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地 4
作者:零下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941

一九七二年初春

上海崇明岛

亲人的身躯和心灵之间,到底有没有一种神秘的令人无法躲避的感应?

咫尺之间,或是天涯之遥?

有体会的人总会毫不犹豫的说:有,肯定有!没经历过的人也会不屑一顾的说:没有肯定没有!这不是一个科学命题,而是一个从古老悠远的历史里传下来的口嘱;这不是一个人人皆知皆懂皆赞同的常识,但却是一个人人皆闻皆遇皆惊叹的现象。

此时此刻,实实在在的发生这样的事。

是偶尔的巧合?还是高不可测的天意?没有人能知道。就连当事人也不知道。他们之间不会为这样的事去相互询问和沟通的。因为这是他们彼此内心最深出的秘密,尽管他们是亲兄弟。

几乎就在头峰山上朴凡仰脸问天的同时分秒不差的当刻,一千五百公里外的长江口的崇明岛上,午后,初春的阳光,一样的灿烂,一样的温暖,一样的倾泻在一个年轻人的脸庞上他是朴凡的哥哥朴素。在这同一的时刻,朴凡在向上问天,朴素在向下对大地许愿

朴素坐在空旷寂廖的田埂上。他独自一人静静的坐着。在他的背后几里地外,就是他所在的农场和他的连队宿舍。他身穿的是领子和袖口都已经洗的发白的兰色中山装,一条绿色的军裤,脚上是一双军用解放牌胶鞋。他的那张脸浸润在阳光里那是一张方正的,诚实的脸无论老人,女人,还是孩子,只要看一眼就都会觉得可以信任的脸: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粱,宽阔厚厚的嘴唇。据说,朴素去向邻居向同事借东西,小到一把盐,大到一百元钱,人人都会借给他,一点也不担心他会不会还。他们都说:这张脸是绝不回欺骗人的!

这张脸正迎着春日的阳光,眯起双眼,眺望远处滩涂尽头滚滚西来东往的浑黄的泛着白色浪花的长江水,向天际的大海浩浩荡荡的流去

崇明岛,中国的第三大岛却是第一荒凉岛。它位于西太平洋沿岸中国海岸线的中点,地处三千里长江的入海口,是全世界最大的河口冲击岛。三面环江,一面临海,西接奔涌长江,东频浩瀚大洋,被称之为“长江门户,东海瀛洲”,崇为高而远大,明为海阔天空。崇与明,两字之合,便意为高出水面而又平坦的明净之地。

一九七二年初春的崇明岛,已经不再是明净之地了,也不再是荒凉大岛了。十几万上海知识青年蜂拥上岛,挡潮围田,荒滩驱鸟。红旗,歌声,口号,标语,海潮,咸浑水,滚地龙,芦苇房混杂的青春生活,艰苦无序的劳动,整齐而不划一的思想朴素,就是十几万人中间的一员。他在这里已经五个年头了。十几万知识青年,比年年迁徙过往崇明岛上的侯鸟还多。可惜,这十几万人不是侯鸟,都可能是留鸟,更可能变家禽。最初的那些曾经让他们心潮激荡,热血沸腾的战天斗地的口号,离开他们越来越远了,当再一次重新呼唤的时候,反而会感到越来越无法相信,甚至觉得越来越无聊。无休止的劳动,无穷尽的思考,无目的的生活,无爱情的心灵,把他们折磨的只剩下一个心念回到上海去,回到家里去,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一江之隔的上海啊!天高云淡之时,站在江岸可以放眼望见他们熟悉的,从小长大的城市清晰的影子。可是,就是这滔滔的江水阻断了他们所有的梦想,漂流着他们难解的迷茫:为什么来到这个荒岛?这个荒岛需要他们吗?还能回到江水的那一边去吗?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朴素的命运如同眼前的长江,奔腾越过崇山峻岭的江水,突然变的如此宽阔浩渺,高远深长,接连远方的天际,舒展奔泻入海

昨晚,农场的党委书记亲自找他谈话。告诉他一个令他不敢想像的消息: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到农场要一批人去工作,朴素被选中了!而却是一样非常重要的工作光荣的政治任务不是岛上所有的知识青年都能做的!因为,朴素是个**员他去年劳动积极,团结同志,各项表现出色等等原因入党。再则,朴素的父亲是军人出身,弟弟朴凡也是也是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所以,农场党委特别推荐了朴素。

是一项什么光荣任务?朴素当时问书记。做饭,学习做饭!书记严肃的回答。做饭?光荣?当然。正如**说的:一切革命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是的。这个做饭和别的做饭完全不一样!书记似乎不知怎样正确的表达。

在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朴素才得知根底。

当时,上海市有大批被党中央选中的干部,有的要担任国家领导,有的要去国外担任大使那年,美国总统访问中国后,世界上有几十个国家和中国建立外交关系中国要派出许多大使,其中会有很多上海人。他们都要配备能做上海口味的厨师。自己就是要给这些上海领导去当专用厨师的。

难怪书记和自己谈话时的口气那么和蔼可亲,甚至有几份恭敬,一点也不象平常那样趾高气昂,横眉冷对,仿佛换了一个人。

去做饭做菜,不是丢人的事!真的很光荣很幸福只要回到江水那边去。

朴素已经明白:在岛上的人永远不会有出息,永远不会有前途。只有回到上海,回到许多不同人的中间,才能有出息有前途朴素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明天就要走了。要离开生活五个年头的崇明岛。朴素特别想独自在这里坐坐,在这里想想五年的农场生活,就如东海口的长江之水:一半淡的,一半咸的;一半清的,一半浊的:一半黄的,一半蓝的

江南春来早。一星星一点点嫩黄的草尖,已经从暗枯幽灰的垄堤的泥土里无声悄然的绽露,沼泽,泥塘,田野,浅河,树丛都有隐隐约约闪着的绿色的光彩,空气中弥漫着淡紫色水雾。布谷鸟在空中啼鸣,喜鹊在新芽初生的枝头嬉戏,剪刀般的燕子衔枝横飞。远处,几只优雅的白鹭静静的兀立在空旷的滩涂之上,江鸟闪电一样飞掠过波涛浪尖。浅红的阳光射出千万道明亮的金箭,落在荒凉的土地上,熬过寒冻的焦黄的芦苇,根叶间泛出娇艳的嫩绿,在初春料峭的冷风中颤抖着,摇晃着,婆裟着在它们紧密的泥根旁,是奔腾的永无间隙的江水,波光潋滟。身边是蜿蜒的阡陌纵横的乡间小路,润泽而又悠长的小路啊,像是嵌刻在岛上的古老的岁月记忆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