:“这没用。”

后记:

深秋的残阳苍白地映照着大地。

我懒洋洋地坐在屋檐下,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镜子。镜子里有一张可怕的面孔,和我召唤出来的那些骨头架子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只是他眼睛在转动。

“你看我从你桌子下面找到了什么?”梅青手里捏着一根细细的金链子。“给女儿戴不错吧。”

我闭上眼睛,懒得理她。

又是一个秋天。

【敬请诸公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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