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之间有条河
作者:零下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534

回去的路上,朴凡驾车送白薇。

车沿着宁静宽阔的延安西路向东驶去。十分钟后,转进高楼后的一片低矮的居民住宅前停下来。白薇的家到了。那是上海五十年代时用煤碴砖盖起的简易公房,混在杂乱无章的三层的砖木结构的石库门房之中。

从白薇家居住的房子和地段环境中,朴凡判断,白薇既不是出自于大家闺秀的资本豪门和权位势力的干部家庭,也不属于小家碧玉的书香门第和有几分薄产的小职员人家,而是上海最普通的工人家庭。大凡从这种家庭走出来女孩,只要长得漂亮一点,年轻一点,心气都会很高,想法都会特别很多,脑子都会很聪明。不足的是,修养会差点,肚量会小点,眼界会低点。

白薇在弄堂口下车。她向朴凡说了声“再见”后下了车。刚走出几步又突然返身回到车旁,轻声柔气地问:

“我们还会见面吗?”

“为什么不呢?”朴凡点了点头。

“什么地方?博物馆?”

“任何地方,只要你愿意。”

“任何时间。我等你的电话。”

白薇眼睛里浮出一个甜美的微笑,转身走了。白色的皮鞋一前一后交替移动着,留下一串串咯咯的响声。

朴凡目送着白薇的身影慢慢走进弄堂口的灯光里,再又逐渐地淡出灯光,苗条匀称的身体被昏暗的灯光拉的又细又长,直到融进浓浓的黑暗中。

虽然已经完全看不见白薇的身影了,但是,朴凡还是在车里闻到白薇身上留下的弥漫着的淡淡的香水味道。朴凡用鼻子使劲嗅了两下。他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想离开,他抬起头望着路对面的那幢六层的楼房。心想,如果几分钟后,有一扇窗里的灯光亮起来,那一定就是白薇的家。

朴凡背着坐椅,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一只手点燃一枝烟,静静的抽着。他回想着与白薇饭后交谈的情景,在记忆里寻找白薇的表情和话语。他突然想到白薇的那句话:

“你很残酷的,很自私的,你信中写的都是真的话,你对不起三个人,一个是你妻子,一个是婴婴,另一个就是今后下一个爱你的女人。”

下一个爱我的女人?会是谁?难道会是白薇吗?怎么可能!白薇刚结婚一年多,喜气还没退尽呢!朴凡一边想着,一边自嘲地笑了笑,还抬起头在反光镜看看脸上的表情。

此时,身影融没在弄堂深处的白薇,并没有上楼回家。就在即将拐弯的一刹间,她突然情不自禁的停下了脚步,回身伫立凝望着路边。她看见朴凡的车并没有离去,而是静静的停泊在路边,车窗里一点红光忽明忽暗地闪着。她知道,朴凡在抽烟。她还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朴凡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烟光里一隐一现的剪影。

白薇轻轻地,但又很用力的呼吸了一深初秋之夜清凉湿润的空气,努力让自己刚才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今晚,赴朴凡之约的结果,完全出乎她的想像之外。单独与一个男人吃晚饭,对白薇来讲,并不是常有的事,她也不怎么喜欢,大多都是无法推辞的应酬。每次吃饭,她总会在男人的殷勤周到之后,看到应有的真诚和礼貌,更多是那种掩饰不住的、五花八门的“色样”与“色话”。她总是含含糊糊,假装风情不解地敷衍过去。她既不想刺激对方,也不愿意助长那些男人无底**。

白薇去龙柏饭店之前,只是把与朴凡共进晚饭作为一次平常的应酬,只不过在她心里,对这个中年男人多出了一点兴趣和好奇。

白薇最初证实自己的看法没有错,这个男人也是一个“花”男人。她好几次趁朴凡吃饭,讲话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的观望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花眼”。这种“花眼”,里面充满火火焰的时候,能把女人烧成灰。但是,后来的谈话时间里,她又觉得自己的看法是错误的。这个男人的“花”,不是那种小里小气的,低三下四的小“花”,而是一种饱含修养,充满内涵和魅力的大“花”。白薇已经看惯的小“花”的眼睛――带着媚态和**,带着想要偷情的胆怯和颤傈。自从她上高中后,每天身边都会有几双盯着自己。但是,朴凡眼里的“花”,似乎完全与她以前看见的真的一点也不一样!这种“花”很厚重,很踏实,也很真挚。那双眼睛里让她感受到的温度,象盆中慢慢燃烧着的一块焦炭,而不是一束风中摇曳的火把。白薇看来,男人很少有不花的。男人的“花”,无外乎于两种:一种是小“花”,是轻率随意的,无法驾驶本能的。有时也会很美,很动人,对女人充满诱惑,象玫瑰,象月季,象水仙,非常单薄的美,无论在东南西北风中,却会随风起舞,香气四溢;另一种是大“花”,是凝固的,如根深埋土中,轻易撼不动,无论在风在雨中,无论是远处或近处,都一样的美和重,就象玉兰树上的花,花辨厚,叶儿宽,根基坚实。

白薇的确为朴凡讲的他和那个关于婴婴的爱情而感动的流泪。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为情感流泪了。对朴凡讲的他在爱情中的卑劣,背叛,胆怯和犹豫,她一点也不反感。觉得很真实,很正常。一个像他那样身份,那种年纪,那种形象,那种水平的男人,如果从未没有过一次、两次,甚至更多次的刻骨铭心的婚外爱情,如果没有一个,两个,甚至更多的女人义无反顾地,全身全心地去爱他,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一件令人费解的事呢。

“是啊,这种男人如果早点碰见在自己,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的。”白薇这样想到。

白薇还没有意识到,朴凡的经历,朴凡的话语,朴凡的形象,无形中汇聚成一把精神的钥匙,不经意间启开白薇心中从未向人倾诉过的秘密,重新唤醒她压抑了好几年的愿望。

朴凡的记者职业眼光很准确。

白薇出身于一个贫寒普通的工人家庭。父亲叫白胜利――抗战那年出生,六十年代初,是为备战随上海工厂迁往贵州山区的一名卡车司机。母亲叫周珍珍,是上海去贵州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因为无依无靠,要摆脱无穷无尽的饥饿和贫穷,为了不再有严寒酷暑中的艰苦的劳动,就嫁给了白胜利,那是一九七三年。两年后,白薇便出生在贵州山区铜矿的工人医院里。白薇的童年,是伴随着漫天飞扬的铜矿粉末和机器的轰鸣声长大的。土坯垒成的矮房是她的小学,十里外的县城是她的中学。厂长很照顾她的全家,特意在食堂为周珍珍安排了工作,这样,他们母女俩就不会挨饿了。父亲总是常常三天五天不回家,因为要开着满载铜矿的卡车到几百里外的火车站去。从三四岁开始,白薇就习惯了在夜里和母亲一起不睡觉,依偎在昏暗的灯下,等待父亲平安归来,特别是在冬季,山区坡陡路滑,风霜雨雪,母女俩常常守候整夜。黎明时分,当父亲满身疲惫走进屋子时,又瘦双小的白薇和母亲却靠在床沿睡着了,只到父亲双手抱起她,把她安放到床上,她才在半醒之间睁开眼睛,脸上沾着父亲的泪水。从小时候起,在她的心中留下最大的阴影就是:担心和害怕!清贫的,缺钱少衣的生活中,她幼小心灵里最大的渴望和安慰,就是父亲那宽大厚实的,温暖的,充满汗味的紧紧怀抱。

初中毕业后,山区县城的教育水平,已经无法满足白薇。父亲满怀希望的说:我这么聪明的女儿应该上大学。于是,便把白薇送回上海读高中。孤儿一般的白薇,寄宿在舅母家本的阁楼里。白薇读书既聪明又认真,遗憾的是,在高考最后的复习冲刺中,终因在舅母家日夜麻将声中造成了紧张和疲劳,以两分之差落榜。白薇离开了舅母家,报考了上海旅游专科学校――那里有学生宿舍。毕业后,因为她的声音,身材和形象都出色,被上海博物馆挑去做了一名讲解员。

那一年白薇正好二十二岁,出落成一个如同花蕾初绽般的大姑娘。从学校到博物馆,她身边的男孩象蜜蜂一样嗡嗡的叫着,围绕她,追逐她,甚至为了她动手拔刀子打架。这些男孩中,有高级干部的孙子,有富贵商人的侄子,有教授学者的儿子,什么样的都有,品种齐全。可是,令人奇怪的是,这些男孩一次又一次近乎于疯狂的追求,一遍又一遍顽强的求爱,一年又一年不懈的等待,没有一个能遂心所愿,统统的无功而返。他们又恨又爱,咬牙切齿的给白薇冠以“冷白美人”的绰号!

这些男孩都不懂,白薇不是不喜欢他们的人,而是不喜欢他们的年龄。幼年的生活,带给她根深蒂固的,烙印般的影响。白薇的内心渴望的是成熟的,宽厚的,有力量的爱情――象父亲的怀抱。她无法接受那些年龄与自己相差无几的男孩,她认为,他们除了青春阳光的脸庞和充沛的体力之外,就是把心挖出来,也是一览无余,空洞无物。当她的同学为小虎队的表演而欢心惊叫的时候,白薇却喜欢听张学友的那些略带苍凉和悲伤的情歌;当女伴们不厌其烦,叽叽喳喳的谈论汤姆?克鲁斯的年轻英俊,白薇却在一部一部的看着麦克?道格拉斯演的影片,道格拉斯那一头银色的白发让她心动不己。

她最喜爱听中年男人的谈话。那些谈话让她心醉神迷。就象今晚与朴凡的谈话一样。中年男人的话语都很平常,口吻都很平淡,但都非常有味道,象一颗颗深水炸弹,只在海底爆炸。白薇的感受是:拥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就象守着一棵小树苗,这棵小树苗会长大,也会长不大;拥有一个中年男人,就是身靠一棵茁壮的,树轮不老大树,可以实实在在的放心。更让她向往的是,中年男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阿里巴巴藏宝的山洞,如果你拥有他,这个心的山洞就会向自己打开,里面五光十色的宝藏是何等的绚烂,何等的丰硕啊!

白薇一直很羡慕老夫少妻。她认为,只要不是由于财富而构成的老夫少妻,无论是表像还是本质,都是很美的,象一幅图画:一个中年妇女的身旁,依扶着一个步履蹒跚的白发苍苍的老男人。

白薇对婚姻的年龄有着自己的要求。她希望的男人比她大十岁,也可以二十岁。男人和女人之间二十岁的年龄差距――多么美好啊!白薇坚持认为,这种差距,不是一块需要艰难跋涉的,干燥枯裂的旱地,而是一条宽阔浩荡的情感河流。河流之中,流动着的,翻腾着的波涛,正是中年男人人生中最精彩的、或者最富有戏剧性的经历涟漪,正如今晚朴凡讲的爱情经历一样。没有年龄的沉淀,就不可能有催人泪下的爱情。在男人的情感长长的宽宽的河流里,曾经有过的光荣与骄傲汇集成浪花,曾经经历的悲伤与失败凝成的波涛,还有沉甸甸的冲动和激情。在这波涛和浪花下回旋着不尽的,讲不完的遐想和沉思。正因为有了这一切,可以让自己在情感的河流里欢快的畅游,沐浴,潜水,当然,也会有时候呛几口水。如果和她年龄相同的男人结婚生活,他俩之间就等于只有一条细细连浪花也激不起的小溪,轻轻一抬腿就跨越过去了,当然,就不会有情感的故事,更不会有波涛般的想像力。

但是,白薇最后还是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一岁的男人。那个男人就是父母亲所在的工厂厂长的儿子。厂长看上了白薇,希望成为他的儿媳妇。厂长百般恳求白薇的父母。白薇的父母,也非常想报恩于厂长。因为二十年里,厂长一直对他们全家尽心尽里地照顾关心。白薇开始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但是,母亲央求她,几乎到了要跪下的程度。白薇是一个非常孝顺的孩子,她不忍心父母亲难过和痛苦。她从小到今天,亲眼看见贫穷辛劳的父母为她吃了许多许多的苦,忍受了数不尽的求人的屈辱。她终于答应。为了父母亲,她牺牲了自己的幸福,掩埋了所有的爱情梦想。同时,她也知道,厂长的儿子在上海有一间住房,从此,她也不必再身无定居的飘泊了。

想到这里时,白薇的眼里又充满了泪水。在泪光里,她发现路边那忽明忽暗的烟亮消失了。

可是,白薇并没有立即上楼回家,她在楼下花园的台阶上一直坐到秋夜的寒露打湿了她的衣服。她不是因为朴凡,而是因为她自己――她几乎已经没有勇气与力量跨进家门。

白薇抬头望着六楼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她知道,灯光下等待着她的又是一场羞辱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