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 (2)
作者:零下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473

田静站起身――她的脸色苍白,单薄的身体象风中的树叶那样不停地抖动着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握着朴凡的手,嗓子好象被哽塞住了,张了好几次嘴,可是没能说出一个字。也许,朴凡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眼前这位年轻的台长,竟然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就作出了如此干脆利落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却是她从童年开始就怀有的梦想和愿望。而在刚才的十几分钟前,对这个梦想,她几乎已经到了绝望的程度。

就在那一刻里,朴凡也看到了田静眼眶里那汪满满的,没有能够流出的泪水。

事后,朴凡把他为什么作出这个决定,以及产生这个决定的想法,一起告诉了那四位负责招聘的老播音员,得到了他们一致的支持和赞赏。尤其是那位和其他三人意见相左的,在电台里讲了一辈子故事的,白发满头的老播音员,摆出一副老前辈的姿态,重重地在朴凡的肩膀上拍了好几下,然后用他那全上海人男女老少几代人都熟悉的,浑厚的声音感慨不己地说道: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看来,不是一句仅仅写在文件里的话了。我们广播真得有希望了,真得有希望了!”

就这样,差不多就在十三年前今天,朴凡把田静扶持上了电台音乐主持人的道路。而在十三年后的今天,朴素――自己的哥哥,将要护送田静走上一条新的,看不见尽头是光明还是黑暗的,测不出路途中是温暖还是寒冷的道路。在这两条道路面前,完全不同的是,当年走的道路,是她自己渴望情愿地,如盼甘霖似地选择,而今天这条她将要踏上的道路,是她完全不知不觉地,无法拒绝地,不容选择的。

朴凡太清楚了,只要布谷鸟肯就范,朴素和苏世伦能给布谷鸟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多得完全超乎她的想像力和她的承受力:鲜花、名誉、地位、财富、声望、荣耀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她有力量拒绝的――很少很少有女人能够有拒绝这些东西的力量。尤其像布谷鸟这样年轻的女人,是一个出身于这个城市下层的,清贫的,普通家庭的女人,又是一个身在万人注目的,被搅浑水的,新闻与文化的浊流之中的女人。

她会坚决地拒绝吗?她会默默地接受吗?她会犹豫吗?她会痛苦吗?她会狂喜吗?

朴凡沉思之间,音乐声飘荡过来了,轻快而又柔和,如歌如唱的跳跃的小提琴声,婉转回旋的深沉的大提琴声,还有,平静流畅的淳朴的中提琴声交织浑然,噢,那是莫扎特的降E小调室内四重奏第一乐章:宁静的慢板随即,在音乐声轻轻地,象潮水一般退向远方的时候,布谷鸟的声音响起来了:温暖,柔和,舒展,动人,沁人心魂的语调:

“亲爱的听众,你们好,现在播放的是音乐专题节目《经典时刻》,每天晚上九点,我们准时见面,我是主持人布谷鸟”

“多好听的声音多好的一只布谷鸟越来越好了!”朴凡在心里赞叹着。

也许,在千千万万的听众里面,仅有朴凡一个人才能听出布谷鸟十多年来声音的变化,甚至是其中极其细小微妙的,极其容易忽略的变化。只有朴凡提个人才能够真正地感受到布谷鸟的声音里,从当年的甜细纯真,到今天的柔润浑圆,从女孩幼稚的灿烂明亮,到女人成熟的回荡共鸣,已经悄然无声地融进了岁月流水旋动溅出的浪花音符。只有朴凡能够在她的每一句言语间,深深切切地感受到,布谷鸟在流露着她对前程人生淡淡的从容,与对以往时光的无限沧桑的眷恋。

眼下,布谷鸟的声音仿佛不是从书架上的音响里传出来的,而是从遥远陌生的山谷与河流上传了过来,很悠远,很温暖,在朴凡的耳边萦绕回响,慢慢地,慢慢地变得近了,变得象以前那样的熟悉亲切

这么多年来,自从离开浦江之声电台后,朴凡从来没有去认认真真地,仔仔细细地回想过布谷鸟,今晚是第一次。过去的那段相识和一起工作时光,仿佛只是生活长路中,两个陌生人之间偶尔的一次相遇,然后又同行了短短的一程。而在今夜里,这个曾经同行的陌生人,又忽然伫立在自己的眼前,而自己正好又在寻找着她

随着轻快的音乐声和布谷鸟的话语声,布谷鸟的那张脸庞,渐渐地,渐渐地像一张在显影药水里的照片那样,在朴凡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了,越来越明亮了――她黑黑的长发中那张扁平的脸上,鼻子很小,也不高挺,稍稍有点厚的嘴唇,轮廊是模糊不清的,是淡淡的,红色的,包不住的几颗牙齿闪着光亮,她的肤色是乳白的,白得可以看到皮肤上丝丝细淡的青筋正是那样的白,才把她一双眼睛衬得格外格外的黑,眸子黑的如同一对晶亮的黑葡萄

朴凡想到了她应聘那天眼睛里一汪没能流出的眼泪――一汪纯净的眼泪浸泡着两颗黑葡萄。

时光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千个日日夜夜,布谷鸟的声音依然是圆润盈感,磁性含情。那么,她的皮肤是否依然洁白似玉?眸子是否依然黑亮如葡萄?你的一切都好吗?你这只每天夜里才啼鸣的布谷鸟。我能听见你的声音,但是看不见你的人

如泉似河的记忆。记忆总是会越记越多,越忆越长。

收音机里如同流水一般潺潺不断的音乐,加上在一旁解说的布谷鸟的声音,此时,已经成为朴凡通向往事的一座无形的,温柔的桥梁。

朴凡也觉得很奇怪,他与记忆中的布谷鸟是维牵于音符之上的――没有音符,他无法想到布谷鸟,没有音符,这座记忆的桥梁就会断裂,就会轰然倒塌。同时,那些音符也是刻在桥上的一串串岁月的脚印。

也正是那些音符,使朴凡蓦然想起一段他与布谷鸟关于音乐的对话。这段对话虽然早已留在久远的记忆中,但是,字字句句并没有被时光的流水洗磨去一撇一捺,一竖一横。

记得在那几年,社会上各种思潮风起云涌,充斥人们头脑的每个角落,各种音乐流派和艺术形式,也是既推陈出新,又推新出陈。摇滚乐,乡村音乐,港台流行歌曲,民歌改编,经典重唱,红歌新唱,卡拉OK,校园歌曲一时间,眼花?乱,目不暇接。唯独传统的,精粹的,高贵的古典音乐被冷落。出于个人的爱好和对社会的责任感,双重并举,朴凡决定率先在浦江之声广播电台推出一档新的音乐节目,就命题为《经典时刻》,专门介绍和播放十九世纪以来的传统古典音乐,介绍伟大的作曲家和指挥家,以及世界上名声遐迩的著名乐队。朴凡并且大胆地亲自提名,让田静担当这个新节目的主持人。尽管田静是个刚刚走进播音室,对着话筒工作了不到六个月的新手。

被朴凡信任的田静,立刻用全部的热情投入新节目的工作,并给自己起了个有趣的播音名字,就叫“布谷鸟”。成了“布谷鸟”后的她,真得是非常非常地勤奋和极其努力的工作,一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但是,她并没有真正理解朴凡坚决创办这挡节目的目的与用意。也没有真正弄懂主持古典音乐节目与主持流行音乐节目,之间实质性的区别是什么?她更无法明白,在悠久的,伟大的,浩瀚如海如山般的古典音乐面前,浅薄的个人应该如何讲话才好?于是,这只虽有内秀,但依然未开窍的布谷鸟,自以为是地在节目里不停地啼叫,拼命地表现自己,没有节制地堆集起无数她能够翻阅到的,能够找到的华丽词藻;她在几乎每句解说词里,都充塞着她认为美妙的最高级形容词,从中国古典诗词到欧洲名人哲理,从政治领袖的育人与训人的语录到天才音乐家们的相互赠言真得是不分精华与糟粕,不管牛头是否对得上马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