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黑夜结束
作者:铃木光司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4562

阿馨一打开铝门窗,屋内马上飘进一股海潮的清香味。今夜的空气中没有半丝微风,而且充满湿气,另外还有更多的湿气正从黑漆漆的海湾中慢慢萦绕上来,缠绕在阿馨刚洗完澡的身体上。这让阿馨感觉到与海更加亲近,他一点也不讨厌这种感觉。

眺望夜空是阿馨每天必做的功课,他常常在吃完晚饭后,站在阳台观察天上星星的移动和月亮的圆缺变化。月亮此时正奇妙地变化着它的盈润光辉,充满了神秘感,让人从中得到许多灵感和启发。

阿馨在黑暗中套上凉鞋走到阳台上。这个位于第二十九层楼的阳台巍然耸立在夜空中,对阿馨来说,这里是他独处思考的地方,也让他感到份外舒畅。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气温一直在增高,今年从六月开始,一到夜晚气温就一直升高,如今已经到了秋天,热度却仍然没有降下来。

阿馨每晚都像这样站在阳台上纳凉,但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清凉,反而有暑气未消的燥热感。此时,他觉得星空好像近在咫尺,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星星,这个动作让他一时忘了夏天的炎热。

这个面临东京湾炮台的住宅区里盖了许多大楼,但是目前住户并不多,从每户住家窗户发出来的光亮很有限,因此在夜空中星星才能如此美丽地闪烁着。

海风不时从东京湾吹送过来,吹干阿馨刚洗好的头发,但却留下些许的黏稠感。

「阿馨,把窗户关上,不然会感冒哟!」厨房里传出母亲真知子的声音。

从真知子现在站的位置看不到阳台,因此她不知道此时阿馨已经站在阳台上享受夜风。她以为阿馨只是为了让空气流通,稍微打开铝门窗而已。

(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站在阳台上吹风哪会感冒,妈妈的顾虑全是多余的。不过,要是让她知道我现在的感觉的话,一定会叫我立刻回到屋里去。)因此阿馨干脆关上铝门窗,这样一来就听不到真知子的叫声。

阿馨独自站在离地面一百公尺高的半空中,突然感觉有人正在背后窥视他,连忙回过头往铝门窗内一瞧,没看到任何人影,只看到厨房的乳白色光芒反射到客厅的沙发上。

他根据那些白色光芒推测出真知子现在站在流理台前收拾碗盘,随着她的移动,从厨房反射出来的光芒也跟着晃动。

阿馨又将目光转回到外面的黑暗中,一如往常思考着这个世界的构成原因。他并不只要求在某个范围里解开谜题,他还期望能将自然界的变化现象说明清楚,进而找出一个定论。

他的父亲秀幸在情报工程学系里当研究员,也拥有同样的梦想,所以他们父子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论有关自然科学方面的话题。通常都是阿馨提出各类问题,然后再由秀幸一一回答。

秀幸自从当上人工生命开发计划的研究员之后,很快就升级成为教授,也将研究地点转移到大学里面。对于今年才刚满十岁的阿馨所提出来的问题,他绝不会随便搪塞过去,因为阿馨所提出的问题有很多是大胆的假设,使得秀幸也从中得到一些启示,因此,他们父子俩一直都很重视彼此之间的谈话。

星期天下午,经常会看到真知子很满足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间展开热络的讨论,偶尔秀幸会因为讲得太投入,害得阿馨完全插不上嘴,这时他便会将讨论的内容向一旁的真知子解释清楚,希望她也能一起参与这个讨论。

真知子对于十岁的儿子能够深入谈论超越本身理解能力的自然科学,颇引以为傲,每当她看着自己的儿子时,脸上总是充满得意的表情。

阿馨望向更远的地方,远远的彩虹桥上车子川流不息,他十分期待能看到秀幸骑着摩托车归来。十年前,秀幸从人工生命研究员升到大学教授,便从东京郊外搬到靠河的炮台大楼里,一圆全家人的共同心愿。

阿馨尤其喜欢在高处欣赏景色,一到夜晚,就跑到阳台上张开双手抓星星,并且对无法掌握的世界尽情发挥想象力。如果鸟类是由爬虫类进化而来的话,那么牠们居住的地方自然就得由地面往空中发展,这种变化对人类的进化到底有何种影响?阿馨想到这个问题,随即也想到自己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踩到泥土了。

他把手放在和自己身高相等的阳台栏杆上,想要伸展一下背部,这是阿馨从懂事开始就经常会有的无意识动作。然而最奇怪的是,当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却从不曾有这种欲望。阿馨常感觉到有人在暗处偷看他,时间久了,他也习以为常。虽然他现在又有被窥视的感觉,但是他知道即使自己回头看,也只会看到静悄悄的客厅、饭厅和厨房,以及母亲真知子正在厨房里洗碗。

阿馨将头往旁边一转,想要把那种被人偷窥的不舒服感赶出脑海中,于是转过身来,把背部靠在栏杆上。屋内和刚才一样,真知子移动的影子从厨房里面射出来,刚才他感觉到被无数眼睛注视着,如今背后却完全没有任何异样。尽管夜晚的暑气不减,此时阿馨却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让他不想继续待在阳台上。他迅速回到客厅,偷看一下母亲的动静。真知子已经洗好碗,拿着抹布擦拭流理台的边缘,嘴里还哼着歌儿。

阿馨一声不响的走向真知子,然后在她背后说道:「妈妈,爸爸甚么时候才会回来?」

真知子被阿馨吓了一大跳,两手不小心碰到流理台边的小盘子,小盘子全都掉下来。

「讨厌,吓我一大跳。」真知子将两手抱在胸前调整受到惊吓的情绪。

「真对不起!」阿馨很诚恳的道歉。虽然阿馨不是有意的,但他经常会惊吓到真知子。

「阿馨,你甚么时候就站在那里的?」

「刚刚。」

「妈妈的胆子很小,你不要做得太过份哟!」真知子微愠地责备阿馨。

「真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妳的。」

「是吗?但是我还是被你吓到了。」

「我只是想看一下妳的背影而已嘛!」

「我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

「哦!我」阿馨将话打住,不想再说下去,因为他担心又会吓到真知子。其实他想说的是:即使妳没有往后看,应该也可以感觉到后面有人注视妳才对。

「爸爸甚么时候回来?」阿馨再度问一次。其实阿馨也知道真知子无法确定秀幸何时回家,因此他觉得自己问的话毫无意义。

真知子看到阿馨一副很无聊的模样,带着歉意说明丈夫的立场:「今天爸爸可能比较忙,他刚接到一个新的研究主题,所以必须晚点回来。」

虽然秀幸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家,但是真知子从未露出不满的神态。

「那我要等他回来才上床睡觉。」

真知子整理好厨房之后,走到阿馨的身旁,边用毛巾擦手边说:「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你爸爸?」

「嗯,有一些。」

「那我替你问爸爸好了。」

「咦?」

阿馨听到母亲的回答颇感意外,终于忍不住大声狂笑起来。

「真是的,我又不是笨蛋,毕竟我也拿到硕士学位呀!」

「我知道啦!不过妳是英文硕士。」

真知子在大学主修的是美国文化,尤其对美国各州间的传说非常了解,现在也常在家里看书自修。「没有关系,你说说看,妈妈很想听听你的问题。」

真知子的手里依然握着毛巾,催着儿子到客厅里坐下。

阿馨觉得有些奇怪,他不了解真知子今晚为何会显得如此兴致勃勃,和平常的反应不一样。

「妳先等我一下。」

阿馨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两张影印纸,坐在真知子身旁。

「这是甚么?该不会又是数学排列式吧!」

阿馨将这两张影印纸递给母亲,真知子看到首页上的世界地图,不觉嘘了口气,并且抚了抚胸部。既然是有关地理方面的问题,那真知子就不怕了,她对北美大陆的人文、环境尤其了解,只要不出这个范围,她有自信能替儿子解答。

「不是的,是有关重力异常的问题。」

「甚么?」儿子的问题果然还是超出真知子的认知范围,她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

阿馨把身子靠过来,根据地球重力的关系说明那张世界地图。

「我们可以经由重力公式得到一个值,它和以重力加速度来补正地球表面上的重力值之间,有一些极小的误差,再将这个误差以正负的数字填入地图中。」

这两张影印纸分别写上1、2的数字,写上「1」的世界地图上画有无数条显示重力异常的等高曲线,而且每条线都填上「+」「-」数值。以普通地图的等高线来看,「+」值变大表示海拔变高,而「-」值变大的话,就是指低于海平面的深度变深了。

至于重力异常的分布图,则是「+」值变大重力就变强,「-」值变大就表示那个地区的重力变弱。重力值的单位是mgal,用不同深浅的颜色来表示,白色的地方表示重力变强的「+」值,而深色的地方则是重力变弱的「-」值,如此便一目了然。

真知子看了一下重力异常分布图之后,抬起头来问道:「甚么是重力异常?」

真知子在儿子面前并不会不懂又故意装懂。

「妈妈,妳是不是认为地球上每个地方的重力值都一样?」

「我根本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实际上,地球的重力值不尽相同。」

「这么说,在这张地图上『+』的数字变大,重力就变大;『-』的数字变大,重力就变小啰?」

「嗯,就是那样。构成地球内部的物质重量不尽相同,如果重力异常是『-』值,就可以知道在那下方的地质质量较小。一般来说,随着纬度的增高,重力也会跟着变大。」

「那另一张纸呢?」真知子指着写上「2」的那张纸也是一张世界地图,没有复杂的等高线,只在图上画上数十个黑点。

「这是世界上长寿村的所在地点。」

「长寿村?那是指长寿的人所住的地方?」此时,真知子的脑袋已经有些混乱。

「是的,和其它区域比较起来,这些地区的人很明显比较长寿。」阿馨指着地图上的黑点说道。地图上还有四个地方画了两个圈圈,一个是黑海沿岸的高加索山,一个是日本的鲛岛诸岛,还有喀拉昆仑山脉的克什米尔和南美厄瓜多尔南部,无论哪个地点,都是很有名的长寿地区。

真知子首次看到长寿村的分布图,她迅速浏览一遍。

「然后呢?」她催促阿馨说出这两张地图之间的关系。

「将这两张影印纸重迭起来再放到光源处透视。」

阿馨将两张同样大小的影印纸重迭在一起,慢慢往上拿高,透过灯光,他看到无数的等高线中透出一点一点的小黑点。

「这样妳就应该明了了吧!」

即使阿馨这么说,真知子还是感到一头雾水。

「你可以再解释清楚一点吗?」

「妳看,长寿村的位置是不是刚好和重力异常『-』值地区完全重迭在一起?」

真知子将两张纸再往上拿高靠近灯光,果然看到第二张影印纸上标示长寿村位置的黑点,只出现在第一张世界地图「-」的曲线范围里,而且「-」值都非常大。

「哇,是真的呢!」真知子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她仍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

「说不定人的寿命和重力之间有相当的关系喔!」

「这就是你想要问爸爸的问题?」

「是的。妈妈,在地球上,生命自然发生的机率有多少?」

「大概就像中头等彩券的机率一样,不是那么容易吧!」

听到真知子的回答,阿馨忍不住笑出来。

「甚么话嘛!那种机率小到无法比较,几乎可以说是奇迹了。」

「但是一定会有某个人中到彩券啊!」

「妈妈,妳现在说的是一百张彩券之中必定有一张会中奖的情形;而我说的是将骰子掷上百次,结果全都掷出六点的状况。」

「那是骗人的把戏。」

「骗人的把戏?」

「当然,因为连续掷上一百次,而且每次的结果都一样,那么骰子一定是被人动过手脚。」

阿馨一时愣住了,喃喃自语地说道:「是吗?那一定是有甚么企图,不然的话就太奇怪了。」

「对呀!」

「可是一般人不会注意到那么多。妈妈,如果是没有动过手脚的骰子,想要连续掷上一百次都出现同样的点数,该怎么做?」

「那是神仙才做得到的事。」

「这么说,妳还记得昨天中午的连续剧内容吗?」

阿馨非常喜欢看连续剧,有时这会用录像机录下来。

「我错过了。」

「之前不是演到百合和大三约定要在两人相恋的海滩相会吗?」阿馨将昨天电视里的内容简单叙述一遍。年轻夫妇百合和大三结婚才一年,就因为各种误解而面临离婚的危机。虽然两人还是深爱着对方,但是一些琐碎的偶发事件让他们卷入一场风暴里,无法从泥淖中挣脱出来。百合和大三分居后,有一天,两人偶然在日本海的海边再次相逢,那里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两人因此怀念起当初相遇的种种情景,初恋的情愫被唤醒了,误会也一一解开,终于让他们再次审视彼此之间是否仍有爱情存在。这种老旧的爱情故事让人看了内心洋溢着温暖。百合和大三真的是在充满回忆的海边偶然再度相会吗?其实不然,那是他们的朋友希望两人和好如初而做的计划。

「妈妈,妳觉得怎样?一对分居中的夫妇,能在同一天、同一时间相遇的机率大概有多少?我想答案应该不会是零。当然也有可能会偶然相遇,但是那种偶然的机率实在太小了,以至于一旦发生了,会让人觉得是有人故意从中撮合的。」

「总而言之,如果是大于零的机率,生命中就会发生各种可能性,因此我们之所以能够存活在世界上,其中必定有某种力量在暗地里运作,你的意思是这样吧!」

阿馨经常觉得自己被人观察、操纵,这种疑惑在他脑中持续缠绕着,但他无法确定这是自己才有的特殊现象,或者只是件很普遍的事情。

这时,他感到一阵寒意,不由得颤抖起来。他四处张望一下,发现原来是窗户没有关好,于是便站起来关上窗户。

阿馨已经躺在棉被里三十分钟以上,还是睡不着,于是他索性躺在被窝里等秀幸回来。

这间屋子隔成四间房,三间西式房间和一间和式房间,客厅只有十个榻榻米大小,对于只有三个人的二见家来说,这样已经是十分宽敞了。即使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房间,他们仍然常在睡觉时间来到和室房集合,三个人躺成「川」字形共寝。真知子睡在中间,两旁是秀幸和阿馨,这种情形自从阿馨出生以来就不曾改变过,他们很喜欢全家人围在一起的那份温馨感。

阿馨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小声叫着躺在身旁的真知子:「妈妈。」

真知子没有响应,她只要一躺进棉被里就会立刻睡着。

阿馨的心中有某种莫名的兴奋感,他认为重力异常的分布和长寿村的位置互相重迭并不是偶然的现象,因此,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和地球重力之间,一定存有某种关联。

这两件事完全是阿馨在无意中发现到的。有一天,阿馨在电视上看到介绍长寿村的特辑,没多久,在他的计算机屏幕上就显现出世界重力异常的分布地图,阿馨也搞不清楚是有人藉由网络传来给他,或是自己上网时截获的资料。因此,阿馨最近在玩计算机的时候,总是非常注意重力异常的数据。阿馨仔细端详这两张从计算机上打印下来的数据,终于有了这个新发现。

事实上,不管计算机处理信息的能力有多好,或是计算速度多快,计算机并不具备「灵感」这项功能。机械无法把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事物参杂在一起思考,除非将人脑和计算机组合在一起才有可能。

由于阿馨的最大愿望是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结构,因此他很喜欢问各种问题,尤其是和生命起源有关的事情。例如:生命是如何诞生的?又或者,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他对进化论和遗传学很有兴趣,而且所有的疑问也都集中在生物学上。阿馨对于「科瓦谢尔贝特学说」将生命是由无机物的世界慢慢发展成RNA,然后再产生DNA的说法,抱持怀疑的态度。他认为一旦探索到生命的源起,就可以了解到「自我复制」是很重要的一点,由掌控「自我复制」的DNA依据遗传讯息转变成蛋白质这种生命元素,而蛋白质是由数百个含有二十种氨基酸的组合所排列构成的,并且由DNA指定它的排列方式。氨基酸的功能并不限于指定排列方式,它对于蛋白质而言是不可缺少的元素。若是将浑沌时代的大海比喻成满溢的浓稠汤汁,那么,究竟是用甚么力量搅动这锅浓稠的汤汁,才能让海中的生命诞生?至于氨基酸的排列方式是偶然发生,或是具有某种特定意义,而它的发生机率又是多少,这些都有待探索。阿馨为了要使自己更容易理解,他用简单的数字来做比喻。例如:在共二十种氨基酸中有一百组依序排列着,要使其中之一变成蛋白质,这样的机率是20*(1/100),也就是1/5。实际上,生命的诞生在机率上来说并不高,然而,地球上的生命依然诞生了,这一定是因为某种因素使然。究竟是甚么因素呢?这正是阿馨急于解决的问题。但他不想搬出「神意」以及被动过手脚这种理由来解释;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一切或许是自己幻想的,因为至今仍有些理论无法证实。如果单凭自己的学识能力去判定自然事物的存在原因,到最后可能连眼前的实体都会变成虚无了。

昏暗的和室中仅有一盏小电灯泡的光芒,四周的寂静让阿馨胸口的鼓动声十分明显。突然间,一阵摩托车引擎声传到阿馨的耳际,他的眼底立刻浮现出秀幸骑着摩托车正要滑行到车库里的情景。「啊!是爸爸。」

秀幸买这辆摩托车还不到两个月,每次一下车,他总是带着满足的神情望着新摩托车。

阿馨今晚头一次凭自己的第六感来揣测秀幸的行动。他在脑海中想象秀幸的每一个动作,秀幸关掉摩托车的引擎,把安全帽夹在腋下,然后走进电梯中,秀幸的眼睛盯着显示电梯楼层的灯光。在电梯上升到二十九楼的这段时间里,阿馨也一边在心中默念着「一、二」,电梯门一打开,秀幸快步走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然后站在「二九一六室」的门前,从口袋里找出卡片钥匙,并且插进去。

这时,阿馨想象中的动作和声音立刻被现实的声响所取代,大门传来一阵开门声,阿馨在胸中吶喊着:「爸爸。」他很想跳起来去迎接秀幸,但最后还是克制了这个动作,因为他想再预测秀幸的下一个行动是甚么。

秀幸没有注意到家人已经睡着了,夹在腋下的安全帽碰撞到走廊的墙壁,发出不小的声响,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哼着歌儿。秀幸今天的动作比平常还大声,让人感觉到他精力旺盛。

接下来,屋里所有的声音都静寂下来,让阿馨无法再预测秀幸的动作,他的脑子变成一片空白。冷不防地,阿馨的棉被被人一把掀开,走廊上的灯光突然变亮,让阿馨的眼睛被迫瞇成一条细线。秀幸一脚踏在榻榻米上,站在阿馨盖的棉被旁,然后双脚跪下,并把嘴巴凑近阿馨的脸庞。「小子,快起来。」

阿馨故意装成刚被吵醒的样子,语音模糊的问道:「啊!爸爸,现在几点了?」

「半夜一点。」

「是吗?」

「快点起来。」

有时候,秀幸会在半夜故意叫醒阿馨,然后父子俩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聊到天亮。隔天,阿馨就会因为爬不起来而向学校请假,然后整个上午都在家里睡觉。上个星期,阿馨就有两天因为秀幸半夜吵醒他而导致上学迟到。秀幸认为小学课程毫无意义,不去也罢。阿馨对秀幸这种态度感到很无奈,他认为学校并不只是上课的地方,更是让小朋友游戏的一个场所,可是秀幸老是无法理解这点。

「我明天想要去学校上课。」

为了不吵到身旁正在熟睡的母亲,阿馨低声说着:「我可以和你谈话,但是不要太晚。」阿馨坚持跟秀幸约法三章。

「你这个小鬼还真懂道理,到底谁才是爸爸?」

秀幸故意不理会阿馨的顾忌,反而讲得很大声,阿馨为了让他闭嘴,马上跳起来将他推出去。

(我到底比较像谁?)阿馨和秀幸的脸型不太相像,从个性上来看,秀幸有些粗线条,阿馨则比较纤细。他虽然还是个小孩,但是不论是性格或是外表都和秀幸不太一样。

阿馨推着秀幸的身体离开走廊,往客厅的方向走去。

「哇!好重。」阿馨喘了一口气,然后站着休息。

秀幸依旧一动也不动,赖皮地笑一笑,接着他上前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倒在杯子里,然后将杯子拿到阿馨的面前晃了晃。

「要不要来一杯?」

「不要,若是被妈妈知道,她又要生气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嘛!」

秀幸一口气把啤酒喝完,然后擦擦嘴巴。

「有你这种父亲,小孩子一定要更独立才行。」

秀幸又倒了第二杯,啤酒罐顿时空空如也。

「能像这样一边欣赏你的脸一边喝啤酒,真是太棒了。」

事实上,阿馨并不讨厌陪秀幸喝酒,看到秀幸喝得津津有味,他也会觉得很高兴,因为喝酒对秀幸来说,不但可以消除工作上的疲惫,也可以稳定情绪。阿馨很体贴的又去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然后倒在杯子里。

「喂,小子,去把你妈妈叫起来。」

「不行,妈妈很累,她已经睡着了。」

「我不也是很累,都还没去睡觉呢!」

「那是因为你喜欢这样做。」

「没关系,快去把她叫起来。」

「你叫妈妈起来有事吗?」

「嗯,叫她一起来喝啤酒。」

「说不定妈妈不想喝。」

「没关系的,你只要跟她说是我叫她起来,她一定会马上跳起来。」

「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无所谓呀!而且我待会儿有事要问你。」

「拜托你不要再说那些艰深难懂的事情了,现在除了去叫妈妈之外,没有其它事比这个更重要。」

「你每次都这样。」阿馨十分不情愿的走向和室房。(为甚么我就得负责将熟睡中的妈妈叫起来?爸爸为甚么不自己去叫?)阿馨记得几年前他也曾经有一次把母亲叫起来,结果母亲气得惩罚阿馨一顿。

在二见家中,秀幸并没有发挥身为父亲该有的威严,反而是全家人中最幼稚的一个,不过到最后大家都还是顺着他任性胡为。尽管如此,阿馨还是很尊重科学家父亲,他只是觉得秀幸缺少一些成人必备的东西,至于是甚么东西,他也说不上来。(或许爸爸是多了点孩子气吧!在长成大人的过程中,一般人会慢慢的把孩子气去掉,增加一些大人该有的生活常识,如此一来,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阿馨怀着忧虑的心情回到卧室,正在犹豫要不要掀起真知子的棉被时,真知子却已经坐起来,用手解开头发。

「啊!妈妈,对不起,吵醒妳了。」阿馨立刻向真知子道歉。

「没关系。」真知子温柔地对阿馨说道。

阿馨很少看到真知子生气,而且她一向都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

二见家的人际关系呈现三足鼎立状态,秀幸、真知子和阿馨三人彼此都有强、弱对手。阿馨对真知子属强势,但对秀幸时就是弱势了,他对秀幸一些不合理的行为都只能听命行事。秀幸对儿子采取强势态度,经常会敷衍他,但一面对自己的妻子时,就会收敛起强硬的态度,如果碰到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会变得有些胆怯。因此,叫妻子起床的任务,他都推给儿子去做。虽然真知子对儿子的要求很宽容,但有时也会对秀幸的任性行为大表不满。由于这种强弱关系得到平衡,所以才能维持二见家的安宁。虽然三个人相处久了,有时候难免会产生误会,然而误会终究还是会过去的。

「你父亲在做甚么?」

真知子用手指轻轻按着脖子,将头发盘上去。

「他在喝啤酒。」

「这个人真是的,这么晚还」

「他还说请妈妈也一起加入,如何?」

真知子笑了笑,从棉被中站起来。

「我的肚子也饿了。」

「或许他现在想念我吧!」

听到这种毫不避嫌的情话,阿馨的脸不禁胀红起来,这个怪异举动让真知子觉得有些奇怪,不禁微笑地看着阿馨。

阿馨对于父母亲亲密的一面非常在意,这件事源起于六月中旬的一个晚上,阿馨在厨房里无意中看到秀幸全身赤裸的样子,顿时受到不小的冲击。

那晚,阿馨关在房间里打计算机,然后走到厨房里喝水。有时候秀幸和真知子会关在各自的房间里工作,然后直接在各自的房间里睡觉,屋子里因此显得份外安静。阿馨心想今晚他们俩应该在做各自的工作,他没有注意到秀幸和真知子其实是待在同一个房间里。阿馨站在黑暗中,将矿泉水倒进杯子里,顺道将冰块放进嘴巴。当他再次打开冰箱将冰块放回冷冻库的时候,正好和刚走进厨房的秀幸面对面碰上了。

阿馨从冰箱内照出来的灯光中,赫然发现秀幸居然全裸。

秀幸也吓了一跳,有些不悦的说:「你也在这里?」

他毫不在意自己全身赤裸着,依然从阿馨手中抢去杯子,大口大口的喝水。

让阿馨更吃惊的是,秀幸的生殖器官涨得比平常来得大,上面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黏液,闪闪发光。

平常阿馨和秀幸一起洗澡的时候,生殖器官大部份是垂下来的。但是,现在好像刚完成某项任务似的,很有生气的挺立起来。

一直到秀幸喝完水,阿馨仍然拖目光放在他的生殖器官上。

「你在看甚么?羡慕吧!」

「哪有!」阿馨很不屑的回答。

秀幸用右手食指从自己的生殖器官前端取下一点精液,拿到阿馨的面前。

「看,这是你的祖先。」

秀幸对着梳理台的边缘摩擦一下手指。

「咦?」阿馨跟着转过身去,注视着梳理台边缘的白色黏液。

秀幸恶作剧完后便转身走进厕所里,没多久,厕所里传出小便的声音。

阿馨搞不清楚秀幸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他平常的行为幼稚得连个小孩都不如,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位优秀的情报工学研究员。阿馨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研究梳理台边缘的精子。

他想象大量的精子在水中到处游来游去的样子,然后因为失去热能而慢慢死亡。他甚至想象那些精子个别的样貌,并且十分渴望能了解它们活动的情形。这些从秀幸的身体中重复分裂而产生出来的精子,和卵子同样拥有一半的染色体。变成受精卵之后,同数量的染色体结合,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根据阿馨的理解,精子和卵子都是构成个体的基本单位。而生殖细胞在生命诞生之后还会持续不断的生长,以期达到繁衍种族的目的。阿馨想不到自己竟然有机会亲眼观察父亲的精子,更何况这也是他的生命源头。

(我是从如此渺小的东西生长发育而来的吗?爸爸的身体中制造出精子,然后与妈妈的卵子结合,创造出另一个新的生命来,真是不可思议!)

秀幸上完厕所后,发现阿馨正站在梳理台边观察精子。

「小子,你在做甚么?」秀幸已经忘了自己刚才随性的恶作剧。

「我在观察爸爸的『那个』。」阿馨头也不抬的回答。

秀幸意会到阿馨正在做甚么事之后,不由得笑了一笑。

「笨蛋,哪有人像你这么热心在观察那个东西。你不觉得可耻吗?」

秀幸顺手拿起厨房的抹布擦拭身上的精液,然后把它丢到水槽里。

在这同时,阿馨脑海中的生命想象图完全被抹杀了,他顿时升起一种厌恶感,尤其是看到秀幸随便用抹布擦拭自己的身体,然后随手丢弃的情景,心中更觉得不舒服。

由于阿馨很少接触到双亲私密的另一面,发生在三个月前的这件事情,让阿馨依然记忆犹新。

真知子当然不知道秀幸走出卧室后有段戏弄儿子的过程,一旦被她知道,可能会感到十分羞耻,甚至会有一段时间不和秀幸讲话,恐怕连今晚也不会起床帮他做下酒菜了。

真知子嘴里喃喃自语着:「真是没有办法。」然后她整理一下头发,把扣错的睡衣扣子又重新扣好。

阿馨看到真知子那个样子,不禁露出微笑。

阿馨穿着拖鞋跟在真知子身后来到客厅。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把妳叫起来。」

秀幸对着真知子咧开嘴笑着说道。

「没关系,你肚子饿了吗?」

「嗯,有一些。」

「想吃甚么?」

秀幸抓住正要走进厨房的真知子,跟着拿出啤酒杯。

「先喝一杯吧!」

真知子接过杯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她不喜欢碳酸饮料,没有办法一口气喝完整杯啤酒,不过酒量倒还不错。

秀幸看着真知子喝完啤酒后,用手将领带扯松一点。其实身为一名学术研究者,根本用不着系领带,但是,秀幸仍然习惯穿上西装、衬衫,骑摩托车去研究所上班。

他穿着西装骑摩托车的情景,经常引起路人好奇的眼光,但秀幸一点也不在意。

他站在忙着炒香肠的真知子身旁,开始向她报告今天在研究室发生的事情。他一边讲出同事的名字,一边批评他们,根本忘了一旁的儿子,完全沉浸在他们夫妻俩的世界里,阿馨不禁觉得很无聊。

「阿馨,你有没有跟爸爸提起那个问题?」

「甚么问题?」

真知子突然插入这个话题,让阿馨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重力异常的事嘛!」

「喔!是那个。」

于是阿馨把放在碗柜上的两张影印纸拿出来交给秀幸。

「这个孩子的新发现,让我大大吃了一惊。」真知子夸张的说道。

其实这个发现对阿馨来说并不稀奇。

秀幸接过那两张纸,盯着其中一张画有「+」「-」数值、等高线的世界地图,过了数秒,他疑惑的出声问道:「这不是重力异常的分布图吗?」

他又把视线转移到另一张影印纸上,这次他可没那么快就推论出其中意涵。在秀幸的脑中已经有地球上的地质分布图,但是不管他再怎么看,就是无法理解在第二张纸上的黑点记号到底代表甚么意思。他依据重力异常的特性来做各种推测,认为那或许是埋在地下的矿物。

「这是甚么?」秀幸终于投降了,转向阿馨询问。

「这是标明全世界长寿村的位置图。」

「长寿村?」一听到这句话,秀幸马上把两张纸重迭在一起。

「哦!只有在重力『-』值区域才有长寿村吗?」阿馨十分兴奋地看着秀幸,此时秀幸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正是阿馨喜欢和他谈话的乐趣之一。

「大概是这样吧!」阿馨很高兴的点点头。

秀幸一边抬起头来一边问道:「难道这就是你的问题?」

阿馨担心这个新发现实际上只有自己不知道,而别人却认为稀松平常。他说出自己的忧虑,秀幸却很快的回答:「才不会这样,至少我也不知道。」

「是吗?」

「说不定人类的寿命和地球重力之间存有某种关系。这两张纸如果没有显示出明确的特征来,那就会被人判定是偶然的了。不过,小子,长寿村的定义是甚么?」

秀幸的质疑是正常的,阿馨也有相同的想法,长寿村的定义究竟是甚么?是长寿村长寿的人口比其它地区多,又或者是平均寿命比其它地区的人要活得长久?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可以将日本视为一个大长寿村。比较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要对那些黑点设限制,并且和周围地区画清界限,然后筛选出超过一百岁以上的人口,再和村子总人数相比而换算出机率的高低。实际上,长寿村在科学上并没有一个明确定义,而且也没有任何实际数据证明长寿村的高寿人口比别的地区多,这只不过是个称呼而已。

「我想,长寿村在科学上应该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可是为甚么会产生这种结果呢?」秀幸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爸爸,你听过其它有关重力和生命之间有关系的理论吗?」

「嗯,我听说过如果在无重力空间里让鸡生蛋的话,会生出没有受精的蛋,这个你听说过吗?」

「我在很久以前曾听说过。」

阿馨在三个月前观察父亲的精子时,脑海中同时也想到自无重力状态下交配的鸡,产下没有受精过的蛋这件事。阿馨好奇地想着如果卵子没有经过受精,只借着细胞分裂而诞生、成长的话,究竟会变出甚么样的人。(或许是个皮肤很光滑、有着鹅蛋脸的女生。)阿馨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很吃惊,甩甩头想要驱走这种思绪。

「我想,在理论上应该没有甚么关联。但是,你为何会把重力异常和长寿村扯在一起?」

「哦!」当阿馨在脑海中发挥他的想象力时,常常听不到别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阿馨才开始说明他看到电视上播出长寿村的专辑报导,一时心血来潮,便从计算机里叫出重力异常的分布图。

「我想这只是一种偶然罢了。」

「如果是无意义的偶然,之后也不会发生灾祸,那就不算是『不祥预兆』了。」

「不祥预兆?」

这种说法并不属于科学的范畴,阿馨不解秀幸为何会提到这点。

真知子做好下酒菜后,走到餐桌旁,默默聆听丈夫和儿子谈话,当时她一听到丈夫说出「不祥预兆」时,便把身体挨近。

秀幸马上察觉到妻子的反应,问她道:「真知子,妳知道甚么比较有趣的『不祥预兆』吗?」

「为甚么问我?」

「妳不是一直都很相信这种东西吗?」

真知子常常看周刊杂志上的占卜专栏,而且相当了解世界各地的民间傅说。

「是吗?你说的『不祥预兆』是不是指『送手帕给爱人,就会造成两人分开』这种禁忌?」

「那种事谁都知道,还有没有其它比较不一样的例子?」

阿馨不知道秀幸想要哪种「不祥预兆」,但他一定是要找出两个毫无关联的事项,偶然连接在一起的例子。

「比较不一样的啊!如果看到黑猫在水里游泳,则身边的人会死掉。」

阿馨马上嘟起嘴唇问道:「咦,真的会那样吗?」

「是啊!你应该也知道呀!」

真知子向秀幸询问,但是秀幸却笑着问:「还有没有其它禁忌?」

「『当你一踏出家门,如果椅背对着窗户的话,钱包会不见。』你有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秀幸拍了拍手说道:「好,让我们来看看这些禁忌。我们无法分辨它的真伪,只能假定那是『不祥预兆』。」

「哼!」

秀幸看到真知子噘起嘴来,连忙说:「我知道。『一踏出家门,如果椅背对着窗户』和『钱包会不见』是属于两种现象,这两种现象之间的关联没有科学根据,照理说,全世界有各种不同的民族,依据种族的不同,生活方式不一样,不祥预兆也应当不尽相同。但我不了解的是,即使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居然也会流传完全相同的『不祥预兆』。以刚才真知子说过的『不祥预兆』为例,别的地方是否也有这种说法?」

「当然有。不管是在欧洲或美洲大陆,都有这种传说。」

阿馨和秀幸两人惊讶地对看着。

「真知子,妳有没有想过为何会有这些『不祥预兆』的产生?」

「没有。」真知子很干脆的回答。

「小子,那你呢?」

「我猜应该和人的心理有关吧!」

秀幸面前已经摆了五个空啤酒罐,三个人的谈话越来越有劲了。

「『不祥预兆』的意义是在经历过某种过程之后,必定会发生某种结果的传言,结果多半是不吉祥的事情居多,当然也会有好的事情。总而言之,『不祥预兆』是讲述某种现象和现象间的关联性。有时候,那种关系可以用科学根据来加以说明。例如:『如果云从东往西飘的话,就会下雨』这种『不祥预兆』,以现代的气象学就可以说明清楚。至于『被拍照的话,寿命会变短』,以及『筷子断了,木屐带子会断掉』,或『看到黑猫和蛇会遭到不幸』,都会让人觉得心里毛毛的,引发人们的不安情绪。问题是有些现象没有任何道理,令人摸不清楚为甚么会产生这种传说。例如『一踏出家门,如果椅背对着窗户』和『钱包会不见』,这两种现象之间究竟有甚么关联?」

秀幸的话就此打住,他一直盯着阿馨看。

「这或许是有许多经验累积起来的现象。」

「没错。想要提高『一踏出家门,如果椅背对着窗户』和『钱包会不见』两者相符的机率,必须实验看看才知道。」

「统计数据又是怎么来的?」

「这一定是当事人自己观察到这两种现象之间有关联性才跟别人说的,当事人发现钱包不见时,刚好椅背对着窗户,因此转述给其它人知道。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听到这件事的人,本身也有过类似的经验。因此他会坚决的相信『的确有这种事情』,一旦传到第三者,如果他没有这种体验,热度就会冷淡下来,这种传闻也因而消失了。若是大家都有这种共识,『不祥预兆』就会因此流传下来。只要这两种毫不相关的现象产生关系,而且有共通意识,则关系就会变得更为坚固,现实和假想空间便开始互相呼应。」

「『一踏出家门,如果椅背对着窗户』和『钱包会不见』这两种现象互相影响的地方,是在我们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吗?」

「里面可能有很深的关系才对。」

「生命的产生也是这个道理呀!」阿馨喃喃自语道。

他一说出这句话,真知子和秀幸不禁对看了一眼。

「这让我想到了『环』。」真知子喃喃说道。

秀幸一直跟真知子使眼色,期待她换话题,因为秀幸不想触及和「环」有关的话题。秀幸出身医学院,大学毕业后继续攻读硕士,并且改变原本的专攻科目,改念数学概念,重拾起对生物学的兴趣。他认为如果能以数学的术语来说明生命的表现方法,那么生物学会更加生动、活泼。当秀幸即将从博士班毕业时,立刻被网罗到美、日共同合作开发的「人工生命」计划做研究员,秀幸一直很想利用计算机创造「人工生命」。他在二十几岁时就和真知子结婚,但那时还没有小孩。当了五年的研究员后,研究计划突然被冻结而终告失败,为此秀幸一直无法释怀。这个突然遭受冻结的「人工生命」计划,名称就叫做「环」。

秀幸最后还是用「环」作话题询问阿馨:「你认为生命的发生,是出于偶然或是必然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只能说不知道。」

目前阿馨只能确定自己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因此可以说生命是必然的。但他无法确定地球以外是否还有其它生命,因此也可以说生命是宇宙偶然的恩赐。

「你有甚么想法?」

「我们不该用现代的科学眼光对未知的事物做批判,这是不对的。爸爸不是也常常这样说吗?」

听到这里,秀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

阿馨看到秀幸脸上的红醺就知道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桌上已经摆着六瓶空啤酒罐。

「你只要把它想成是一种游戏,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此时真知子又回到厨房做炒面,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往阿馨这边瞧,眼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辉。

阿馨认为既然宇宙是生命的发源地,那么以人作例子会比较好。首先是婴儿应该在何时变成一个「完整的人」?是从母体娩出,切掉脐带的时候?或是在输卵管受精后,到子宫着床完毕的时候?人的神经系统在受精后三周就完成了,如果那时胎儿就有思考能力的话,对胎儿来说,母亲的子宫就是整个宇宙,胎儿会思考自己为甚么会在这里面,一边浸泡在羊水中,一边想着出生计划。由于胎儿全然不了解子宫以外还有其它世界,根本就无法了解自己是因为生殖行为而产生的。若以子宫内部的环境来推理,或许他会认为羊水就是生养他的父母吧!羊水有如覆盖在原始地球上的有机质浓缩汤水,将它搅拌一下,就会产生包含二十种氨基酸的蛋白质,然后它开始自我复制然而,这就跟要人猿用打字机打出莎士比亚的文章一样,机率差不多等于零。假设有人说人猿在好几兆年以前就会使用打字机,一般人绝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如果再说牠们能完成莎士比亚文章,人们一定会认为这件事已被动过手脚,一定是哪个人类打好的。但是泡在羊水中的胎儿,只会认为自己的出生是种偶然,并不会存有动过手脚的这种想法。为甚么?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胎儿大概在子宫内发育了三十六周,然后经由产道而诞生,第一次接触到生下他的母亲,随着时日的成长,增加许多知识以后,他才能真正了解到自己是如何诞生。至于他还处于子宫内部的那一段时间,应该没有认识外在世界的能力。阿馨将胎儿在子宫内、子宫外成长的这两段时期,比喻成宇宙和地球上的生命现象究竟是出于偶发或是必然。子宫孕育胎儿的机能,几乎是先天就具备的,而「受精」这种现象有偶然也有刻意,像有很多女性计划不生小孩。女人的一生中如果要生两个小孩,那么胎儿待在子宫内部的时间不满两年,因此胎儿待在子宫外的时间比较长。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个宇宙,既然宇宙具有孕育生命的机能,那生命就属于必然现象。然而宇宙虽然具有孕育生命的机能,但是胎儿不待在子宫里面的时间比较多,对生命而言,这又是属于偶然现象。正因为宇宙并不是到处都充满生命,因此断定宇宙不具备孕育生命的机能比较可信。

阿馨在秀幸面前再度打开重力异常分布图。

「你认为这个地方怎么样?」阿馨用手指指着世界地图里的某一点,那是横越北美大陆西部的亚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犹他州、科罗拉多州四州的沙漠地带。

「这里有甚么?」秀幸一边努力睁开眼睛,一边更靠近地图。

「请你看看这附近重力异常的值。」

秀幸发觉眼前的数字看起来有些模糊,不禁揉揉眼睛。

「你看,对着这点,等高线的值慢慢变小了。」

「真的是那样耶!」

「这里的重力异常现象极端明显。」

「哦!负值非常大哟!」

「以地质学来看,这附近应该存有某些东西,才会造成重力异常现象,说不定在这个地底下埋藏着质量特别小的物质。」

阿馨用原子笔在这四州的交叉点附近打上「X」记号,那个地点并没有写上正确的重力值,但是以它四周的等高线来分析,可以猜出它的重力非常小。

阿馨和秀幸无言地望着地图,就在此时,原本已经睡着的真知子忽然抬起头来,疲倦的开口说道:「在那下面一定没有任何东西。」

显然她故意装作睡着了,想偷听他们父子两人谈话。

「甚么!妳还没睡着?」

阿馨明知沙漠底下并没有埋藏任何东西,然而,他还是觉得如果地下有个巨大空间的话,要说明重力异常现象就容易多了。地底下可能有个广大的钟乳石洞,而且从远古时代就有部落住在里面,如此一来,长寿村就很有可能存在了。阿馨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意愿,很想去那个地方一探究竟。

「这不是很奇怪吗?在甚么都没有的空间里『存在着某种东西』」真知子自言自语的说着,然后从椅子站起来。

「妈妈,妳对这个地方也很感兴趣吧!如果是以重力异常负值和长寿村的位置一致这两点来考虑的话,这里很有可能是长寿村的所在地。」

其实让真知子感到兴趣的是北美的民俗学,尤其是美国各州的民俗活动,阿馨故意设下圈套,因为他认为与其从自己的嘴里讲出这个期望,不如让真知子说出来,实现的机会会比较大。一如阿馨的期盼,真知子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

「这里是印第安人居住的地方。」

真知子知道那些印第安部族从远古以来,就一直定居在荒凉沙漠和溪谷旁,虽然不能确定那个地方就是长寿村的位置,但光是这点,就已经激起真知子的好奇心了。

「这个小子不晓得在计划甚么?」秀幸已经察觉到阿馨另有意图。

阿馨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真知子,诱导地问:「妳是不是很想去那里看看呢?」

「那还用说吗?」

「你们想到这四州交接的沙漠地带去?」秀幸若有所思的问道。

「咦?」阿馨偷看一下秀幸的表情。

「大概是明年夏天或是后年,我可能会被调到这附近去。」

「真的!」阿馨高兴地大叫出来。

「嗯,因为新墨西哥州的罗斯阿拉墨斯研究所和圣塔非的研究所有点事情,必须要过去一段时间。」

阿馨马上在父亲面前双掌合十地祈求:「请你也带我一起去。」

「真知子,妳也要一起来吗?」

「那当然。」

「好,那我们就决定全家一起去吧!」

「就这样约定哟!」

阿馨马上拿出笔和纸,写好一张同意书。凭着过去的经验可知,有了这张纸的约束,实现愿望的机率远大于秀幸口头上随便说说。

秀幸潦草地签好名字,拿起同意书说:「你们看,我可是很认真地和你们约定哟!」

阿馨拿过同意书,确定一下内容,才安心准备睡觉去。

屋外的天色已经亮了,太阳正从东边升上来,发出炙热的光芒,完全不像九月天该有的气候。西边的天空里,星星们尚未完全消失,几乎让人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夜晚还是早上。

秀幸和真知子回到卧室睡觉之后,阿馨依然站在窗边欣赏风景,随着太阳的升起,晨曦多变的色彩让阿馨欣喜不已。眼前的东京湾飞来一群群海鸟,发出嘤嘤的鸣叫声,然后划过即将消失踪影的星空下方。等到太阳完全从东边的地平在线升起,阿馨才走入和室房。

秀幸躺成大字形入睡,没有盖上毛巾被;真知子则是弓着身体、抱着毛巾被,看来已经睡得很熟了。阿馨的手中握着要去沙漠的同意书,抱着枕头躺下来,然后弓着身体侧躺,带着愉悦笑容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