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烽火
作者:秋风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094

灼热的阳光穿过摆柳丛密的枝条,在地上投出一片斑驳的影子。并不宽阔的浐河水在坡下缓缓的流淌,映射着刺目的白光。夏蝉懒洋洋的爬在树上,有气无力的嘶鸣,三长两短,搅的人心烦意乱。

黄老大躺在树阴下的一张藤椅上,拼命摇着扇子,嘴里咒骂着没有一丝风的鬼天气。他朝坡下那似乎都流不动的水流扫了一眼,恨不得能下去游个痛快。

“嘿,老啦——想当年……”这是他的口头禅了,眼下是在对这河水发着感慨,回忆自己年轻时候搏浪戏水的英姿。

“哟,黄头儿,想当年又怎么的?”一个小伙子也摇着扇子出来了。毕竟是年轻人,不像黄老大还穿了个小褂,他赤着上身,汗珠顺着身子直淌。

黄老大扫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小子倒是凉快,要是来了传驿的,你就光着膀子接人家?”

“喝,黄头儿又吓唬我呢。”那青年嘿嘿一笑,道:“看看这日头!谁在这时候来?”

“也不一定,想当年,高祖皇帝……”黄老大眯起了眼睛,回忆着长乐驿的风光。

“哈,高祖……”那青年正要笑他什么,突然看见官道上远远的腾起了烟尘,不由得瞪眼看着,下面的话一时没有了。

“唔?”黄老大蹭的站了起来,望着烟尘惊道:“有传驿来了!怎么这样的快法?”

黄老大在长乐驿作驿长,一呆就是二十年。每天就是看着传驿之人来来去去,一对招子早就练得毒了,光看马后腾起的尘土就知道来了几人几骑,跑得快慢,这份本事足以和拦路的响马有的一比。如今这匹在尘烟中渐渐出现的快马实在超出了一般的速度,不由得令他心头一颤。

“别备饭菜了,准备马,再舀一碗水来,怕是人家来了就走!”

年轻人答应着去办了,心里却十分疑惑,在他印象里,哪个传驿的不是吃喝一顿才离开?况且这日头毒的能死人,会有什么事情这样急的?

一声长嘶,骑士已经在长乐坡上勒住了马,浑黄的尘土扑了黄老大一身,带来了一阵火辣辣的燥热。

黄老大毫不在意,掸掸身上的土,递过一碗白水问道:“怎么着?三百里驰驿?”

那人三十来岁,精壮骠悍。一身戎服被汗水打透,沾满了黄土,已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接过水,很有经验的调匀了气息,用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并没有立刻喝下去。

“五百里飞驿!”那人歇了片刻,才说出这句话来,碗中的水也一饮而尽。

黄老大身子一颤,试探的问道:“加急军务?”

那人扔下了碗,扯过青年牵来的马,翻身跃了上去。“吐蕃打过来了!正在紧攻松州!”话音仍在,骑士已然化作一阵滚滚的烟尘,驰向七里之外的通化门。

“要打仗了……”黄老大突然觉得一阵寒冷,炎热日头似乎也失去了威力,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吐蕃吗?”青年茫然的重复着,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到底代表着什么地方。他扫了一眼似乎有些畏缩的黄老大,心中却在想另一个问题:人老了是不是都这个样子?

※ ※ ※ ※

大唐对使者轻慢和求取公主断然被拒激怒了天松赞。其年初夏,二十万吐蕃大军击破吐谷浑,携胜势进逼松州,天松赞扬言,“公主不至,我当入寇。”松州守军幸好早有准备,倚地势死守,一时僵持不下。

比起几个月前的科考舞弊案,这是一个更加震动朝野的消息。李建成勃然大怒,当即令兵部尚书侯君集为行营大总管,出兵洮河道。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和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为行军总管,燕王李沐风为监军,出兵关中,共发步骑兵精锐五万以击之。

着燕王为监军,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情。在百官看来,燕王为人仁厚,政绩卓著,单只欠了些军功。如今陛下这番委派,隐有深意,其间或可以看出君心所向。太子一党对于李建成的任命均感惶恐,只有太子冷冷一笑,不置可否,似乎另有计较。

烽火从大唐的边境袅袅升起,在广阔的疆域上划出一道白线,直入表面祥和的长安城。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的微妙平衡由此打破,有圣眷在身的燕王挤了进来,一时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一切的情形,都在按照李沐风的计划逐步实现,顺利的甚至有些意外。

银针随着白皙纤巧的手指上下飞动,在一张不大的黄绫上绣出了繁复细密的花纹。陈寒衣侧着头,稍稍想了想,又在边缘上加了两针。

“哟,小姐。”薇儿巧笑倩兮的看着她,“谁家公子这么好福气?我可要嫉妒了……”

“呀”的一声,陈寒衣手一滞,被银针在手指上刺了一下,登时渗出血珠来。“都是你,扰我心思了……”陈寒衣吮着手指,嗔怪道。

薇儿眼睛笑的眯了起来,“怕是小姐想别人呢吧……”

陈寒衣也不答话,取出一颗西域香珠裹在黄绫中,也不见怎么如何动作,只是折了两折,针线又绕了几绕,便做成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

“他……要出征了……希望平平安安的……”

“我会一直等着他,等他回来……”

“你定要平安回来,我一直等着你……”

李沐风手中持着香囊,脑海中回荡着陈寒衣的言语。香囊是陈寒衣亲手缝制的,自己出征前去和她作别时,陈寒衣满面羞红的交给他,眼神却异常坚定。

“等我回来,到时候……我就禀明皇上……”后面的话自己怎么没说出来呢?是陈寒衣羞怯的眼神堵住了他的嘴吗?还是自己不好意思出口呢?不过双方都应该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到时候,我就禀明皇上……娶了你……”四下无人,李沐风凝视着香囊,呐呐自语。

阳光毫无遮避的照射着白鹿原,广阔的原野上,野草反射着油绿的光。微风缓缓的拂过大地,小草低下了头,如同水面的涟漪般迅速在广阔的原野上传递着。不知名的野花无视风中携带的燥热,舒缓的摆动腰枝,随风舞蹈。

这是一片寂静的原野风光。然而片刻后,大地有节奏的震颤起来,一阵阵滚雷般的声音响起,随着地面震动的频率愈加清晰。远远的,苍兰的地平线上映着雪亮的闪光,起初是星星点点,渐渐在天边连成了一条线,进而铺天盖地,似乎将葱翠的白鹿原完全遮掩住了。

大唐的二万精骑,自关中出发,如同闪电般刺向了松州。

马上的李沐风极目四顾,突然纵声长笑道:“原来两万铁骑铺开了竟是如此的多法!不知那吐蕃的二十万大军又是何等景象?”

武卫将军牛进达在一旁跟随,闻言笑道:“他***!那帮乌合之众有什么可瞧得?不过是乌龟熊样!”此言一出,他突然怔了一下,赧然的搔搔头道:“燕王,我不是说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就是大老粗一个……”

李沐风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军中有哪个不是大老粗!再说我也想看看那二十万乌龟的熊样!”他口中虽笑,心中倒也对吐蕃没什么恶感,毕竟在他的心中,藏族也算中华民族的一分子。

顾少卿马术不精,饱受了颠簸之苦,一直皱着眉头。此时在一旁笑道:“有此一赋:‘茫茫乎,苍原莽莽华夏;浩浩乎,廿万乌龟列阵;吾擎天子之剑,讨汝犯边之龟!’”

李沐风笑的差点儿没从马上跌下去,喘了口气道:“少卿,此短赋字数不够,还差一个吧?”

顾少卿一翻眼睛,笑道:“那就加个“尔”吧。”

李沐风未及答话,牛进达突的插口道:“讨汝犯边之龟儿?恩,骂的好!他们可不是龟儿子嘛。”

顾少卿和李沐风均是一愣,都大笑了起来,顾少卿更是趴在马上,连颠带笑,上气不接下气。

笑声渐缓,顾少卿突然沉声道:“可咱们也不能看了吐蕃!二十万之众,毕竟不是个小数目,咱们连同松州守军也不过八万。那天松赞据闻也是雄才大略之人,切不可等闲视之,这胜负还在两可之间。”

李沐风点点头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牛进达听他长别人志气,心中不以为然,却一时嘴拙,找不出什么可以和这个年轻书生辩驳的说词,当下默不作声。

却听旁边一员小将道:“临战切忌气浮,先生的道理自然是对的,但若说胜负两可之间,末将却是不大赞同。”

李沐风怪有趣的看了那人一眼,此人二十四五的年纪,四方脸,面色白皙,虽身着披挂,却总有一股文弱之气,比顾少卿更像个书生。

牛进达心头暗许,但也不想驳燕王亲信的面子。他眼睛一瞪,正要喝斥,却被李沐风用眼色拦住了。顾少卿也甚感兴趣,说道:“那还要请教将军。”

“将军可不敢,在下不过一名参军罢了。”那小将的声音不高,却十分清晰,“吐蕃有三点必败的理由。”

“哦?不知那三点?”

“其一,吐蕃入寇大唐,师出无名,此乃不义也。”他缓缓的曲下了一只手指,继续道:“其二,劳军远征,疲惫之师,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此乃不利也。其三,吐蕃素来苦寒,而松州此时酷热,必不服水土,选此时来攻,此乃不智也。”说到此处,他的伸出的三只手指都已经曲了回去,手握成立拳头。

他的拳头用力一挥,在李沐风看来这个动作格外有力,颇有大将的气势。他沉声道:“此不义、不利、不智之师,虽众何益!”

“说得好!”顾少卿抚掌长笑,似乎忘了自己仍在马背之上,他笑道:“我向来不服人,今天听将军一席话,颇有些佩服了。”言下之意,仍有几分的不服。

李沐风目光闪动,此番见识固然通透,偏偏又言辞文雅,颇令他起了惜才之心。于是问道:“听你的言谈不俗呀,应过举?”

小将面对燕王的询问不卑不亢,在马上欠了欠身子,道:“末将举明经出身。”

李沐风一怔,问道:“明经出身,怎么入了武职?”

那人道:“末将从小喜好韬略,便在吏部补了武职的缺。”

李沐风点点头,他暗自琢磨着:明经出身,晓畅军事,又是这个年纪……莫非……一个念头闪过心头,忙问道:“你可姓裴?”

那人一愣,一脸惊奇之色,道:“末将正是裴行俭,不知燕王怎么知道的?”

李沐风没有回答。几人的说话间早已经把马放慢了,此刻他更是放松了缰绳,信马由缰。他呆呆的看着天际的浮云,心中翻腾不已。

累次击破西突厥,并留有文集传世,唐初有数的几个文武全才的大将之一,正是自己面前的这个小小参谋、瘦弱的青年,裴行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