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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过云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111

她在这个人面前,一再失度。难道对方,真的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真命天子?

“不错,天,地,君,亲。”赵构却上前一步,接过她的话语冷然看向她,凝声开口,“可是……如今,这天是我的,这地是我的——这君,是我!他不过是我为君之后的那个「亲」罢了!往者已矣,卿辞,你又何必如此苦苦逼迫于我。”

过卿辞闻他此言,一时怔在当场:是了,如今,这个宋室,他赵构,才是帝位之上的那个人。汉家的君王,早已不是她的桓哥哥——她怎么总是忘记,她当自己是什么,为什么还会如此自以为是地幻想、幻想如今这个苟延残喘的南朝,还是当年那个末世繁华的帝都?即使此身,此刻,自己再一次地贴近这些宗室子弟,再一次贴近帝王,一切的一切,早已人事俱非——自己为什么还是如此自以为是呢?她过卿辞……其实到底是有什么资格这样自以为是!

赵构从前,从来都不在她的眼中。如今针锋相对,她的言辞已然到了这般不韪的地步,他却依然没有向她挑明——她的虚弱,以及她其实一无所恃。

然而她何尝不知道,流落江湖这些年,她早已一无所恃。只是旧年出入宫闱、不忌王侯的天然秉性,纵然于江湖之间,被惊涛拍打,被浊浪侵袭,却依然不曾斑驳,依然傍身难弃——赵构可是也依然徘徊在旧年的那些葱茏记忆里,因此对她无论其实是怎样地唾弃,依然还是且退且让,且礼且遇。

她苦涩地开口:“断腕之痛?你……痛么?桓哥哥如果当真死了,你其实……痛快得紧罢!你其实,早已当你的父兄,是死人了吧……”

赵构看着她惨然的冰雪容色,想着彼此的这一番龃龉到底,不过终究,都还是为着、这一场同样的家国之恸。一思及此,他适才满腔的怒气,到得此刻,仿佛也只余下些许无力的辩白:“你莫要忘记,如今这宋室,我才是帝王——卿辞,你对我……当真公平吗……”

“你总是念着,他是那个遮挡在你无上那皇位之上的,威胁到你江山稳固的亡国之君,可是难道、你竟一点都不顾念,他亦是你血肉至亲的兄长么?”过卿辞无力地靠着厚重的屏风,手指抚在那些错落繁复的雕花之上,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而如今,眼下,这个你所覆手的江山,当真可称得上、半刻的稳固么?”

“纵不稳固,这江山还在,至少,还没有亡于外族手中。”赵构冷淡地答道。

“原来,你也还会说,没有亡于外族手中。”她点了点头,不去看赵构,言语之间淡淡的讥诮,始终挥之不去,“你是在提醒我,桓哥哥,是一个无能的亡国之君么?可是康九,如果道君皇帝当年传位于你,你也未必不是那个亡国之君。”

她的一声“康九”,一时又唤起赵构多少尘封的往忆。瞬间的失神之后,赵构在心底冷冷一笑:过重楼,你可知道,拜你所赐——如果当年不是赵桓,那时——我们也许真的不会亡国。

这样惊天的莫大隐秘,赵构自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冷冷一笑,也没有去否认,过卿辞方才说出的,那个已然时过境迁的诅咒,而是微微一哼,淡淡道:“我不否认,这,是天命——天命要他赵桓去做那个亡国之君,天命要我赵构——来做这个开国之主!”

——过重楼,你的师尊不是预言,你的命数、关系着宋室的国运么?你,其实自己都不知道罢!如果不是因为你,靖康那年,也许汴梁,真的不会城破——而当年,如果不是城破,我又怎么会有万一的机遇,得以君临这半壁江山。

——这江山是我赵构,即使只有半壁,又如何!所以,过重楼,无论你怎样轻视于我,我都不会计较——因为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悲之人罢了!

——你要我们这些所谓的故人,与你这些年来、浪迹江湖里结识的那些人一样,不提你旧日名字,只唤你一声过卿辞——呵,过卿辞?你就那么想、与过去种种,悉数撇清干系么?可惜,你不知道——你,做不到。

他看着过卿辞的那一双对着他仿佛永远讥诮的眼神,淡淡开口:“卿辞,你不必如此针对我。我很明白,其实只要不是赵桓,任何人坐到这个位子上,都会被你轻视——你自幼出入宫闱,因你师尊之言、被我赵氏以殊遇优渥相待至此,你心中所认所识,无非便是守护赵桓、助其成为一代有为之主——而赵桓与你相处,更加是以深逾手足之情、与你相待——你向来习以为常、恃宠骄横,我都不与你计较。”

“只是,卿辞,你莫忘了,令师要你守护的,是我赵氏的家国河山,而非他赵桓一人。”他静静看着她,对上她漠然看向自己的眼神,淡淡向她陈述这样的事实,“这些年来,你流落江湖所得到的一切,大多来的辛苦、也来的未必干净罢?那么,卿辞,回来吧——回到赵氏朝廷,你想要迎回你的桓哥哥,我又何尝不想迎返父兄,可是你要知道,这一切都需要筹谋,需要时间——你看不到我做出的努力,并非是我没有努力,而是我的身边,真的缺少可用之人。”

过卿辞默然半晌,低声微微一哂:“我可不想受用你的那些生民膏血。这些年浪迹江湖,我是做得都是些不干不净的勾当,但我终究,只坦荡得、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窃钩者,哪里及得上康王殿下你不念父兄、只身窃国,眉头亦不皱过分毫。”

她这一声“殿下”,分明还是不肯承认、赵构如今位极九五的帝王身份,然而她这一言出口,不待赵构生怒,已自摇头,示有悔意:“罢了,是我言辞过分,你不是窃国,全然是我矫情——我说话一向如此,咱们此番一见面,便是这般剑拔弩张,左右我说过的不韪,车载斗量都不为过。我的确从来都是无理取闹之人,但我并非不明事理之辈——这江山,若还是赵氏的,便是你的。道君皇帝早已禅位,而桓哥哥……”

她深深吸一口气,怆然地轻叹一声:“他,毕竟是那个亡国之君呵……纵然对我而言,他的确胜你万千——可是,无论如何,百姓要用什么样的信念,才能够去拥戴这样一个破国亡族的旧主……来做这个好容易噩梦初醒的新朝的再任皇帝呢……”

——这便是那该死的天命罢!桓哥哥,无论卿辞是怎样以为,无论卿辞是怎样认定:桓哥哥,其实是没有丝毫的过错;可是这一场亡国,给你所治下的所有子民,带来的这些万千痛苦,我知道,你都必须承受——这样万千的折辱与怨恨。

——万死,不辞。

她略微收束自己仿佛涣散的神思,自顾地摇了摇头:“不能够的。我很明白,桓哥哥是不该再做皇帝的,而这江山,一点都不好,你愿意坐这个好累好累的位置,你坐便是。至于,你希望我依附朝廷——哼,我师父师兄都不要我了,我便是撂开手、不理这个宋室,又能怎样呢?”她话至此处,不禁幽幽一叹,意兴阑珊地向赵构略一挥手,淡淡道:“你放心,我绝怜这家国,亦深念这片山河——在朝在野,再怎样、我都还是会以家国为重的。”

她顿了顿,又开口道:“天色将晚,我自去市井寻客栈安歇,不劳你安置。柔福在这里,你好生待她,这段时间,我会过来陪她的。”她的手抚着帘栊,似是自语,微微地摇了摇头,浅嘲道:“天命?难道我却不是、所谓「乱世佐国」的那颗棋子?你便道我、不会逆天?”

赵构看着她推门而出,听着帘栊撞击在门框上的声响,单薄而空洞。他忽然觉得极冷,不知这冷,是出自身外,还是源自心底。

内室里走来一人,原来当时他与过卿辞对语,身畔其实还有这么一个旁人。过卿辞自是闻得其人声息,然而她是何等傲绝的秉性,赵构既然情愿其人在侧,她哪里便是就要计较的,自是全然当作无物。白衣弱冠的青年来到赵构身侧,扬起一张净水风华的出尘脸庞,轻声开口:“我总算知道,卿辞从前的那些蔑视王侯的态度言辞,原来竟是半分算不得声色俱厉的。”

赵构一声苦笑,抬起一手,寥落地抚在青年单薄的肩头,涩然道:“尘远……你听到的——她道我除了皇位,一无所念——可她哪里知道,我何尝不是……”

“我其实是、除了这个位子,一无所有,一无所恃呵……”年轻的帝王重重叹息一声,颓然地摇了摇首,竟倚着青年的身体,惶然地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我们已经没有东京、没有河洛了,我不是不想迎回父兄,只是……如今这个、连身家性命都尚且难以自保的时势里,我实在、实在不想因为急进,连我们的江南,也一齐失去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