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七十四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336

翰翼山庄喜丧惊变,已是掀起江湖轩然大波。玉剑门被人一夕举派歼灭,岁寒庄也险遭灭门之祸,明教未能斩草除根,邪门疑又死灰复燃,北金西夏虎视眈眈,九州民乱如火如荼,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时江湖风雨如晦人人自危。

自六月末至七月初,翰翼山庄鼓乐喧天,人流涌动,直至黄源永装殓下葬,方才见得一波一波的武林人士络绎离去。

“师父,怎地那黄老庄主成亲,不见新娘娘家人前来啊?”江州驿道,一老一小策马前行着,俱是身着青服道袍,腰胯紫穗长剑,老者须眉皆白,似是耄耋之龄,垂垂老矣,那小的十来岁年纪,生得浓眉大眼,很是机灵。二人行至一茶寮处下马,那小道士扑闪着双眼问道。

“徒儿不知,那新娘是江淮望族林家之女,年方二十,与黄老庄主年岁差了整整三轮,是以林家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如今那女子嫁入黄家,还有私奔之嫌,又哪里能见得到她娘家人咯!”那老道人老态龙钟的走到那茶寮一处桌子坐下,说着说着忽而吹须瞪眼道,“出家之人怎可如此多舌,红尘之事不许妄言!”

“江淮林家,可是江湖五行世家之一?”那小道士把两匹马拴住,走到这茶桌的侧首坐下,托腮寻思了片刻便兴冲冲的问道。

“是也!林家本是商贾之家,虽族中高手如云,原来却少问江湖之事,却是最近十年方才在武林崛起,俨然已成江浙第一大派。自四十年前金陵梅家被灭门,这五行之木一直空缺,林家如今占此虚席,却是实至名归!”那老道人斟了一杯茶,浅饮一口,咂咂嘴说道,“唉!四十年梅家,四十年后狄家,江湖这些名门望族虽显赫一时,都落了个这般下场!呜呼……”

“呃,呃,徒儿听说灭狄家是一个二十不到的女子,可是真的?”那小道士把凳子挪了挪,凑近这老道问道。

“不假,不假!听说那女子是登州三绝沐尧风的孙女,一介女流,年纪轻轻,却好生了得!”那老道摇头嗟叹道,“那重伤黄老庄主的女子也不过二九年华,却身怀如此不世奇功,端的是匪夷所思。唉,当今江湖,老不如少,男不如女,乱了乱了!”

“师父你打得过那个女子么?”那小道士托着两腮,眨巴着眼问道。

那老道士正在喝茶,闻言一口茶水呛得不浅,咳嗽了半天才正身捋须道:“为师阅尽沧桑,看破江湖,如今韬光养晦,置身这些个打打杀杀之外,只因怕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找为师争那天下第一的名号。圣人曾言:自古高手多寂寞,唉,诚不欺我!”犹自老目噙泪,唏嘘不已。

“师父,师父,我是问你能不能打过哪个女子,你还没回答我呢!”那小道士拽住那老道衣袖猛摇了摇,方才将他从缅怀与陶醉中拉回来。

“笨徒儿!”那老道给他当头一个暴栗,喝骂道,“为师武功天下第一,你还没听懂么?”

那小道士吃痛,使劲揉着额头,嘀咕道:“武艺不见得天下第一,吃喝的功夫倒是天下第一。师叔师伯们每日都在山中勤修苦练,独你一个终日游手好闲,大江南北一年到头蹭人家饭吃!”

“你懂个屁!师父武艺已临绝顶,便再修炼也不会有寸进。江湖之大,门派之多,这寿筵喜筵丧筵日日都有,崆峒收到的帖子堆积如山,总得有个地位尊崇的人前去应酬。为师德高望重,光风霁月,在全派的大力推举下,方才勉为其难接下这重任,祖师爷说得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师父!”那老道犹在口水四溅的大肆吹嘘,却被那小道士打断,“那是和尚的祖师爷说的,不是我道门的祖师爷说的!”

那道人老脸一红,却狡辩道:“你晓得什么,习武之人四海一家,和尚的祖师爷和我老道的祖师爷当年是旧识,故而可一并这般称呼?去去去,别乱插嘴!”

那小道士嘴噘得老高,满腹委屈的道:“只知道带我游山玩水,吃东喝西,一点功夫都不教我!”

“教你,教你!下个月吃完泰山大会,为师就教你!”那老道士嚼着满嘴的花生豆,含糊不清的说道。

那小道士骨碌碌翻着白眼,背过身去,也不吃,也不喝,盘膝坐在一旁玩着手中长剑的剑穗。

“师父!师父!华师哥,是华师哥,快看!”那小道士从座位上一弹而起,一步蹦到茶寮边上,欢呼雀跃的唤道:“华师哥!华师哥!”

却见驿道尽头,有一个黑点急速奔来,却是一身着青服,骑乘白马的年轻道士。那人策马风驰电掣般行到近前,聿聿两声唤住坐骑,风尘仆仆下马,冲那大咧咧坐在桌边的老道施礼道:“弟子华无期见过青阳师伯!”乃是崆峒座下首席弟子,江湖中小有名气的青年翘楚。而座上这位全无仙风道骨的老者,乃是崆峒辈分颇高的青阳子,终年只知游走江湖各大门派间,全无半点潜修问道的心思。

“华师哥你怎么到江州来了?”那小道士拉住华无期衣袖,兴致勃勃的问道。

“小然,师哥到江州来可是有要事要办的!”华无期抚摸了下那道士的脑袋,笑着答道,忽而他转朝青阳子道,“师侄自离淄州,月前回山,得知镇灵殿中囚困的魔剑被人劫走了!”

“劫走了?”那老道一惊,离座而起,颤着白花花的长眉道,“被谁劫走的?”

“是……”华无期顿了顿,答道,“是云虚师叔和一个面上带疤的女子!”

“云虚子?”那老道悻悻然坐下,“这老东西尽不干好事!等等,面上带疤的女子,莫非是……”

华无期剑眉一簇,用雄厚的嗓音道:“师侄也怀疑那个女子是杀害玉剑门百多条人命的凶手!”

“那你来江州是……”青阳子一扫脸上调笑怪诞的表情,神情肃穆的问道。

“师侄得知,近来魔剑在江州附近出现过,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如此,我和你同去将那魔剑寻回!”那老道剔了剔牙,随口便道。

那小然一听来了兴致,拍着手道:“好呃!好呃!师父我们不去泰山了罢!”

“还有一个多月,急什么,先去找你云虚师叔喝酒,上马!”青阳子离座起身,走出去三五步仍不忘回头拿起桌上的小碟,一古脑将盛着的花生倒进嘴里去。

一行三人踏蹬上马,一阵驭马声起,便见三匹神驹拔蹄飞奔,绝尘而去……

彭蠡湖天晚,桃花水气春。

鸟飞千白点,日没半红轮。

何必为迁客,无劳是病身。

但来临此望,少有不愁人。

庐山东峰之麓,九江入湖之口。黄昏迟暮,斜阳入水,却见众浦宛转,群山差池,暮霭沉沉连波千里,云天青碧,共湖光一色。遍草新湖落,连天众雁来。芦洲残照尽,云障积烟开。这山重水复之地,曛光将近,沙痕水影,薄雾轻舟,分外的凄凉寥落。

天际有三骑裹着斜阳的余晖驰骋而来,到这江边小栈,三名乘者勒马收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便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屋内陡然一亮,又暗了下去。

“师伯!”三人中一青年道人入门便猛地一怔,低声唤那老道。

“看到了,别说话,我们到一旁坐!”那老道一甩道袍,径走到屋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座下,长剑卸到一旁,大声吆喝道:“小二!小二!上东西!”听得里间有酒保高声唱了一喏。

随行的另一小道士,顺势往那青年道人看的方向瞟了瞟,轻轻咦了一声便紧跟那老道跑到那桌坐下。这三人正是青阳子师徒三人,一路从江州兼程赶来,到这彭蠡湖畔已是迟暮时分,便寻了这芦苇荡边的客栈前来投宿。

屋内只有寥寥几个食客,零零散散的坐着,见这三人来到抬都未抬头,自顾自的吃喝。

东首坐着二人,都是黑衣黑袍,体格健硕,在这屋内无风无雨,却还都顶着一个特大的斗笠,看不到容貌,桌上摆放着几碟小菜,那二人却不下箸,仿佛雕像一般正直着身躯坐着,双手笼在袖中,不动不弹,不言不语。

另一侧坐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者,身材短小,脊背佝偻,双眼眯起一条缝,几乎看不到眼白,满脸沟壑皱纹,还有几颗或黑或白的斑点。那老者背光而坐,边咳嗽边哆嗦,夹个菜都要拄着怀中的拐杖站起身来,吃罢一口抿嘴嚼个半晌,哼哼唧唧不止,让人担心下一刻就会咽了气去。

而华无期进门后最先注意到的却不是这三人,而是西首坐着的一个白衣男子。那人髭须满脸,衣衫邋遢,然面庞却是十分俊朗,皮肤也是异常的白皙,鬓边的发丝与两道剑眉似乎比青阳子还要生得白些,看不出究竟多少年岁。那男子桌上没有一道菜肴,只有十数个酒坛兹溜溜的乱转着,显然都被喝了个一干二净。那人仍在一壶一壶的猛喝着,唇角涓滴不漏,酒量之大,委实骇人。桌上还摆放着一奇异兵刃,乃是一把通体漆黑的阔剑,剑柄形如狰狞的龙头,赫然便是崆峒镇压了百十年的那柄魔剑……

“师伯……”华无期右手紧握了握腰间剑柄,轻声再唤青阳子道。

“不要轻举妄动,你不是那个男子的对手!”桌上酒菜已经上了几样,青阳子目不斜视,自斟自饮,见华无期蠢蠢欲动便沉声喝止道。

华无情闻言,松开握剑的右手,面色铁青的走到一旁坐下,暗自忖道:“我十九岁入江湖,如今已薄有声名,同侪交锋鲜遇敌手,武林可谓交口称赞,师伯却恁地把我看扁了!”却有不想忤触了青阳子,便沉着脸坐在一旁,不动桌上的饭菜。

正当青阳子喝得酒酣耳热之时,客栈大门又被人推开,一阵清爽的湖风吹拂入来,那柜台上的油灯顿时暗了下去。此时门外夜幕已垂,可见远处湖天模糊成一团青影,若干星子闪烁,一半悬在天上,一半泊在水中,交相辉映。来人肩披灰黑大氅,紧短衣褂,足蹬长靴,背负一宽身长剑,腰悬一无鞘长刀。那人踏步入来,店门轰然阖上,油灯的火光方才明亮起来。小然又咦了一声,偏着头不住打量那人,却见他一头乌发随意披散,仿佛野兽的鬃毛一般,一方黑巾缚在头上,斜遮住右眼,而露在外的那只左眼仿佛眼眶中盛着一汪血水,猩红一片,分不清那是眼瞳,那是眼白。

“这些人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啊?”这堂上坐着的五人,小然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忍不住好奇道。

“吃饭!不要多嘴!”青阳子喝骂他道。

那独眼人闻声往这边看来,华无期被他眸光扫过,霎时有如堕冰窖之感,不自主的收回目光,心中惴惴难宁。

那枯瘦老者抬头瞟了一眼,紧闭的双眼微睁了睁,又低下头去,呼啦呼啦的喝着腕中汤汁,而一旁那如磐石般纹丝不动的二人也将脖子朝这一边微扭了扭,又马上偏了回去。

那正畅怀大饮的白眉男子用余光乜斜了一眼,将手中酒壶放下来,从身边捞起一坛,拧腕一送,便见那酒坛隔着数十尺的距离稳稳当当的漂了过来,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牵引一般,那酒坛漂得极是缓慢,听不到半点破风之声,径飞到那独眼男子身前,却没有下沉半寸。华无期见状,一时挢舌难下,堪不破其中玄机,回头看向青阳子,却见那老道依旧慢条斯理的吃喝着,仿佛根本没有看见眼前这诡异场景一般。

那独眼人也不拿手去接,伸手解下背上灰氅,顺势一带,便见那酒坛搁在那薄薄的布料上,嗤嗤朝一旁的桌上滑了过去。他信手将灰氅一扔,堂上的火光颤了一颤,华无期忽然感到一丝劲气如同针芒一般直刺眼珠,慌忙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便见那独眼人端坐一桌,灰氅悬在墙上,酒坛落在桌上。

“不好,这个怪人是那个白发男子的帮手!”华无期见这二人一敬一受,貌似熟识,不由得心中暗忖。却又见那独眼男子一杯一杯的将那坛中酒水筛来饮,与那白眉男子没有只言片语,仿佛陌路相逢之人一般。那二人各自坐着自己的位子,各自喝着各自的酒,仿佛方才那一幕根本未曾发生一般。

“师父,江湖上使双刀,双剑的我倒是见得多了,却没见过跟那怪人一样,使一刀一剑的!”小然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独眼人看,忽而偏过头对青阳子道。

“那人是卖兵器的!”青阳子打出一个饱嗝,揩了揩唇角油渍,信口胡诌道。

小然知道是诓他,白了那老道一眼,又偏过头去看白发怪人,似是自言自语道:“这两个人气味是一样的!”

华无期对他这句没头脑的话混不在意,极力压低了声音对青阳子道:“师伯,我们怎么办?”

青阳子又打了一嗝,馊气冲天,眯了眯眼看向窗外道:“好阴的天,就要下暴雨了!走不了了,在这里过夜罢!”

华无期透过窗格看去,却见满天繁星粲然,晴朗明净,哪里有要下雨的意思,正待发问,却看见西侧那白眉白鬓的男子晃晃悠悠立起身来,将唇边的酒渍一抹,拾起凳上的行囊挎在肩上,倒拖着那漆黑的魔剑,便往客栈大门走,走的是一步三摇,醉得不浅。那男子强睁着酩酊醉眼,踉踉跄跄行到那两个斗笠人的身后,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猛地一个趔趄。

且闻一声惊雷般的咆哮,一道黑影从一黑衣大汉袖中蹿出,径往那立足不稳的白眉男子头颅上打来。哐啷一声,那男子坠肘沉肩,反手挥剑一架,一时间劲风漫卷,狂飙骤起,两道兵刃撞击出的火光便仿佛阴霾中突然闪现的霹雳,将这客栈原本沉寂如腐水一般的氛围骤然撕裂开来。那男子眼不睁,腿不迈,腰带肩,肩带肘,顺势一转,便挥着那握剑的右拳直往那黑衣人面上打去,却如一个醉汉发疯,出手一点章法都没有。

那黑衣人仰身一避,那男子这一拳便成强弩之末,再也挥不过去半寸。黑衣人觑了这破绽,左手并指成剑,便往那男子肋下戳来。未料那男子拳招虽然使老,却在那黑衣人掌剑刺破自己肚膛的那刹那,手腕一转,手中黑剑剑锋便如厉电一般朝那黑衣人头上抹去,快得让人心悸,却是以命换命的死搏,倘一个肚破肠流,另一个必然颅开脑裂。黑衣人一掌并不打实,似是料到那男子有此后招,右手拿住兵刃横来一扫,直朝男子手腕打来,这一招势大力沉,呼呼生风,隐有开碑裂石的威力,那男子若不撤剑,一条臂膀便必然不保。

只见红罡白芒一现,如同旭日新生的烟霞,一时间满堂光华绚烂,仿佛一团焰火在这房中炸裂开来一般,那男子浑身被这诡异真气包裹,挥剑的右手五指箕张,便见那黑剑已然脱手而出,仿佛附着了妖灵一般,去势不改,仍旧抹向那黑衣人喉间。此时那黑衣人后背已经紧贴在桌面上,仰到了极至,当下势如累卵,见他双肘猛然往那桌上一砸,顿见桌面四分五裂开来,一个铁板桥后扎,险之又险的避过那剑锋,然头顶的斗笠却被削去一半。那黑衣人脱险便一个腾矫后跃,虚步挪开丈余,回落到另一黑衣人身后。那白眉男子也不趁势追击,右手五指轻轻一抖,便见那魔剑不可思议的隔空飞返回来。人剑相触,那男子身上光怪陆离的真气顿时消散,这客栈中光线陡然一黑,回复先前的冷幽寂暗,一阵或冷或热的气流四处流窜,让人难受到极点。

这二人见招拆招,如风卷残云一般利落迅疾,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华无期只觉看得眼花缭乱,心如鹿撞,几欲昏厥。那小然却瞪大了一双如同宝石般晶莹的眸子,饶有兴致的看着,异常的光彩从眼中照射出来。

那黑衣人立直身躯,头顶的半边斗笠滑落一旁,露出面庞,乃是一个面目狰狞,头顶戒疤的僧人,生得浓眉大眼宽口阔额,身形魁梧如同大力金刚一般,方才他出手的兵刃乃是一串念珠,上穿一百单八颗人头骨,个个都有鸡卵大小,昏黄灯光下反射着碧幽幽的光芒。

“是这个魔障!”青阳子看到那人面庞,顿眉头暗绞,双睛若电,切齿道。

“师父认得这个和尚?”小然回头好奇问道。

“二十多年前少林有一僧人,专在藏经阁打扫头陀,生得五大三粗,却有几分痴傻。这和尚入寺时全无半点功夫,更未被少林武僧收编在册,甚至连个法号都没有,后来不知怎的被他瞒天过海,修得一身绝顶武艺,不过他从不在人前显摆,其他僧人俱道他是个粗鄙的下等僧,肆意欺凌。其后一日武林中恶名昭彰的千杀佛夜入藏经阁盗看秘籍,被他撞破,二人从黄昏打到凌晨,未分得胜负,后来引得少林藏经阁执事僧带了一众武僧前来,这和尚却倒戈相向,把一干僧侣杀得一个不胜,一把火烧了藏经阁,跟了那千杀佛一路打下少林来。这些年那和尚跟着千杀佛,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人神共愤,十恶不赦的恶事,江湖送他一个诨名‘魔僧’,就是眼前这个铁塔和尚!”青阳子细数这和尚来历,毫不忌惮被旁人听见,“这和尚使得是少林刚猛一路,以横练功夫见长!”一席话似是说与那白眉男子听,堂上那余下几人齐齐把目光投来,青阳子浑然不以为意。

“这位道长好生面善,敢问可是崆峒青阳真人?”另一黑衣人听青阳子一席话毕,干涩的问道。那人伸手将头上斗笠揭下来,丢弃在一旁,露出一张丑若厉鬼的面孔,一道十字伤疤横在左颊,也是一个无发无须的僧人。

“贫道薄名入了你耳,却不知是幸也还是不幸!”青阳子冷面一笑,不无鄙夷的说道。

“哈哈!道长快人快语,洒家佩服!”那丑脸僧人仰天大笑,出家人当是并掌合十,他却抱拳一敬道,“洒家法号弘光,江湖人称千杀佛,虽与道长缘悭一面,不料已污了道长仙听,罪过罪过!”那丑僧兀自笑着,骤然一停,慢条斯理的道:“有檀越布施香火钱,让我哥俩帮他破掉一劫,道长可有兴趣观这法事么?”

“尔等狂徒,休得放肆,我崆峒以弘扬武林正气为宗,断不容你们这些邪魔为祸人间!”华无期忿然拔剑,义正词严的道。方才青阳子道他不是那个白眉男子的对手,已是积了一肚子的火气,此时看这恶名远播的二人,一时义愤填膺,大声喝将出来,直待一显自己高强武艺,好教青阳子对他刮目相看。

那千杀佛眯起细长的双眼,嘶哑说道:“道长,也是这般说么?”

“贫道不是江湖人,不管江湖事,你们自便!”青阳子面上泛起松懒的笑意,漫不经心的道。

这厢华无期却是怒发冲冠,大声喝道:“我崆峒中人历代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师伯你今日言行就不怕折了崆峒数百年威名么?”

“住口,岂容你这般目无尊长,忤逆犯上!”青阳子厉声叱骂道,右手出指一弹,未等华无期反应过来便封了他周身大穴,当下像一个木偶一般杵在那里,脸上还是勃然大怒的神情。小然悄悄的附到他耳边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师哥难道没听过么?”说罢嗤嗤笑着退到一旁,霎时华无期面色很是异样,眸子动了动,一连怒容却是收不回去了。

“如此一来,多谢道长玉成!”千杀佛拱手表示称谢,转朝那白眉男子道,“洒家三年前被三妖双魅救过,还没来得及还他们命,这五个不济事的废物就被你做了。洒家要是不杀了你,恐怕下了地狱没法跟他们交待!”说罢大袖一甩,一只青焰焰的手掌从袖中伸了出来,滋滋冒着紫黑的氤氲,腥臭的气味在空中弥漫开来,让人闻之作呕。

那魔僧见状提了那人骨念珠,愣愣的也要上来厮打,却被千杀佛喝住:“老弟你退下!洒家由来只被些个武林正道围攻过,还从来没有并肩子斗过别人!我与这小子单打独斗,你别来搀和!”那魔僧闻言当真立住,憨憨的点了个头,退到一旁,青阳子道他痴傻,看来果然不假。

那白眉男子却一个一个的连打着酒嗝,立着都东倒西歪,那把乌黑的长剑权且做了拐杖,勉强拄着才不至于跌倒。

千杀佛挥空劈了一掌,脚下猛然一蹬,将那铺底的石砖踏了个粉碎,借势飞起一掌便正往那白眉男子心窝推去。一阵腥臭的怪风扑面而来,那边小然慌忙拿手掩住口鼻,缩在青阳子怀里拿眼偷偷来看。

且见那魔剑上紫黑的光芒陡然一涨,仿佛一条恶龙一般腾矫飞空,白眉男子出剑与那可怖的青掌虚架了架,二人便齐齐变招,一走乾,一走坤,一个吐纳间几十招已然使出,而这二人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未碰。一个剑罡如潮,绵延不尽,仿佛飞天的恶龙,出林的猛虎;一个掌风似浪,填壑排空,裹着青幽的迷雾,剧毒的氤氲。这二人仿佛各自旁若无人演绎着一套招式,偏这两套招式又契合的天衣无缝,恰到掌罡与剑芒要碰触的刹那,各自变向挪开。顿时间,这客栈中劲风大作,真气四溢,二人身侧的桌凳尽碎成齑粉,如霏霏淫雨一般飘洒不息。

而堂上那老头自喝着他的汤,那独眼人自喝着他的酒,对发生的这场打斗视若不见。这狭小的空间内桌椅破碎的木屑,砖石扬起的碎块,四下里飞溅,然到那二人身边便如碰到两堵无形的墙壁一般,在空中一滞便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小子,你的剑法……不……你的刀法好生眼熟啊!”千杀佛一掌排山倒海般挥出,只见那男子一剑由天而地直劈下来,便如同河神座下分水的灵兽,将那邪毒的掌风一破而二。那余劲咆哮而出,在地上犁出两道深壕,将那男子身后的泥墙都轰塌一角。

那千杀佛双足甫一落地,便闻得一股异香入鼻,一道青影闪着刺眼的光直贯而来,当下心神一荡,将一直未使的左手斜推出来,卸过那青芒便朝一旁遽退。那突然伸出的左手已然不能谓之手,竟是一副被人剔得干干净净的骨架,白花花的没有半点皮肉在上面,千杀佛将腕一转,便听得一阵劈劈啪啪的骨节爆响声,转头闷声吼道:“小子,你是什么人?”

那独眼男子缓缓的将平刺的长剑放下,满头乌发在猎猎真气乱舞狂飞,剑锋上碧芒吞吐,瞬间满室皆香,沁人心脾,将千杀佛毒掌散发出的腐臭抑遏下去。那男子不改冷如坚冰的表情,一字一顿的道:“识得神风刀,便是将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