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故人心语
作者:秋风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098

早朝才散,房玄龄只带了两个从人,随孔孟生奔赴礼部尚书府。说是商谈今年科考的事情,再顺便品一品新茶,房玄龄只是不信。两人素无交情,依着孔孟生的怪癖性子,断不会如此。那么,他定是另有事情了。房玄龄心中想着,也不说破,只是不紧不慢地驭马跟着后面。

一阵清风拂过,吹面不寒,舒爽的如同细滑的丝绢扫过面庞,暖融融的直要把人熏醉。几条柳丝掠过面颊,他眯起了眼睛,明媚的春guang未免太过刺目。而骤然领略到袭人的春意,也让他有些不大适应了。

春天了吗?房玄龄好像刚刚发现。平日想的太多,思的太苦,竟无暇顾及周遭的变化,只有今日,以另一种心情审视世界,春天才猛然撞进视野里。

看到这大好春时,他知道自己确实老了。平日殚精竭虑,操劳过度,早早的摧垮了他的身体。近些日子,他觉得上马都有些费力,或许,真的已经时日无多了?

要是自己倒下了,那朝局该怎么办?太子、二皇子、燕王、吴王,甚至李靖,这些人的名字迅速从心头闪过,然后相互交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令房玄龄心中一阵烦躁。那时,天下的百姓又该受苦了吧?

不知不觉间,尚书府已然到了,两人下了马,早有人过来将马牵去,孔孟生在前面引着路,一边笑道:“房相见过今年这班进士了,不知心下如何?”

房玄龄笑道:“个个不凡,将来都是国之栋梁啊。特别是那个状元许且,果然名不虚传。”

孔孟生呵呵一笑,道:“论才学么,他自然算好的了。不过,我知道一人,许且跟他比起来,也不过萤火之辉。”

“哦?”房玄龄大为惊讶,道:“有这等人才,若有缘分,定要见上一见!”

孔孟生一笑,颇为诡谲,道:“自然有缘的很,今日,我便给房相引见一番。”

“怎么?”房玄龄已然随他走进了中庭,听到这话,突然停住了脚步,略显不悦道:“孔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房玄龄听这话的意思,以为孔孟生想为某人疏通关系,白衣入朝。若单只为这件事将他诳来,未免太过儿戏了,况且自己身为一国之相,在这等需要避嫌的事情上,岂能随便落人口实?

孔孟生摆摆手,笑道:“房相错会了。说来此人,还是房相的旧识。”

房玄龄越发疑惑。确实,无论他如何揣测,也不敢相信孔孟生竟如此大胆妄为。此时,他只有既来之,则安之,姑且看看孔孟生耍的什么把戏。

房玄龄跟随孔孟生迈步进了前厅,里面空荡荡并无一人,晨光斜射,将半扇窗棱映在地下,却愈显四周静匿清冷。房玄龄四下打量,这厅中确实空无一人,按道理,这里该有下人侍立才对。

孔孟生没有理会房玄龄责问的目光,他笑吟吟地推开侧面的一扇小门,回身道:“房相,请入内厅一叙。”

房玄龄见他搞得如此神秘,愈发的不解,也愈发的好奇。理智告诉他,应该回身便走。君子不立危墙,此等事情离得越远越好。可既然到了这,再转身回去,也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正犹豫间,忽听里面有人朗声笑道:“房相,当真多年不见了,何不进来一叙?”

听了这声音,房玄龄突然愣住了。他觉得这声音无比熟悉,可一时间偏偏想不起是谁。他迈步朝里走去,只见小厅内坐着一名年轻公子,宽袍浅带,衣饰华贵。手中正持着一只白瓷茶盏,朝他淡淡的笑着。

“燕王?”房玄龄大吃一惊,却在一瞬间镇定了下来。他回身瞥了一眼孔孟生,嘿然道:“孔大人好胆气,佩服,佩服。”也不再理他,直接上前给李沐风行了大礼,口中道:“老臣参见燕王。”

“您多礼了。”李沐风站起身,依制还了礼,笑道:“我这几年未曾去府上拜望,还请老师不要见怪。”

李沐风口气一转,连称谓都变了。说起来,他们兄弟四个幼时都随房玄龄读过书,这声老师叫的也不算唐突。房玄龄却警惕的紧,只是道:“不敢。”也不知是在推辞哪个。

李沐风并不在意,淡淡笑道:“老师请坐,说来,也该叙叙旧了。”

这厅房不大,陈设也少,里面只简简单单放了一张条案,两把胡椅,另外就是靠墙的一壁藏书。房玄龄在胡椅上坐了,环视四周,心中冷笑道:好一个密谋的所在!再朝门口看去,孔孟生早已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房子里只剩下两人,一时静悄悄地。房玄龄不说话,李沐风也不急,只是缓缓品着清茶,意态甚为悠闲。过了好半天,房玄龄才轻叹一声,道:“这几年,燕王尚还好么?”

李沐风笑道:“不敢,怎劳老师问起居的?只是有这话,我便心存感激,本来尚还忐忑,只怕老师见到我,就要拿绳子绑了。”

李沐风还能轻松的说笑话,房玄龄却笑不出来。他心中当真是感慨万分,又迷雾重重。燕王竟冒奇险潜入长安,显见有极要紧的事情,而今见,看似又关乎自己。可对方到底什么意思,自己是不是能承担,他心中都没有底。

这位燕王行事向来出人意表,素有妖星之称,他到底想做什么,从来没人能猜得出来。

房玄龄道:“燕王说笑了,老臣可经受不起。只是,不知燕王此次进京,到底为的何事?”

李沐风笑道:“怎么,无事我便不可进京不成?”

房玄龄已然不耐烦和他这里兜圈子,便沉着脸道:“燕王莫不是忘了唐律,番王无旨进京可是大罪!”

李沐风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冷硬,却也不急,只是慢条斯理的冷笑道:“这话不错,却管我不着。皇上从未下旨外放我去幽州,我不过是让人逼的有家难归罢了。外放既无旨意,我回来偏又要什么旨意不成?”

“再者说,”他顿了顿,瞧着房玄龄的脸色,缓缓道:“如今皇上还能下得旨意吗?”

这是李沐风的试探之言,为的是看看房玄龄的反应,好从其中揣测一二。谁知房玄龄的面色沉静似水,波澜不惊,李沐风无法从中看到任何端倪。

李沐风微感失望,同时也在心中暗暗佩服:不愧是老于宦海的名臣,端的如此老辣!

“实话实说吧。”李沐风知道,对房玄龄再耍什么小聪明毫无必要,恐怕还会被他看轻,便收了适才那副故作轻松的做派,照实讲了起来:“此次关中无故伐我,我却不信是皇上的旨意。另外,二哥遁出长安,恐怕也不是父皇的意思。我猜测……”

“燕王以为皇上驾崩了?”房玄龄接口道。

“难道不是?”李沐风目中精光一闪,看向房玄龄。

房玄龄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若燕王为了此事前来,那就可以回去了。”

李沐风一愣,不解的看着他。

“皇上并未驾崩,否则,太子绝不敢秘不发丧,他第一个就瞒不过我去。”房玄龄皱皱眉,又道:“只是,眼下皇上伤势愈发难以控制,终日昏睡不醒,无法料理国事。”

“我明白了。”李沐风仰身靠在椅背上,目中一片冷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大哥向来聪明得紧,可惜,可惜……”

他连道了两声可惜,突然问道:“给皇上看病的,都是哪几位太医?”

房玄龄看了他一眼,摇头道:“燕王是在怀疑太子?若无证据,还是不要乱讲的好。”

“我还怀疑做什么?这事情是明摆着的!”李沐风冷笑道:“不错,我确实没证据,却也用不着!这样的事,有了证据又能如何?莫非,老师以为太子做不出么?哼,莫说是他,我们兄弟四个,任谁在京里,也未必不会下手!”

房玄龄默然了。他心里清楚得很,为了皇位,这些皇子们什么做不出来?翻翻史书,父子相残,兄弟反目的事情数不胜数,每位帝王的宝座下若不沾上些亲人的血迹,反倒显得异常突兀了。

皇上的伤势久久不愈,反而越来越重,这里面的蹊跷也令他疑心。几乎可以肯定,这和太子脱不了干系,可正如燕王说的:就算如此,又能如何呢?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事情若是当真揭开,恐怕立刻天下大乱,那几位皇子正唯恐找不到起兵的理由呢!

为了天下的安宁,他已然负了秦王,负了李靖,却也不怕再背更多的责难了。

李沐风自然不知房玄龄的心思,见他沉默不语,以为被自己打动了,便垦然道:“太子为人,老师应该比我看得清楚,他若为君,怕是天下百姓都要遭殃的……”

“那么,依燕王的意思,谁更合适?”房玄龄突然插口。

“这……”李沐风一滞,轻轻皱了皱眉头。房玄龄这是明知故问,难道非要自己毛遂自荐不成?这,不是摆明了给他难堪么?

“依我看来,太子治国未必无能。”房玄龄无视李沐风稍显不快的面色,自顾自道:“太子亦知民为水,可载舟覆舟的道理。若说争权夺利,他手段确实狠了些,可治理起国家,也未必差了。”

李沐风晒然道:“这恐怕不是老师的真心话吧?太子不仁,何论宫内宫外!此次伐我幽州,天下又添数万新鬼,这就是他的治国方略了?”

房玄龄静静的听着,并没有反驳,只是最终道:“燕王若要我在这上面帮你,孰难从命。”

“为什么?”李沐风目光炯炯的看着他,道:“难道老师真的如此看好太子不成?”

房玄龄并不在乎他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只是淡然道:“燕王便是为天下百姓着想了?那你可曾想过,幽州若进取关中,另外两位皇子也必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天下大乱,遭殃的可不光是幽州关中。”

李沐风反复品味着房玄龄的话,半晌无言。突然,他大笑起来,道:“老师的心思我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思老师却并未领会!我今日来找老师,正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哦?老臣愿闻其详。”

李沐风道:“您该明白的,经过上次一役,幽州和关中都是元气大伤,一时都无力再战了,要扳倒太子,此时正是个机会,否则等过一阵子,他再厉兵秣马,遭殃的还是天下的百姓。”

“在老师面前,很多话不必遮掩。不错,我正是要夺了长安,取而代之。若老师助我,或可能兵不血刃,这不是天下百姓之福么?”

房玄龄听罢,突然笑了起来,道:“依燕王的意思,我却还有个法子。”

“什么?”

“燕王只要去太子面前请罪,交出幽州,一样是不动刀兵,更是天下百姓之福。”

李沐风面色一寒,心头恼怒异常,可偏偏房玄龄是依照自己的思路推衍,倒弄得他无可反驳,他怔怔的看了房玄龄片刻,冷然道:“房相,我却奇了,太子在你眼中,竟这般强过了我?”不知不觉,他的口气冷了下来,称呼也变的疏远了。

房玄龄沉默片刻,缓缓道:“这天下交给太子,大唐仍然是大唐;若交给燕王,谁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这是!”李沐风倏然一惊,这竟是当年魏征的话,房玄龄一重复,前尘往事立刻涌上心头,他恍然大悟,怒道:“你们……好、好!我竟今日才算明白!”

李沐风猛然站起身,当时就想摔门而去。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难以得到各位重臣的支持,机关算尽,到头只得到幽州这弹丸之地。原来,从魏征开始,就给自己定了性,可笑自己从未觉悟,只以为那是魏征个人的看法。这些大唐的中流砥柱们,毕竟还是要求稳的。

他终于没有出去,只是在屋中徘徊了几步,借机稳定了情绪,冷笑道:“好嘛,难得你们在这事上尚有共识。”

“魏相与我,都是为了大唐的千秋基业着想,还请燕王勿怪。”

“嘿嘿,笑话!”李沐风怒极反笑,道:“可笑你们竟都是掩耳盗铃之辈!我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为了百姓,岂是一句离经叛道就否定的了的?你既然口口声声说太子有什么治国方略,又何必和我这里虚与委蛇?哼,留着我,还有二哥四弟,还不是为了制约太子?”

“房相,算盘打未免太如意了!你想没想过,就算你压得一时,也压不得一世!莫非,房相看不清身后之事不成?”

房玄龄对李沐风这番疾风暴雨的话并未反驳,只是叹了口气道:“身后之事,有几人能看得清的?我房玄龄做事,只能求问心无愧便可。”

“问心无愧?”李沐风晒然道:“怕是沽名钓誉罢了。”

“燕王的话,未必没有道理。不过,我实不敢拿大唐的江山冒险。”房玄龄也站起了身,拱手道:“若无别的事,请恕老臣告退。”

李沐风一时无话可说,摆手道:“不送!”

房玄龄淡淡一笑,道:“燕王的话,我会琢磨琢磨,将来形势若有变动,那也是未可知的事情。”说完,他拱拱手,告辞而去。

李沐风并未相送,一个人在屋中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反复品味着房玄龄最后那句话。或许,这是个信号,自己毕竟没有全然失败。不过,也不能当真,对于他们这些浮沉宦海多年的重臣来说,总会为自己留个余地的。

他叹了口气,这才发现,论火候,他当真比房玄龄还要差的多了。不过,也是因为形势不同,若两人异地而处,相信房玄龄也未必能好过多少。

但不管怎么说,游说房玄龄这件事,可算完全的失败了,这实在令李沐风失望万分。

离开孔府时,李沐风又易容成郑群玉的模样,他有些烦乱,既不想回长安馆,也无心去琴瑟轩与红粉厮磨,只携了顾况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融融*再不能令他欣喜,道旁的红花绿柳,也突然变得乏味了。

“要我说,公子竟是急了些。”顾况道。

“是么?”

“房玄龄身居高位,其是好相与的?”顾况想了想道:“若得了房玄龄的支持,相若到手了大半个长安。要是此人不可靠,太子怎会任由人捏住自己的脉门?公子在他身上作文章,未免有些急于求成了。”

李沐风笑了,道:“对太子来说,房玄龄未必可靠,被他捏住脉门,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你说我急于求成,倒是一语中的。不错,我确实急了些。那依你看,咱们下一步该如何?”

顾况听燕王询问,也不客气,侃侃而谈道:“我不知燕王在京里还有什么布置,不过,依我的意思,应该从南衙十六卫和北衙禁军入手,若燕王手中握着禁军,则大事成矣。”

李沐风噗哧一笑,道:“你这便不急于求成了?岂不比我更甚?”

顾况皱眉道:“打比方么,实际上也未必定要如此。只是这条思路,大抵没错。”

李沐风点头道:“话是如此,可要想说动这些人,势比登天,临时抱佛脚也怕来不及了。”

顾况笑道:“我却不信,公子这番来,竟没半点准备不成?全然指望一个房玄龄,那就不来也罢。”

李沐风哈哈一笑,心情大为好转。他不再接这个话题,只是道:“你这是第一次来长安,东西两市还未去过吧?今天反正无事了,我索性领你逛上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