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十七 孰言鬯怀缘再见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936

一道清丽的身影从车中跃出,轻巧的立在车前,双目中寒光凛冽,透人肺腑。晚风过巷,裙衣飘展,那女子便如凌波而渡的仙子,飘飘然立于波澜涟漪之上,让人惊叹。

柳逸安坠地后,只觉得胸腹疼痛难当,这两肺之间的剑伤一而再、再而三的发作,如今只觉痛入骨髓。他抬头看向车中跃出的人影,只觉得心中涌起清泉,一切烦恼疼痛尽皆消散,痴痴的看着她,连那些玉剑门弟子纷纷逼近都浑然不觉。

“骆小姐!”狄昀川见骆万英双瞳恢复清水湛然,重现英姿飒爽,便惊喜的唤道。

骆万英冷冷看了他一眼,重新把目光放到柳逸安面庞之上,眼中激射出的仇恨,愤怒如同奔流汹涌。她怒叱一声道:“恶贼!纳命来!”说罢腾空而起,一脚踢向柳逸安面门。

“英妹!”柳逸安见骆万英恢复神志,自己的神志却丧失了,他看见骆万英完好无恙,不觉动情失声唤道。骆万英此时看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仇恨、无时无刻不在咒骂的丑陋的、淫贱的、猥亵的脸庞便在眼前,更听得他寡廉鲜耻、猥琐暧昧的呼唤自己英妹,只觉得胸腔的怒火直欲将自己的五脏六腑燃成灰烬,清啸一声,脚下更不留情,一脚便踢在柳逸安脸颊之上。

这边玉剑门众弟子见柳逸安中招,纷纷提剑逼近,却听得骆万英一声暴喝:“滚开!我要亲手扒这个禽兽的皮,抽这个禽兽的筋,喝这个禽兽的血!”

狄昀川初时还为骆万英没有认出自己而伤怀不已,如今看到她几近疯狂的对着那个白衣少年拳打脚踢,口中哭骂声凄厉恶毒,顿时不寒而栗。

柳逸安不敢聚敛真气相抗,生恐如叶谨岚一般伤了骆万英拳脚,只得咬牙忍痛任她发泄心中的怨怒。骆万英虽是女子,但是一身功夫绝非花拳绣腿,筋骨气力犹甚男儿,柳逸安渐渐的只觉得浑身剧痛麻木,筋骨如同散了一般,喉头一甜,终是被骆万英踢伤了五内,血液从嘴角涓涓流出。

当初骆万英见那些大汉逼近,只觉万念俱灰,只求一死,不料身中麻药还没有尽去,这一撞竟然并无大碍,只是她数月来经历了无数惨事变故,本来顽强坚忍的心智终于在那一霎那间彻底崩溃,醒来后只知淫贼淫贼的低语,不饮不食,不眠不寐,成了痴傻模样。她对狄昀川救出自己一事根本不知,只在柳逸安掀开车帘那一煞那,只觉得前尘旧事历历在眼前浮现,青松堂前那个恶徒的轻薄,翠竹林中那个淫贼的调戏,自己途中经历的种种一齐随着柳逸安脸庞的那一闪现统统记起。

骆万英因为接连几日不曾吃进半点米水,打着打着只觉得周身气力渐渐耗尽,口中的哭喊声也渐渐变得嘶哑:“你这个恶贼,我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你害我遭受世人讥笑嘲骂,害我被爹爹逐出家门,害我孤苦伶仃流落他乡,害我受尽恶人贼子的种种凌辱,害我被奸人毒害沦落青楼,害我生念全无几度寻死……”

“爹爹打我,天下人骂我,客栈中淫贼调戏我,山中草寇打劫我,我失去名节,失去父母,失去了一切,差点连贞洁都失去……”

“就算你让死一千次,死一万次,都不足已消去我胸中的仇恨!”骆万英此时已经欲哭无泪,欲泣无声,跌倒在柳逸安身上还不停的用虚弱的粉拳往他身上招呼,忽然她一仰头冲着狄昀川喊道:“把你的剑拿过来!”

狄昀川见她已经形近疯狂,不跟拂逆她的意思,战战兢兢的将手中长剑递给她。

骆万英挣扎着拄剑起身,贝齿几欲将下唇咬破,凶狠的对着柳逸安说道:“当初那一剑居然没有刺死你,今天我把你的狗头砍下来,看你还活不活得过来!”

柳逸安此时已经浑身麻痹,口鼻流出的鲜血打湿了衣衫,然而身躯的痛楚都不过尔尔,骆万英殴打自己时候的哭泣喊声则一声一声如同尖锥一般扎在自己心头,纵使现在看见她要杀掉自己,竟然不想做丝毫反抗,淡淡一笑引颈待死,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都来不及说。

玉剑门众弟子见骆万英披头散发,歇斯底里,只觉得从心底窜出一丝惊惧,想不到世间还有这般疯狂,这般狠毒的女子,骆万英心中之恨,心中之怨,若非设身处地旁人焉能领会得到?

柳逸安见骆万英手中长剑绚丽如同青虹一般,舞过一道飘逸的弧线斩向自己脖颈,缓缓的阖上双眼。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娇叱:“要杀他,还得先问过我的意思!”

柳逸安睁开双眼,只见一道白衣飘飘的俊逸身影拓印在皎皎寒月之上,仿佛从广寒宫中飞落,如同媚影一般飘忽而来,一把夺过骆万英手中长剑指在她的喉头。

“不要伤她!”柳逸安见状疾呼,踉跄起身,身上本来雪白的长衫之上嫣红点点,仿佛狂风卷落在雪地上的残红,让人神伤心痛。沐珺兰一见柳逸安这般模样,莹莹美目之中泛起点点泪光,手下长剑又趋近骆万英半寸。

“别!”柳逸安见状焦急,胸腹动荡,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身躯摇摇欲坠。

“骆万英?”沐珺兰见此情此景自然参透个中因由,见到柳逸安艰难的点头,她双目之中闪出一分黯然,收剑而立,左手二指急点已经封住骆万英几处穴道。沐珺兰将骆万英扛到肩上,回头柔声问柳逸安道:“还能走么?”见柳逸安颔首,便轻轻扶住他起身回走。

狄昀川见状怒喝道:“慢着!”

沐珺兰缓缓的转过身,目如厉电,射向狄昀川脸庞,神情已经变成在山寨之时冷酷肃杀的神情,直直的把狄昀川逼退了半步。狄昀川此时只觉喉头哽咽,只因沐珺兰那非人的眼神,已经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玉剑门众弟子此时摆开剑阵拦在沐珺兰身前,步踏九宫,剑走八卦,隐有雷霆之势,似有江河之险。

沐珺兰心中恼怒骆万英出手太过狠毒,若是自己来迟一步,今生今世与柳逸安便成永别,偏偏又不能将悲痛与怒火发泄到骆万英身上,此时已经只觉恨壑难填,直要毁天灭地。她见有人拦路,便将柳逸安扶到一旁,睥睨而立,剑指向天,清啸一声:“谁敢拦我!”

只见她手中青锋顿时变得赤红,哧哧烈焰跳跃,七尺长的剑身都被如火的氤氲包裹,那躁动的焰间上跳跃着丝丝寒气,竟如同雪花霜粒一般,月光下黯淡的影像骤然变得扭曲诡谲,一阵阵夹着冰寒的炽浪从锋芒处扑打而来,几欲让人窒息。沐珺兰被众人包围在街道中央,素白的长衫猎猎舞动,双目中澎湃如汪洋的杀意泛滥开来,如削的面庞上尽是坚忍与残酷,正如夜叉重生,修罗再世,风云因之变色,草木为之低头,凛然天地间,便是凌驾一切的存在。

柳逸安从未见过此般模样的沐珺兰,如此强烈的霸气,如此浩瀚的杀意,一时惊愕,挢舌难下,却不知自己才是她这无俦气势的根源。

沐珺兰往前踏开一步,双目圆瞪,再喝一声:“谁敢拦我!”玉剑门弟子的心志已经受尽摧残与煎熬,正如临深履薄,浮寄孤悬,闻得沐珺兰第二声喊,再难支撑,纷纷向后撤去。

“你们干什么,快拦住那个刀疤脸!”狄昀川距沐珺兰较远,所承受沐珺兰气势的压迫要远比那些弟子来得小,他虽觉呼吸困难,双膝颤抖,但是见到沐珺兰带着骆万英便要离开,不自觉的疾呼出声。

“刀疤脸?”沐珺兰幽幽的转过身,众人觉得她这一转,不单只转过她纤瘦的身躯,更是觉得她将整个天地都就此覆转。幸有狄昀川这一喊,虽然更激起沐珺兰的怒火,却终使她对柳逸安的至爱至痛中抽出身来,刚才那让人胆寒的魔性与煞气逐渐消却。

沐珺兰自从被人划伤面容之后,便终日戴黑纱示人,整个孤山之上无有敢议论她面容者。柳逸安心中对沐珺兰爱极,不视她脸上疤痕为残缺,终使得她肯以素面对人,不过狄昀川却不知他这一喊,无异于扯虎颔上顺须,触龙颈下逆鳞,当他看到沐珺兰眼中迸射出来的寒芒炽焰,顿时觉得自己如处火山冰窖,恐惧与无助逐渐蔓延全身。

沐珺兰丹息因此催发的更加暴烈,本来剑身上微末的寒气霎时猛涨,只见那火红的剑身上片片雪花仿佛丛间蜂蝶,仿佛水中萍梗,盘旋舞动,说不出的诡异,便如同焚烧之玄冰,冻结之烈焰,寒炎两般气道簇拥纠结,彼此不消反长,不弱反强!

谁言水火不容,敢叫冰焰同生!

忽然,叮的一声,在这寒风月夜之中清脆而尖厉,沐珺兰手中精钢宝剑终于受不了这寒热两股力道的轮番蹂躏,应声断裂,散落一地。

狄昀川随着沐珺兰步步逼近,心中残存的血性与气势突然爆发,如大鹏一举,延颈展翼,一掌印向她胸前。狄昀川不知沐珺兰是女儿身,这一掌更是使得她心中怒火熊熊而起,粉面因又羞又恼变得煞白,脸上那浅浅的伤疤更显得明晰。

沐珺兰不等狄昀川近身,虚空一掌拍向他双掌,只听得滋滋之声,空气中传来淡淡的焦糊味,狄昀川从空中跌落,拖着双掌在地上痛苦嗥叫起来。

骆万英因为身躯虚弱,拳脚终是欠力,不曾重伤柳逸安肺腑。柳逸安休憩片刻,身躯伤势已经无碍,此时看见沐珺兰还待一掌劈向狄昀川,慌忙飞身拦下:“英妹住手,这位公子不过对我们有些误会罢了,不要伤他!”柳逸安从刚才骆万英哭喊,狄昀川神情已经知晓他对骆万英并无恶意。

“误会!”沐珺兰冷哼道,“他刚才叫我什么你也听见了!”

柳逸安一时结舌,只是护在狄昀川身前,不让她再下狠手。

沐珺兰此时见柳逸安似乎已经无恙,脸上显出一丝欣喜:“你没事了?”

柳逸安微微点头,掩饰住躯体痛楚。他不曾运气相抗,便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打他,这么多拳脚都足以让他吐血。

沐珺兰看了看街上众人,重重的哼了一声,终于收起右掌之上旋舞的真气,搀住柳逸安往来路走去。玉剑门众弟子直到他们行远,才猛然想起还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少门主狄昀川……

柳逸安服过身上携带的丹药,身上疼痛骤缓,此时安静的躺在床上,心中百般思绪缠绕,骆万英的恨,沐珺兰的怒,前事浮光掠影般闪现,只觉一切如梦似幻,一时间亦喜亦忧,有悔有叹,翻覆辗转久久不能入睡,忽然听觉隔壁传来女子的轻声言语,慌忙敛气去细听,竟然听不清晰,猜想定是沐珺兰布下气场,防他这个淫贼窃听。

沐珺兰搀他回客栈以后,终不能让他在伏到桌上去睡,就在隔壁要了一间房,将受伤的柳逸安安置到里面。沐珺兰端汤送药,服侍左右,后来见到柳逸安确实无碍,终于愁眉舒展,放心掩门而出。柳逸安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与甜蜜,心中只想若是沐珺兰能日日对自己这般,哪怕自己在床上躺一辈子也好。

沐珺兰将骆万英安置到她房中,柳逸安终是有些惴惴不安,生怕沐珺兰耍些什么手段,后来听她说道:“英妹和我都是被你这淫贼害到今天这般田地,我和她是苦命姐妹,只会同仇敌忾!”柳逸安稍许有些释怀,后来忽然想到自己陷害骆万英不假,何以沐珺兰言语间好像自己也对她做过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一般,一时心中郁结,发作不得。

柳逸安侧耳倾听,只觉得她们话语声细弱蚊蝇,片言只字都听不清楚,到了后来忽然听见骆万英的声音:“兰姐姐!那个淫贼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得彻底,简直是十恶不赦,天理不容,你为何会和他在一起的!”

问便问罢,为何骆万英要那么形容自己,柳逸安一时气苦,看来她对自己已经恨入骨髓。一时唏嘘,忽然又听见沐珺兰的抽噎声,断断续续的听到她的泣语:“当初姐姐遭仇家追杀,身受重伤,跌落崖底,后来被那淫贼所救,他趁我昏迷,褪尽我衣衫,欲行那禽兽行径,幸得我那时醒转,以死相挟,才保全清白,只是我身子已经被那个淫贼看了去,木已成舟,米已成炊,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终不能杀掉他泄恨。后来他整日在我耳边说些甜言蜜语,我一时鬼迷心窍,竟然答应日后嫁他为妻……”

那边骆万英闻言怒道:“这般恶贼,不杀之天理何在!”

然而骆万英再怒再怨,也终究比不过在隔壁偷听的柳逸安来得猛烈。沐珺兰这一番言语,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将柳逸安言行百般丑化,阴损恶毒已经远远超过他所能接受的范畴。柳逸安正待咆哮出声,忽然又听见沐珺兰低泣道:“虽然姐姐遇人不淑,但是好歹那淫贼是我未婚夫婿,还望妹妹看姐姐可怜,留他一条命在!”

“兰姐姐,我……”骆万英闻言似乎颇为踟蹰。

“妹妹日后要骂他,姐姐给你帮腔,要打他,姐姐给你帮手!要陷害他,姐姐给你出主意,要折磨他,姐姐给你拿器具……”

柳逸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捂起双耳,生怕自己再听下去,就要止不住惨叫起来。这些言语,分明是沐珺兰存心让他听的,一则让骆万英对柳逸安更加痛恨与鄙夷,更遑论对他滋生情愫,二则让柳逸安知晓她的手段,日后但有对不住她的地方便叫柳逸安尸骨无存。柳逸安参破沐珺兰的“良苦用心”,满腹苦水只能自己暗吞,松开双耳只听见那边沐珺兰恨恨的说道:“要是这个淫贼屡教不改,姐姐自有手段让他痛恨今世生为男人!”

柳逸安闻言终于精神崩溃,道了一声苦也,昏厥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