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七 素琴自能弹灵曲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752

山野之中,青草离离,恰似柳逸安心中剪之不断,理却还乱的纷繁思绪。出岁寒庄以来,他便一直在淄州方圆百里寻找骆万英的踪迹,然而却如泥牛入海,一点音讯都无。他想起那骆府三夫人的娘家却是在左近的瑶云山,便出了淄州地界,一路往青州行来。柳逸安心中焦急,一路便询问捷径在山野中穿行,不及月便过了青州州界。

此时春雨霏霏,山中莺燕啼鸣,溪泉奏响,山间条条丝丝绿,河边星星点点红,景色宜人可赏。柳逸安却视这大好春光不见,只顾催发脚力在林中狂奔,疾如闪电,快过奔马。忽然从山中传来琤琤琴音,宛如天籁,在古木之颠宛转流淌,虫鸟因之止其鸣,溪河因之遏其声。仿佛有一双纤纤素手轻轻的撩过柳逸安心头,他只觉得心中如同大江澎湃的悔恨如同抽丝一般在这缥缈的琴声中淡淡隐去,便驻足聆听,灵台之上被琴声洗涤得纤尘不染。那琴声时如火凤清鸣,时如海龙呼啸,时而肃杀如铁马金戈,时而悠扬如高山流水,其音纷繁如同乐府编钟,却隐有云和箫瑟,抑扬悠长一声声似乎都是在以人心为弦,挑拨人生哀乐百味。凄切之时,似乎看见古道西风瘦马;激昂之时,却似乎见到大江怒涛簇拥。柳逸安只觉得自己立在九霄云端,见其所不见,闻其所未闻,心中抑郁荡然无存。直到那琴声嘎然而止,柳逸安耳中还有娓娓余音徘徊不去。

“如此希声绝响,当是何等高人所奏?”柳逸安因其排遣心中烦闷,便想去那抚琴之人道谢。他如鹰隼一般惊起,飞过树冠之时,看见那琴声来源之处,葱郁树木之中掩映亭檐一角,便向其疾掠而去。那亭中的石凳之上,坐着一个垂髫绿衣的女孩,一边解下琴弦调音,一边口中呢喃:“这曲子终归是奏不出爷爷的神韵!”

柳逸安心中大惊:“莫非刚才弹曲的便是这个小女娃?”他整了整衣冠便上前问道:“小姑娘,刚才是你在弹琴?”

那小女孩回过头来,噘嘴说道:“姑娘便是姑娘,你为何要加一个小字?”

柳逸安面色一红,哑口无言。

那女孩看见他窘状,不由噗哧一笑,明眸皓齿,让人心动。柳逸安看她虽然年幼,但是眉目如画,美轮美奂,心旌竟然摇荡不止,不由的暗自喝骂自己道:“柳逸安啊柳逸安,这个女孩不过十三四年纪,你竟然对其心生邪念,果然是衣冠禽兽!”

然而柳逸安心中的龌龊念头,那个女孩却是不知的。她看见柳逸安脸色时红时青,觉得甚是有趣,紧盯着他瞧。柳逸安本已心乱神迷,如今被她逼视,慌忙垂下头去。

“刚才是我在弹琴,有什么不对么?”那女孩用双手擎着下颚问道,一双大眼闪烁璀璨如星辰。

“姑娘琴艺通神,我适才路过,惊为天籁!”柳逸安双目不敢直视其面孔,便移至其颈下,却见其虽然稚气未脱,但是胸前却已有少女迹象,轻纱笼罩之下隐约可辨,只得再往下移,又见其腰肢曼妙有如扶风弱柳。柳逸安心中叫苦,平日自诩风流,如今却被一个小女孩弄得手足无措。最后他干脆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如同一个犯错后在受大人叱骂的小儿。

不料那个女孩冷哼一声:“我于御琴之道,不过粗窥门径,跟我爷爷比起来,不过萤火之于皓月!”

“哦?”柳逸安心中又是一惊,问道:“你爷爷呢?”

“老夫在此!”那声音,琤琤如琴音,从山林之中传来。柳逸安回首望去,只见一个老者从密林繁叶之中穿出,一身青衣,三缕长须,衣袂飘飘,有如神人。虽然这早春细雨有如牛毛,但是那老者浑身仿佛被致密罡气所护,竟然身上没有被打湿分毫。待到那老者飞近,柳逸安看他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超然风范,出尘脱俗,自己竟然心生顶礼膜拜之心。此时听得那个老者言语,攫摄心神:“我这孙女生性顽劣,公子不要听她满口胡言!”

“爷爷!”那女孩却是不依,娇嗔道:“你又在外人面前数落我!”

“晚生这一月来为诸事挠心,心中郁结,今日听得令孙女琴音,胸腹淤塞顿开,特来向她致谢!”柳逸安知道这祖孙二人绝非凡夫俗子,心生敬仰,便必恭必敬的对那老者说道。

“小璟这点微末功夫,想不到今日却适逢其会,为公子解忧!”那老者捋着唇下长须,笑着说道,双眼沉寂有如无波古井。

“晚生本来道令孙女琴音已经神乎其技,不料闻得老先生琴艺更是惊绝,感慨不已,心中神往!”柳逸安深深揖道,刚才他所言却是句句发自肺腑,无丝毫奉承之心。

“呸!”不料那个叫小璟的姑娘叉腰愠道,“你让我爷爷弹给你听,我爷爷便要弹给你听么?”

“小璟!”老者对着那个女孩佯怒喝道,却见小璟小嘴一瘪,眼中晶莹闪闪,马上就要垂下泪来。那老者慌忙哄道,“不要哭!不要哭!爷爷不对,爷爷不该凶你!”

“爷爷你去打水怎么去了这么久,我一个人在这里好怕啊!要是遇到了坏人怎么办?”小璟转眼破涕为笑,这操控表情的能耐却又要比她操控琴弦的技艺远胜一筹,她说话间还拿眼去瞟柳逸安,似乎所说的坏人便是指他。

“要是真有坏人,我担心的是那坏人应该怎么办,而不是你该怎么办!”那老者说完,哈哈大笑,柳逸安听闻直如洪钟灌耳。

那老者见柳逸安听他笑声,竟然面无异色,心中暗暗称奇,笑问道:“不知这位公子师承何家?”

柳逸安不知其所指,心中略一沉思,便朗声答道:“晚生岳州奕酒堂柳逸安,自幼跟随父亲修习酿造之法。”

那老者见他不愿据实以告,旁顾而言他,心中便有几分不悦,冷冷嗯了一声。

“未知老先生高姓,仙居何方?”柳逸安见那老者面色沉悒,心中忐忑,半晌才小心问道。

“老夫高姓,仙居何方!”那老者负手答道,面上却无调笑神色。

柳逸安闻言一呆,拱手不知言语。

此时那小璟咯咯笑道:“每每有人发问,我爷爷就如是答他,常把别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我爷爷姓高,和我住在长白山下何方县。一把年纪跟个孩子一样,你别去理他!”

黑山白水却是异族辖治之地,非是天朝皇土。那小璟这几句话没有丝毫尊敬,而那老者却不以为忤,只是对她吹嘘瞪眼,真的仿佛孩童一般。

“却是小可愚鲁,不曾省悟得!”柳逸安心道这祖孙二人,没有半点祖孙的样子。

那小璟说完接过老者手中的水囊,仰头咕咚咕咚的喝了起来,完了用袖口把嘴一抹,又去摆弄她的琴弦,看见这亭中二人杵在那里跟木头一样都不说话,便又对柳逸安说道:“我叫高瑶璟,以后不要姑娘姑娘的叫了,就叫我小璟好了!”

“瑶璟?妖精?”柳逸安口言心声,张嘴便说了出来。

那小璟听见气得娥眉倒立,五指一扬,手中的琴弦便如小蛇一般灵动,嗖嗖的往着柳逸安袭去。

“小璟!”那老者见状惊呼道,此时援手已然不及。柳逸安见那琴弦仿佛长鞭一般扑面而来,大骇失色,心道这个女子喜怒无常,果真如同妖精一般。他此时只得踏出迷踪幻影,一个铁板桥惊险无比的躲过那诡谲的琴弦,身上长衫已经被割成千丝万缕。

那老者见到柳逸安身法,竟然面露喜色,瞬间飞到他身前扣住他双手脉门,探视片刻便爽朗笑道:“想不到那个老东西已经开坛授徒了!”话语间似乎与当初那个传柳逸安武艺的老者十分熟稔。

柳逸安见状手足无措,木讷不语。此时那个老者又问道:“那老东西没有跟你提过我么?”

柳逸安闻言,竭力在记忆中搜索,豁然道:“您老是琴仙?”

“老夫好这丝弦,不过这个仙字却是担当不起,不过江湖人送的名号!”老者闻言颇为自得,三缕长须随风而动。

“家师常常提及当年老伯的英雄事迹,想不到晚辈今日有缘拜会!”柳逸安双膝着地,去给那个老者行师徒之礼。

老者衣袖一舞,竟然凭空生出一股大力将地上的柳逸安拖起,扭头对那个气鼓鼓的女童道:“小璟速速拿出我的棋子来!那老东西既然肯收柳生为徒,想他在这奕道上必有不浅的造诣!”

当年柳逸安在衡山游玩,看见一个青衣老人在山中巉岩之上面对一盘残局苦思冥想,一时好奇便上前去观望,思考片刻便接过老者手中白子往中盘一放,只见局势豁然开朗。那老者兴奋的手舞足蹈,抱起柳逸安在他脸上狂亲,腮边硬须把他刺的哇哇直哭。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老者苦思日久,已经深陷一隅不能自拔,反而被年幼的柳逸安参破了玄机。而后一年多,这个老者都把柳逸安拉到山间下棋,闲时便传授他武艺。柳逸安也听从那个老者吩咐,不把武艺现于人前。那无妄老僧也曾传柳逸安一些武功,后来见他招式虽然娴熟,但是内息却毫无长进,心道他不是习武材料,便渐渐怠慢了下来。却是那柳逸安所习的内功玄妙至极,将这武艺精湛的酒肉僧也瞒了过去。最后无妄察觉,追问情由,柳逸安却是倔强,抵死不说。无妄道那传他武艺的高人另有心机,后来也就不再追究。未曾想到那授艺高人却是昔年叱咤江湖的琴棋二仙之一的棋仙,与眼前这位老顽童齐名。

那老者用手指在石台上划出一个纵横二尺的方框,却不描经纬,罡气所指,粉尘飞扬。而后老者从小璟手中接过两个棋盒就对柳逸安呼道:“小子!来来!杀上一局!”

柳逸安推托不得,只好欠身道:“固所愿耳,不敢请也!请师伯手下留情!”他此时看见在一旁气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小璟,便嬉笑道:“师叔我口无遮拦,小璟师侄切莫见怪!”

那小璟闻言哇的哭出声来,扯着老者的衣袖道:“我不要他当我师叔,我不要他当我师叔!”

老者不胜其烦,鼓着眼道:“到一旁调琴去,不要胡闹!”说着便把小璟推倒一旁,口中还道:“不要打搅我和你柳师叔下棋!”

那小璟听得此言哭得愈发厉害,直如山呼海啸一般,老者看见柳逸安面色尴尬,忙道:“不要理会她!我们来下棋!”要是旁人与这祖孙俩不熟,见状都要骂这老头狠心。

不过一盏茶功夫,那个老者已经败了两局,气得脸色铁青,还嚷嚷道:“不算不算!再来再来!”

柳逸安道这老者如同自己师父一般,都是小孩心性,知道自己若是不输定然不能收场,心中便筹划如何诈败。他瞥见可怜兮兮的蹲在亭角的小璟还在号啕不止,泪雨滂沱,一张俏脸被寒风吹拂,冻得通红,心中惊道:“她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

忽然看见她边哭边拿起水囊仰头猛喝,心中释然:“原来她喝水都不过肠胃的,统统都化作眼泪流了出来!”这边老头又催促他下子,柳逸安回神审视棋局,踌躇半天才落子,却是自造樊笼之举,本来的大好局势因这一子不复存在。老头心喜,乘胜追击,三五子就把柳逸安杀败,口中还道:“再来再来!”

柳逸安心愁,离座起身道:“这山间风寒,天色已晚,我看还是和师伯下山觅得住处再好好厮杀几盘!”柳逸安却是看那小璟哭得凄惨,唯恐她如洗的小脸被寒风刮得皴裂,心中不忍,才急急邀这老者下山。

“好好!”老者应声时,双手疾舞如风,却见那石台上错落的棋子如同生了双眼,井然有序的落到两个黑白棋盒中,黑子入黑盒,白子入白盒。

“小璟师侄,我来帮你拿琴!”柳逸安相去扶那女童起身,却遭了一记白眼。小璟还在不停抽泣,抱起那古琴便在山路上飞远,身如鹞燕。

“小子快走!”只听得老者的喊声,三人转瞬便消失在山林之中,只见得梢头一群鸟雀惊起,如同乱箭一般射入苍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