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归故里
作者:秋风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37

燕王府前院的一株杏花开了,孤零零的,却是一树娇艳,满院皆春。

关中自有花开早,而幽州尚寒,这树艳丽的桃花当真夺人心神,似乎一下隔绝了那犹在耳畔的杀伐,只留下满眼的*在不可抑制地勃发。

烟岫见了异常欣喜,连忙报与燕王,近乎央求着拉了李沐风前来赏花。她为人聪慧,善解人意,一直为燕王近来的心境焦急,而今有了这个机会,她是如何也不肯放过的。李沐风拗不过她,只得无奈的笑笑,随烟岫一道去了。谁知一眼看过去,整个人都被震慑了。

其时天近晌午,红日高悬,阳光如金黄的丝线般布满中庭。整树桃花如珊瑚雕琢而就,片片花瓣又似红玉般晶莹,再经阳光一照,隐约有一层淡金色的光晕笼罩其上。

李沐风怔怔的看着,似有所悟,却又不明所以。只觉得这花是仿佛凭空出现,朝自己诉说一般,那种奇异的感觉实在难以描绘。他痴痴的想,莫不是无忧还有些话想对自己言说,而今天人两隔,只能透过这花语了?

他本不是迷信之人,可先是转世投生,后又经历无数波折,早让他的世界观产生了动摇,对**之外的事情,开始将信将疑了。

正恍惚间,忽听有人轻唤一声“燕王”,声音轻柔悦耳,却让李沐风如遭雷殛一般。他缓缓回过头去,涩然道:“寒衣,你……可也是赏花吗?”

来的正是陈寒衣。她穿着一身洁白的素服,绝无半点装饰,就连常插在鬓边的那根翠色玉步摇,也换成一支毫无光泽的乌木簪。于是从头到脚,只有黑白两色,愈显庄重清丽,只是面庞上略施的粉黛,也难掩触目的苍白。

薇儿就随在身旁,也是一身像类的打扮,面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悲楚。她对那个平易近人、天真未凿的无忧公主印象极好,自从得知噩耗,薇儿就一直没断过眼泪。

而陈寒衣又何尝不是?当噩耗传来,她却死活不肯相信。她无法想象,日前还在自己身旁撒娇的少女竟一下芳魂冥冥。昔日一别,竟从此天人永隔。从那天起,她便一直等待,等着莫无忧突然笑着从门口跳出来,得意的说这是一个玩笑。她也等着李沐风出现,亲口告诉她这不过是个误会。

春guang就在等待中无端消磨,容颜也在等待中憔悴——而等待,却始终改变不了无情的事实。

燕王的避而不见,让陈寒衣什么都明白了。

接着,她便开始担心李沐风了。在别人眼里,这是一个高贵,自信,又略带些冷漠的皇子。而她知道,李沐风实则是个极重感情之人,却又喜欢把情感藏于一副淡漠的面具之后,喜怒不形于色。

无忧之死带给他的打击,一定是大的难以承受吧?

陈寒衣静静站在李沐风身后,看到杏花相映下,那李沐风挺拔的身形多了几分孤寂萧瑟的味道。那一瞬,她的心仿佛被纤细的针刺了一下,猛然收缩,伴随来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痛。

于是她低低的唤道:“燕王……”

李沐风随口应了一句,竟再也找不出话来。他愣愣的站在那,一时手足无措。半晌,他才强笑道:“寒衣,这些日子,我没顾得……”

“燕王。”陈寒衣打断了他的话,移步上前,微笑道:“咱们去说说话,好不好?”

“那,后园吧。”李沐风迟疑了一下,终于点点头。他刚要迈步,却发现一只绵软细嫩的小手探入他掌中,和他紧紧相握。李沐风心头一颤,回首看去,陈寒衣清澈的眼神中毫无羞怯,只有一抹倔强的坚持。

就这一望之间,李沐风心头骤然消融了一层寒冰。他拉着陈寒衣的手,径直来到后花园坐定,烟岫和薇儿远远的站住了,不想打扰这对久别的恋人。此时,后花园中连翘开了一片,黄嫩嫩的尽占春guang。另有几种早春的花也开了,虽然不成群落,却能点缀其间,在黄花中凭添了几分异色。比起前院那孤零零的杏花,少了几分惊艳,多了几分温馨。到这里,才知道春天真正的到来了。

李沐风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牡丹亭》中杜丽娘,守着一片大好春guang犹不自知,偶然一次游园,才让春天一下子闯进心里。他看着园子,陈寒衣看着他,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坐了片刻,谁也没有说话。

终于——李沐风低声道:“寒衣,对不起……”

“这怎么怪得了你。”陈寒衣幽幽叹了口气,揽住了李沐风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我知道,你心中的苦。可这事情,当真怪不得你的!无忧妹子她……她……”

说到此处,陈寒衣悲从中来,再也说不下去,搂住李沐风哭泣起来。李沐风温柔的抱着他,心中一阵黯然——此时的他,早已没了眼泪。他在心头暗暗发誓,绝不让自己身旁的人再受到半点伤害!

“寒衣,确实是我不好,我对无忧关心不够,事情也没想得周全。”李沐风捧着陈寒衣的脸,轻轻拭干上面的泪痕,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然知道该如何去作。否则,我也对无忧不起的。”

“只是另外一点……”李沐风看着天空,艰难的说道:“寒衣,你还记得吧,我说这场仗打完了,咱们便成亲的……可如今这个境况,我如何也……”

再往下,李沐风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不敢看陈寒衣的眼睛,只是盯着那悠悠白云。陈寒衣从他的眼眸里,能看到朵朵白云时聚时散,就像那人生无常。

“我知道。”陈寒衣的声音没产生半点波动,清冷依旧,“其实,就算燕王不提,寒衣也想说呢。”

她微微垂下头,低声说:“无忧妹妹尸骨未寒,谁能有这个心思。”

“正是!我妹妹尸骨未寒,大仇未报!”说到此处,李沐风面色陡然一变,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

“燕王,此仇却要如何报法?”陈寒衣皱起了秀眉。她实在害怕,害怕燕王冲冠一怒,便要挥兵南进。到了那时,恐怕又是伏尸百万,天下大乱之局。乱世之中,无辜百姓又如何自处?

可要劝,陈寒衣又无法开口,无忧妹子的仇就不报了吗?

这仇,又该向何人去报呢?

“如何报法?”李沐风冷笑一声道:“自然是找太子算账!寒衣放心,我还不会傻到拿关中百姓去出气!什么子民陷于水火,君主必忧之,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陈寒衣舒了口气,淡淡笑道:“燕王能这样想,那是最好不过了。”

李沐风笑了笑,站起身来,踱到一丛花木之前。仿佛是在赏花般的,他就这样背对陈寒衣站了半天,突然转身道:“我想好了,过些时候,亲自去长安一趟!”

陈寒衣大惊失色,倏然起身道:“不可!燕王万金之躯,怎可涉险?”

李沐风洒然一笑,道:“知你如此,便不说了。”他顿了顿,解释道:“长安也未必就是龙潭虎穴,那里还有我多年栽培的势力……”

他突然察觉,不该让这些勾心斗角的权谋污了陈寒衣的耳朵,便笑着挥挥手道:“不说这个,反正长安,我是必去不可的。寒衣放心,决计没有危险,我向来也不是冒险之人。”

陈寒衣摇摇头,无奈的笑了笑,道:“燕王冒的险却还少吗?”

“这次决计不会了。”李沐风握住陈寒衣的小手,抚慰道:“这些日子刀山火海的,我不都过来了吗……”说到这儿,他突的心头一酸,顿时语塞了。

无忧呢?无忧为何倒在胜利的时刻?

“无忧、无忧绝不能这样白白去了!我发誓!”一种撕裂般的愤怒和痛楚突然充斥着李沐风的胸膛,声音顿时颤抖起来。“因此,寒衣……你们谁也莫在拦我。”

“燕王,我知道,燕王……”陈寒衣什么也说不出了,她无力的靠在李沐风胸前,仿佛在倾诉心底的昵语:“所以,请保重……”

李沐风小心地搂着她,就像拢着一件轻易就会打碎的宝物。烟岫和薇儿远远看着,都为这对恋人解开心结而欢喜。殊不知,柔媚的春guang下,正在酝酿着另一次别离。

燕王要去长安的决定,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顾少卿等人联名上书,痛陈利害,却无法动摇李沐风的决心。就李沐风看来,眼下幽州正是养精蓄锐,以待图谋的时期,既不用担心长安来攻,也没有多余的力量南进关中。那么他留在这里,也不过是处理些繁复而机械的政务,这些工作,顾少卿和范柏舟等人要比自己擅长多了。

顾少卿亲自来了一趟,和李沐风长时间坐而论道,终于未能达成一致。迫不得已,他转而去求安远公主,陈寒衣只是轻叹着说:“能说的,我已说过了。燕王下的决定,可不是我能改变的。”话说到这步,顾少卿也就毫无办法了,想想范柏舟、钱义等人的谆谆嘱托,只能苦笑一声,自己铁定是有负众望了。

“几乎”的意思,便是并非全部。李沐风才送走顾少卿不久,顾况便登门求见。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要随燕王去长安。

对于顾况的请求,李沐风有些意外。同时,他对这个少年的状况深深担忧,自从杀俘的事情一出,两人便再没见过,李沐风在燕王府闭门不出,而顾况却被关进了军中的牢房。

李沐风上下打量着顾况。从身体状况看,一番牢狱之灾并没让他吃到太大的苦头。可从气色神态上看,却让李沐风吃了一惊。

顾况变了,往昔那纯真而理想化的少年已然看不见踪影,眉心盘恒着一股淡淡的煞气,仿佛整个人都是由深刻的仇恨支撑。

看了很久,李沐风才淡淡的叹了口气,道:“顾况,无忧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听到无忧这个名字,少年身体猛的一颤。他死死攥着拳,半天才道:“若能换回无忧,我变成如何也都甘心……既然换不回无忧,我便是成了什么样子也没干系!”

“我们都失去了无忧。”李沐风看着他道:“我们不想再失去一个小顾。”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这样……”顾况的面色苍白起来,他喃喃道:“本来,我只想和无忧快快乐乐的在一起的,什么天下大事也好,什么你争我夺也好,都和我们再也没有关系!可是——”

少年的眼睛红了,他仰起头,好像在朝苍天询问,“是谁毁了这一切?他们为什么要杀了我的无忧!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要……”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李沐风沉默的看着,却找不到可以安慰的语言。是谁毁了这一切呢?李沐风也在询问着。对于顾况来讲,毁了他一切的,或许正是李沐风吧?

“我不会哭的。”顾况突然笑了,他朝李沐风道:“我发过誓,没有为无忧报仇前,我不可以掉泪。”

李沐风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把谈话继续下去,面对此时的顾况,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多余。

终于,他说道:“其实,你该算报了仇的。”

“那怎么算?”顾况摇摇头,咬牙道:“这样的人,死上千万也算不得数,我要的是太子的命!我要他血债血偿!”

为了复仇,顾况已经全无顾忌。燕王既然还是大唐的燕王,那太子就还是大唐的太子,即便两方动了兵戎,这层关系依然存在。他在燕王面前把话说得如此露骨,甚至毫无周转余地,简直可以说是大逆不道。

不过,李沐风此时,早已没心思理会这些。要找太子血债血偿,顾况的想法和自己何其相似?自己这次以身犯险,尽管是有详细计划,周密安排,说到底还是一种仇恨使然。自己的这种冲动,又比顾况能高明多少?

他看着顾况,就像看着一面镜子,一面将所有细节夸大展示的魔镜。突然间,他觉得一股凉气从心底冒了上来。

长安一定要去的,可计划,看来还要反复推敲才行。

李沐风摇了摇头,道:“你又不知我去作什么,又怎么帮得上忙?”

顾况道:“燕王此去的目的,我隐约能猜得出。再不济,我也可扮作书童,给燕王掩饰身份。”

李沐风心中一动,可想了想,又摇头笑道:“看你现在的样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书童?”

顾况听罢,突然低下头去,过了好久,他突然抬头一笑,道:“燕王,这样,便再无问题了吧?”

李沐风一愣,眼前的顾况,正是昔日那纯真的少年。适才面上的那些杀气和仇恨,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温和的微笑。

“行了。”李沐风点点头,心中却在叹息。仇恨终于渗入了骨髓,往昔的小顾,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