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奂鱼
作者:张德坤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495

一人一鸟这一走,便是整整小半天,直到天色将黑,小精卫才在前面的一处高树上拍着翅膀停了下来。

朱海此时已经是脸色惨白,眼前金星直冒,若不是他自小就经历了许多挫折磨练,仅仅凭着心中的一股不屈倔强之气,那是断然无法耗到这里的。不知是运气使然还是小精卫的路领得好,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这也算得上是奇迹了。

他咬着牙,用力拉着一株灌木攀上了面前险峻的大石,因为这一下使力实在是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头脑里嗡的一声,暂停的出现了一阵空白,人也脱了力,扑倒在了地面上。白天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岩石熨得他十分舒服,胸腹间立即感受到了一股干燥的温暖。朱海闭上眼,喘息良久,等眼前的金星徐徐散去,再慢慢的睁开来,立即感觉到一种窒息的感觉。

眼前,是一个浩淼的大湖!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云色被焚得鲜红光润,万道灿烂的光芒在湖泊的波面上来回穿插,反射,每一个波涛都是在述说着强烈的瑰丽。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山颠上会有如许大的一个湖泊,而这样华美静谧的情景,也是朱海平生第一次所仅见。

失血过多的直接后遗症便是极度的干渴,何况这孩子还长途跋涉了这么久,他挣扎着行到湖边,掬起一捧水倒在口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湖水竟是奇寒无比,一喝下去,只觉得一根冰线连绵不绝的牵入腹中,久久不散,浑身上下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好在此时正是仲夏,还不至于有被冻僵的感觉,强忍着喝了些以后,就在旁边扯些草药,细细的将手上的伤处擦洗干净。

朱海一路到此,弄好这些以后,实在已是强弩之末,四处环顾望了望,寻了一株高树,艰难的攀了上去,用绳子将自己绑住以后,只觉实在是心神涣散,难以为继,头一歪,死死的昏迷了过去。但哪怕是此时,他的口中依然在喃喃呓语:

“报仇……我要报仇…….”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猛然间,有一颗星光芒大盛,从苍穹中点落下来,似苍白的纱衣,温柔的披在了朱海的身上,似乎朦朦胧胧的渗透了进去。

………………………

这一场大睡中,朱海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自己快活的同母亲生活在一起,平等的与同龄人玩耍着,四下里的景色与这山岭中迥然不同,有许多若崇山峻岭般高巨的楼阁,有无数铁皮制造的四方盒子在宽阔的大道上移动……最后,他被母亲携着手,进入了一个能够自动上升下降的房间中,到了一处高楼的顶端俯瞰着万家灯火,品尝着一道道闻所未闻的美味食物,这一刻,他只觉得从未这样轻松过。

忽然,他觉得心里越来越闷,越来越难过,很是想喝水,好容易寻到了缸子倒了杯水一口饮下去,却惊然发觉杯子里竟是熊熊的火!

这一惊之下,人立即醒了。

此时正是繁星满天。

无月。

朱海只觉得梦里的情形历历在目,仿佛是作为本来就存在的回忆一般,他呆呆的坐了半晌,脸上忽有些痒,抬起手一擦,这才发觉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少年怔怔的望着眼前银光浩淼的湖泊,只觉得身体里似乎多了什么东西,但细细查看,却是无所得,他这时候才发觉,原来自己还会哭-------虽然是在梦中的时候。

他在树枝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口里实在渴得厉害,便利索的爬下树走到湖边,将那寒冷无比的湖水含了一小口,在嘴里暖热了,再咽下去,如此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渴是解了,人却打起哆嗦来。又只得四下里寻些枯枝败叶聚在一起,燃起来做成一堆篝火,就着火烤了会儿方才缓过气来。

这时候,湖泊里忽然传来“泊刺”一声轻响,朱海保持着烤火的姿势不动,眼角的余光却已经看到在左侧的湖中,有一道黑影迅捷无比的穿梭在水中,这时候虽然无月,星光倒也璀璨,湖面上银辉粼粼,十分的幽静美丽。

朱海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鱼之所以如此兴奋,想来是身前这堆篝火的缘故,世间飞蛾小虫,均多趋光之性,虽被燃成一抹清烟,也不肯稍稍犹豫。

某些鱼类也如此,朱海还记得,早些年在冬天的时候,集子里唯一对自己好的猛大叔就会凿开河上一块冰,在冰洞前燃起一团火,一网下去就是满满的一网子鱼,拿仅存的左臂吃力的拉起来,那时候,自己就会兴高采烈的拉着猛大叔另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欢喜得又叫又跳。

只可惜,猛大叔前年就死了。

这个曾经的部落勇士,吃了只有单臂的亏,死在了挑衅的苏的木棒下,据说,苏也是被犬乙所指使的。

“犬乙!”少年一想到这个名字,脸上的肌肉便刻毒的抽搐了一下,握着柴棒的手指关节也已经发白。很难想象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一个宛如幼童的少年身上。这时候,湖水里的漾动越发剧烈,仿佛这汪如银的灿烂正在被一根无形的棒子搅动似的,由此也可以想像得出来里面那条鱼是如何激动兴奋。

火光熊熊,不时发出一声“筚拨”枯枝炸裂的轻声,除掉不住传来的水声,四下里完全的安静了下来,朱海默默的坐在旁边,像是黑夜里的一头伏兽,连呼吸也放得极轻极缓,看上去仿佛是一块石雕。长年来的艰辛早就将他的耐心锻炼了出来,与冬天在雪地里潜伏整夜猎兔的时候相比较,此时的等待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没有添加柴枝的火堆渐渐熄灭,在深黑的夜里,余烬泛出浓重的深红色,随着风的吹拂明暗起伏,就在这时候,水面忽然哗啦一声,那条狡猾的鱼终于忍耐不住,跃出星光粼粼的水面。

朱海的眼里猛然绽出两点绿芒!猛然和身扑了上去!

他手臂上的伤处被汗水流入,不仅是痛,更是麻痒,这静静等待的时间简直就是一种可怕的煎熬,现在,终于不必再等了!

湖水极寒,朱海在火边保持这个姿势坐了这许久,早已是大汗淋漓,连身下的石也被浸了一层湿。可此时身一入水,立即仿佛在数九寒天身入冰窖,连呼出来的气息似乎也被马上凝结,牙关更是情不自禁的上下相击,发出“得得得”的清脆响声。

可是他的手却死死的掐住了那鱼的鳃!

无论身体如何颤抖,那鱼如何挣扎,水怎么呛入咽喉,朱海的右手却似被镶嵌在了那鱼的鳃上,一丝一毫也没有松动的意思!直到他被冻得眼前发黑,神智几乎都要丧失的时候,右手上的那股巨大的挣动之力终于停止了。朱海连滚带爬的上了岸,抱着火堆烤了一会儿,哆嗦得似一支风里的残烛。

很快的,肚中的饥饿便驱使着朱海动手对这条鱼进行加工。奇怪的是这条鱼虽然因为离水后已经无法动弹,但其皮却是异常坚韧,连上面的鳞片都刮不掉,朱海一怒之下直接将它拿到火上去烤,谁知烤着烤着,火越来越小,鱼反而又蹦达起来。

又折腾了这么一会儿,天渐渐的亮了,朱海才发觉这条鱼与以往所见的确不大一样,浑身上下通红,在身体的后部却还有两条小腿,鳞片亮闪闪的在晨光中十分触目。

这时候远处“啪不,啪不”的叫声又遥遥的传来,没过多久,那只机灵的小精卫便又飞了转来,它直接停在朱海的肩膀上,啄啄羽毛,剔剔爪子,接着甩甩脑袋,见朱海望着面前这鱼似是一筹莫展,马上飞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喙里已衔着一只小小的黑果。

不知怎的,当小精卫再次飞下来驻足在朱海肩头的时候,那条红鱼猛然剧烈的挣动起来,朱海一不小心,那鱼就脱了手,在地上死命的跳腾,直蹦起数尺高,他立即扑上去再次将鱼鳃掐住,这时便是再笨的人也知道那小黑果是这鱼的克星了,朱海顺手拿过那粒黑果塞进鱼嘴里,那鱼立即若触电一般剧烈的颤抖起来,没过一会儿,身上的亮红色鳞片层层脱落,露出里面油黑的鱼皮。

原来这鱼叫做奂鱼,相传乃是由地气所化,水煮不死,刀刮不伤,生长到三百年的时候,就能化鸟而去,归于大海当中。此鱼唯一惧怕的就是弱桑的果子,而眼前这只小精卫天生异种,横骨已化,善能辨识万物,恰好就是此鱼的克星。

这时候朱海再将鱼拿起来切剖,去杂,很快的就料理干净了。不过这鱼的胆色呈鲜红,几乎有人的拳头大小,外面看起来亮晶晶的十分好看。朱海有些惊异的轻轻一触,便破裂开来,里面透明的液汁便流淌进那湖中去。

接着他以火去烧烤,很快的便不似先前那样毫无反应了,鱼皮很快起皱,破裂,露出里面雪白的肉来,这鱼体内油脂颇重,在火苗的吞吐下流滴了出来,不时被火所燃着,下面的火苗便是色呈幽蓝,轰的腾扑上来,朱海初时没有防备,还被撩去了前额的几根头发,很是吃了一惊。

再烤了一会儿,鱼的表面绽出几条裂口,脂香四溢,异常诱人,那只小精卫已等得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就在火堆旁边跳过来蹦过去,翅膀将火堆旁边的灰扇得到处都是。后面实在等不及了,干脆飞上朱海的肩膀,直接啄着他的耳朵将之当成出气筒甩来甩去。

终于,小精卫终于等待到了鱼儿烤熟的那一刻,一人一鸟大快朵颐起来,这鱼肉质细腻无比,吃起来加倍的美味,尤其是那表面的鱼皮,看起来黑漆漆的卷曲起来,卖相十分的不好,一咬上去却是满口焦香,绵里带脆,当真是回味无穷。

很快的,朱海便将这条鱼吃了个干干净净,他将火堆踩灭,鱼骨头也埋入了土里-------这些东西很容易引来一些嗅觉灵敏的野兽,召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然后,他便怔住了。

寒湖的湖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点白色在飘荡着。

朱海记得很清楚,就在片刻之前,湖面上还是波光粼粼,平滑如镜,此时这一点多出来的白色突兀非常,若一直存在的话,自己一定可以注意得到。不过这些事情此时在他冰冷的心里激不起半点波澜,只是再回头冷冷的望了一眼,就想转身离去。

但这一眼望了以后,便似被磁石吸附住了一般,再也离不开来!

湖心的波涛中,正有两点,三点,四点的白色,陆续飘荡升出,渐渐的随着波涛飘荡到岸边,朱海一下子便看清,这些白色都是鱼!一点白色代表着一条鱼,它们都是肚腹朝上随波荡漾着,看起来竟是陆续失去了生命!

看着这诡异的景象,朱海不禁有些浑身发冷,他迅速的躲到一块大石后面,作好了随时逃走的准备,然后目不转睛的盯住湖泊,这里发生的事情实在超出了他的认知,而心中却还隐隐有一种预感,自己在这茫茫丛林中跋涉数百里所要寻找的东西,很可能就会在此得到答案!

在湖面上漂浮出了数百条死鱼以后,水面开始剧烈的荡漾起来,看上去就仿佛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迅速的搅拌,紧接着,空气里多了一种沉闷的声音,就仿佛是一个人被捏着鼻子用力呐喊!

慢慢的。一支灰色的触须伸出了水面,在朝阳的光芒下闪着亮光,那触须上竟是筋肉虬结,鼓起了无数的包块吸盘,青色的血管也暴突了出来,看上去不仅凶厉,还流露出一种残暴的气息。

“这……难道是?”朱海的瞳孔收缩了起来,对于自小就生长于这穷山恶水中的他来说,也很是见识了不少奇禽怪兽。这一只触手生得实在太过怪异,给他以似曾相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