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妻(一)
作者:独孤梦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82

上身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下身像水蛇。

胸部生得很美,美丽和谐的乳房在高傲的心上高耸着,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纯洁而又傲慢的面庞,谁知道呢?说不定在半透明的浑浊的海底,像神话似的,还藏着一条波浪形的似龙非龙的东西呢。在梦的深处,美德下面却藏着邪恶。

——雨果《笑面人》第二部第一卷

一切都结束了。

他将宽大的身体往床上一丢,仰面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神里空无一物。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做,当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残存的理智告诫自己,该来的终于来了,得冷静。

他以三分紧张、三分恐惧、三分担忧外加一分希望的腔调开了口。他预料到对方会让他节哀顺变,发现了妻子的尸体云云,也早已预备下可瞬间将惊呆转化为嚎啕大哭的精湛演技,然而,这个电话并没有给予他充分发挥的机会。

很遗憾……警察冷漠的官腔就这样打发了他。救援人员只打捞出一些物品,至于遗体,尚在进一步搜索中;不过……那个警察委婉地告诉他,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毕竟搜救工作已经开展整整四天了,生还机会极其渺茫,她有可能葬身鱼腹……电话听筒从他的手中缓缓滑落,他凝视着墙上芜杂斑驳的花墙纸,感到心中的空虚与黑暗非但没有散去,反倒渐渐扩大,更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样,吞噬了他。

他们也曾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也曾在花前月下发下共度一生的誓言。然而,经历了短暂的蜜月之后,生活中的种种矛盾便不可调和地突显出来。她是个爱面子又极要强的女人,不甘心屈居男人之下,做一名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而把一心扑在了事业上。他呢,受着传统思想的英雄颇有些大男子主义,最喜吆三喝四。俗话说得好,经济地位决定社会地位,起初看在工资的分上,他说的话还算有点分量,可后来,随着她从自由撰稿人晋升为专栏作家,还不小心出了几本畅销的小说。挣钱越多,脾气也就越大,一向自诩为“大老爷们”的他,如今反过来事事要看老婆的颜色行事,让老婆骑在头上耍威风。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两人频频发生口角;更令他着恼的是,结婚五年,她迟迟没有怀孕生子。并不是她不能,而是她不想让蒸蒸日上的事业因怀胎而停滞不前,故而婚后一直采用避孕措施。为了这事,他不知道和她吵过多少次嘴,打过多少次架,可她就是我行我素。有时候把他逼急了,“离婚”这两个字便脱口而出。而每当听到这个关键词,她便使出女人一哭二闹的惯用伎俩,甚至请出公婆惩治她口中“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儿子。他是个孝子,看到年迈的父母老泪纵横,也只得强低下头道歉,从此死了离婚这条心。

这次的旅行,本是为了修弥夫妻间感情的重温蜜月之旅,连下榻的蜜月套房都特意挑选得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可谁又能想到,他们的婚姻关系,居然被上天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划下句号?

带着满心的伤痕和别人的同情,他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城市。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扯掉墙上悬挂的巨幅结婚照。已然死去的女人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硕大的脸灿若春花,那景象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所有她的照片、她的生活用品、她穿过没穿过的衣服,统统被他锁进了阁楼的樟木箱里,钥匙则扔进了长江。还要收拾她睡过的床单被褥、她碰过的家具——好一个浩大的工程,看来他得重新搬家了。

他把全身蜷进被子里,紧紧裹住了头。被褥中她的香味浓烈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就像他仍置身于她温柔的拥抱似的,令人窒息的温柔。当他闭上双眼,仿佛又置身于那一片波涛汹涌的汪洋之中,身体不受控制地上下起伏着,耳边又传来了恍若梦境的波浪声,哗啦,哗啦……那声音真实得可怕,他又回到了那一天,水,黄色的河水污秽而破碎,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一路怒吼着向他扑过来,然后瞬间破裂成白色。他的耳朵里灌满了哗啦啦的水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他的身体像漂浮在云端之上似的没有一丝力气,晕晕乎乎不知何为方向,只一个劲儿向上划动四肢,妄想挣脱那副沉重的水之枷锁。在那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心中只闪过唯一的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活下去!

他成功了,然而妻子却永远地沉入了冰冷的水底。

他想起某个春天的夜里,清风明月,花儿在枝头送来阵阵醉人的芬芳。她躺倒在他的怀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盛满爱情美酒的醇香,在黑暗中闪耀出那样微弱却晶莹的星光。

“如果有一天,我和你母亲同时掉进水里,你会先救哪一个?”

考验男友的经典问题,好在他早有准备。于是他假装头痛似的沉吟片刻,才胸有成竹回答道:“哪一个都不救。”

她猛地坐直身子,由于惊诧她那双大眼睛显得越发明亮动人。他趁机吻住她柔软的双唇,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救你,那叫‘忠’,对老娘,那是‘孝’;如果真有那么不幸的一天,我要么陪你们一起葬身水底,要么就想法子把你们俩同时救起来,那才叫‘忠孝两全’!……”

当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铭刻在他的记忆深处,清晰得好像昨夜才发生一般。可惜物是人非,她再也没有机会聆听他的甜言蜜语,再也没有办法回应他甜蜜的亲吻和拥抱了。不,她此刻所能享用的,不是丈夫的热吻,而是鱼类无情的蚕食,从她那身光滑白腻的肌肤上,它们攥取吞食赖以生存的食粮,直至她浑身上下千疮百孔,只残留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在水中摇曳生姿……都是他的错!绝望中他紧咬牙关,为防止自己叫出声来,连枕巾都塞进嘴里。在他漫无边际的幻想中,已变成白骨的妻子正在水中张开双臂,期待着他再次的拥抱。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悄然而下,滑落在枕巾上,恰似一道干涸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