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妻(五)
作者:独孤梦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26

脚下的水愈发温柔地抚拭着他,一股惬意从脚心一直传播到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暖烘烘的。他的双脚就和地面家具一起,浸泡在这没过脚面的清水中,没有一丝不适。他甚至质疑起刚才的想法,为何要请水管工来修理呢?的确,开始踏进这积水中,他明明感到不快的——然而,仅仅是刚开始而已。如今他分明从水中感受到一种不可或缺的温暖感,如母亲的怀抱般令他沉溺不已。当他听见潺潺流动的水声,鱼妻已不声不响地站在他的身后,一支冰冷的鳍搁在他的脖子后面,那似乎是提醒他,该睡觉了。

“急什么急?没看见我这圈还没打完吗?一点眼力都没有!”他正在兴头上,再说了,比起紧张刺激的牌局,鬼才乐意搭理那个没趣味的女人。

啪啪啪,她踩着水而去,知趣地留下他一个人。房间里的光亮一下子暗了下来,显示器投射出白荧荧的光线,映得黑暗中他的脸煞青煞青的。不知不觉指针早已过了十二点,雀友们纷纷散去,他这才发现双眼又酸又胀,痛得难受。真的该上床了,他打了个哈欠,摸黑打开了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在这几个小时内,脚下的水似乎又深了一些。他猛地想起大床早已被鱼妻弄了个透湿,而此时她那丑陋的鱼头想必正躺在水中,悠哉游哉地吐着泡泡——想到这里,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抽搐。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他决定到沙发上凑合一晚。

当夜无事。第二天一早,他还在闭着眼睛做梦呢,一个熟悉的女声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老公,起床啦~”

他习惯性地翻身加捂耳朵,全当一阵耳边风。可是,是什么声音频频敲击他的耳膜?啪嗒啪嗒,什么东西在拍打水面,而且拍得正欢?

他睁开眼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夜之间,水悄无声息地涨高了学多,险些淹没他平躺的沙发。鱼妻悠闲地仰面朝天,整个身子漂浮在水中,双腿富有节奏地游动着。她的鱼头高高伸出水面,黑洞洞的嘴巴正冲着他大张着,那姿势活像向饲养员索取食物的海豹。拍打出水面的不是其他的东西,正是她那两支船橹似的鳍。

的确,她叫得没错,七点是早起的时间。他麻利地套上衣服,却卡在下地前的最后一个环节。拖鞋不见了,可能被水流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他简短地吩咐了一声:“拖鞋。”

哗哗,她的双鳍迅速拨动清波,整条身体箭一把刺穿水体,灵巧地冲了出去,那双上下摆动的人类的双脚,洁白得分外扎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顺利返航,高高扬出水面的嘴里正叼着他的拖鞋。

他一把夺过鞋,没表扬也没批评,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进水里。奇怪,他心里纳闷,水明明都淹过小腿,按理说这种程度的水中行走,阻力应该相当大,可为何自己走起来非但不感费劲,还显得比平日还要轻松舒畅?真是诡异的水。他开始简单地洗漱,而无论走到哪儿,鱼妻总是亦步亦趋,跟着他游到哪里,静静地在他的身边拨动着水。他的心中始终存着这样一个疑惑,那就是,昨天打给公司的那一通电话,还有今早唤醒他的那个声音——他听得出来,那分明是他亡妻的声音——是从她那张鱼类的嘴唇里所发出的吗?如果是的话,她为何从不当面与他交谈,唯有在他无法确认发言者的时候才出声呢?

算了,他苦笑着,从洗脸池上头的镜子里又看到了她那木然的双眼,那一成不变毫无生气的表情总令他毛骨悚然。反正就算她还是人类的时候,他已经没什么好对她说的了,就这么着吧。

他今天的心情奇好,理由之一搜救是原以为被水泡烂的皮鞋,穿上以后里面居然一点都没有湿,还有他的裤子和袜子,跟皮鞋一个德性,在水里泡了个稀巴烂,一出门一晒太阳,嘿,全干了!理由之二就是每个人一进公司,首先都抢着送他一个大笑脸,内容之明媚灿烂可比八九点钟的太阳。在收下上至部门经理下至扫地大妈的笑脸大礼包之后,仍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他终于忍不住问一个最要好的同事。

“啧啧,装,还跟我装!”同事一脸坏笑,“你小子行啊,把我们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不去申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啊?”

什么奥斯卡?他到底什么意思?

“少在我面前演戏啦!”同事拍拍他的肩膀,“你老婆什么都说了!”

她……?他一把抓住同事,表情极为急切:“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昨天晚上,正当他在联众上鏖战的时候,同事接到了一个电话。话筒里的人自称是他的妻子,出于多年的友谊,同事也确认了她的声音。她宣称,她大难不死,现正在家中平安无事。同事大感意外,有些不解他在公司为何不说明此事,反倒摆出一副鳏夫的嘴脸。这时电话里的女人笑了起来,那是爽朗的格格笑声。

“说起来有点丢脸……事实上我们这两天在冷战,都怪我不好,是我惹他生气的。”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可能他心情不佳,才故意没跟你们解释吧。”

事已至此,同事还能说什么呢?唯有草草安慰了事。不光是这个同事,连部门经理和扫地大妈都接到她主动打来的电话,内容全是“我平安回来了,让大家担心真是不好意思,从今往后还请诸位多多关照外子”。真不知道她从哪儿得悉那么多人的电话号码,再一个一个地拨通。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同事又凑到他的耳边,神秘兮兮地告诉他:

“对了,最后嫂夫人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她所遭遇的经历实在太过离奇,不与众人分享实在心中抱憾,所以她要把这段经历写成一部小说,从今天起开始发表。”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眼始终盯着桌上新发的报纸,透过油墨淋漓的新闻纸,影影绰绰现出他妻子的名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