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到起点
作者:无敌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5510

第七章回到起点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

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论语》

一.仇父情结

有一次在父母家,我偶然发现米袋里有一只老旧的木碗,感到奇怪:

“你们还用这么个东西,又脏又旧的?”

“妈妈”脱口而出:

“这就是你小时用过的嘛!”

我小时用过的?我更感到诧异。奶奶给过我一只,怎么又有一只?

“你想要就拿走。”爸爸不动声色地说。

我把它拿到手里,看着爸爸:

“是奶奶给你的?”

“是的,早的事了。”爸爸的回答含含糊糊。

我没有再问。

回到家,我仔细端详:这是一种在南方经常可见的普通木碗,上面有一道细而深的裂纹;碗边已磨得很圆,是使用过的痕迹;由于年代久远,颜色斑驳发暗,几乎没有了木材的质感,真像是个古董。

在我小时,孩子是不许用瓷碗的,因为打碎了可惜。通常是用木碗,用钢精(铝)碗则是较高的待遇了。

这只我幼时喂饭的木碗是奶奶给他们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奶奶这么做的用意,莫非是想提醒他们不要忘记昔日的过失,不要忘记对我的亏欠?可是,他们竟然毫不经意地把它扔在米袋里用来量米!

奶奶给我那只碗距她老人家去世仅几个月的时间。

那么,这只木碗是奶奶什么时候给他们的呢?

爸爸为什么闪烁其词,不愿意说明这只碗的来历?

我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是在奶奶病重之时?

若奶奶是在病重之时将它交给爸爸的,一定是头脑清醒并且有所嘱托。那么,爸爸说的奶奶“病重说不出话”等等又俱是谎言。而不通知我,不让我和奶奶见最后一面,更是爸爸和“妈妈”别有用心了。

在奶奶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对奶奶做了什么,他们又向我隐瞒了什么?

我简直不敢想,但又不得不想。

我不是不相信他们,而是“相信”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现在,这两只年龄和我一样大的碗被我小心地珍藏。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时,我把它们拿出来,轻轻地抚摩,细细地把看;睹物思人,我百感交集,缅思无尽。

“你们这两个…卑鄙无耻的…狗男女!我…,我打死你们!”

我一边愤怒地责骂,一边左右开弓,疯狂地搧爸爸的耳光。

“为奶奶…,为母亲…,为姐姐……”

爸爸的脸在我的抽打下像拨浪鼓一样来回摆动,“妈妈”在一旁惊恐地看着。我筋疲力尽,喘息着,几乎透不过气来,手还在不停地挥动……

我从梦中醒来,心跳加速,浑身发热;相似的梦境,已出现过好几次。

是的,我恨他们。他们不但伤害了我,也伤害了我身边所有的善良之人:爷爷和奶奶,母亲和姐姐,还有外公。可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能做。

梦中发生的事让我感到畅快淋漓,也让我感到恐惧。爸爸已七十多岁,如果这样的梦有一天真的在现实中发生,足以要了他的命。

按照弗洛伊德的分析,“梦是一种愿望的满足”。更进一步说,“梦是一种抑制的、受压抑的愿望的伪装的满足。”梦境表现的是被压抑的冲动和愿望,所以梦境心理是常态心理的一部分。

弗洛伊德认为,男性在其三到五岁的儿童期,就有仇父恋母的潜意识——“俄底浦斯情结”。俄底浦斯是希腊神话中杀父娶母的悲剧性人物,成为“仇父情结”的一个符号。

但我的儿童期“没有父母”。八岁之后到北京,知道自己有继母之后,似乎也未曾“仇父恋母”,虽然有的是对他们的疏远和不满。

据父亲说,在我一两岁时,他回南京探亲,曾为一事批评我道:“你这个小坏蛋!”。我当即反驳:“我不是坏蛋,我是好蛋!”引得家人哈哈大笑。爸爸在回忆此事时用一种复杂的表情叹道:“你从小就有主见!”此事我也依稀记得,这并不是幼年的我就具有了主见或幽默感,而是懵懵懂懂中觉得这个称为“爸爸”的陌生人没有批评我的权利。

对爸爸有打自心底里的蔑视和反感,是在我逐渐了解事情真相的三十岁之后;这和“俄底浦斯情结”似乎有点大相径庭;或者,是一个特例。

我的这种“情结”不但被道德和教养的“自我”所压抑,还被另一个梦不断地冲淡,那是一个人性和良心复活的梦。

作为一名教师,我有一个体会,五十岁以后的心态与二三十岁时显然不同;对学生多了一份理解和宽容,对自己多了一份反思。我有时想,父母已垂垂老矣,在他们人生的暮年,也应当能够反省自己的过去,如托尔斯泰《复活》里的主人公聂赫留朵夫。或许,我也能等到他们迟到的歉意,而且不会等得太久。我用这种人道主义的虚幻安慰着自己,用“以德报怨”的信条勉励着自己;因为即便是为了女儿,我也应当维护这个形式上完整的“大家庭”。

这种长期被压抑的情绪终于在梦中爆发了。

我想起媒体上报道的一些杀父﹑弑继母的案例,心有所悟:那些“使人恨“的家长,最终与自己的子女同归于尽,如此恶因恶果,不啻人伦的噩梦。显然,对于我来说,我的“如真实的噩梦”,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竟是“如噩梦的真实”;在心理状态上极其相似,不过是发泄的渠道不同而已。

或许,有这梦的宣泄,能减少人间惨剧的发生?或许,就是这些梦,反而成了暴力行为的启示?

我不知道答案。

但肯定的是,人的理性虽不能阻止噩梦;却能阻止这噩梦转变为现实。

幸亏我还没有失去理性。

我,奶奶,还有母亲,是忍让了太多,压抑了太多。

我暗下决心,即便我可以忘记过去的不公正,也不会再容忍新的不公正。

二.信贷消费之先驱

1998年9月7日,《北京青年报》的“金融时代”版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百盛购物又添新招大型家电分期付款——一周来咨询者数万”;右下角有一张商家与我妻子交接电脑的新闻照片,说明文字是“邓老师拿到了分期付款买到的电脑”。

文章称:“邓老师也同许多京城老百姓一样,首次在现金消费以外接触到了一种新鲜的消费方式:信用消费。”

“邓老师是百盛接待的第一位分期付款的消费者。她与爱人共同从事教育工作,月收入加起来仅有2000元钱,唯一的女儿今年大学三年级,计算机专业,能够拥有一台个人电脑是女儿最大的愿望。为了这台电脑,邓老师一家省吃俭用已攒了三年钱,每月还要从牙缝挤出150元为孩子租电脑。”……

数万人咨询,第一个尝试;我们“一不留神”当了回第一。

女儿上了大学,并没有让我们松一口气,每学年三千五的学费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教师长了几次工资,生活已有所改善,加上零星的家教,我们两人一个月的收入达两千多元。孩子上大学每月要生活费不说,平时在计算机房上机都要按小时收费。后来学生们觉得还是租电脑合算,先是几个人合租,后来又个人租。计算机专业的不摆弄电脑不行,我们不是不知道,就是上万元的电脑太贵,恐怕等到女儿大学毕业也攒不够钱。

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也不指望父亲和“妈妈”能伸以援手。他们从来不过问,我们也不会求他们。

我从八岁到北京,精神上就已经独立;虽渴望家庭的温暖,愿意得到帮助,但从不依赖别人,也看不起那种成年后仍依赖父母的“爹养娘饭小儿曹”。

所以百盛大厦的信贷消费还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不过报道里没有提到的是:我们自己的钱不够,百分之五十的首付款中还有岳父支援的一部分,为了女儿,我们接受了这个帮助。

父亲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苟言笑,从来没有看见他和什么朋友来往,因为他没有朋友。

有一回我和老二聊天,说到现在报上老在讲“三个代表”,也不见解释“三个代表”的内容是什么。他正坐在旁边,激动得站了起来:

“我知道,我来告诉你们!三个代表就是代表着中国先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代表着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代表着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

熟练得像学生背书。

他坚持订“党报”,天天学习,自觉紧跟。当初,他“拥林”和“批林”一样的积极,“学邓”和“批邓”一般的虔诚。别人还会在私下里发些政治牢骚,但他绝对不会。家里讲的,一定是报上写的,一定是领导在会上说的,保证是一个字不差。

对于他来说,思想犹如吃饭一样简单,而且吃什么补什么。他的首要问题就是凭借嗅觉获得要吃的东西,而这只要有一只跟风的鼻子就够了。

老四事业顺利,从售货员到会计,由会计到经理,买了一辆二手捷达车;有一回开车送父亲去单位报销药费,他一下车逢人便解释:

“这是我儿子买的车,不是公车,我是不会占国家便宜的。”

这是听“妈妈”后来讲的。连她都埋怨:

“你也不是领导,你说这些干嘛?”

父亲不答,一副我行我素的神态。

这已不是什么政治信仰,而纯粹是一种政治表现或政治表演。

如果说以前是为了入党,主要是表演给党组织看;现在的表演,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只有我能看透他这种近乎变态的表演。

他一生欠革命的“债”,因为对待革命,他也玩了一次“信贷消费”。

当年携表妹出奔,若是跑到别的什么地方躲一两年,也就罢了;可他非要戴一顶“红帽子”以正视听。革命队伍的人想必也不像他想的那样好糊弄,带个漂亮女人来“革命”,怎么看怎么像是私奔。他革命的“首付”空洞而可疑,连自己也心虚。

所以他要不断地付出,不断地积累革命的资本;他要和那个私奔的卑劣自我划清界限,他要证明自己是“真正的”革命者;否则他无法归还自己欠下的心债,无法圆当初的弥天大谎。

一生正人君子的表演,为的是掩饰二十五岁时的荒唐。经过半个多世纪的修炼,这种表演已融入了他的一言一行;连他自己,也相信了自己的演技,甚至于忘了这是演技,以为自己就是个“本色”演员。

这是个忘记了下场,或已然是下不了场的演员。

这是一个被虚伪“格式化”的大脑,任何假话都无须再进行思想,可以自然地流露。

一辈子假面桎梏,自欺欺人;这是命运对他的嘲弄,还是命运对他的惩罚?

“你爸爸说想活一百五十岁呢!”

“妈妈”说。

十分注重保养,看起来比他的年龄年轻许多的父亲一脸的自信:

“这是‘参考’上登的,科学家说的,只要保养得好,人人都能活到一百五十岁。”

祈望多寿固人之常情,看了报就给自己定指标的还真不多。

有一个笑话:五代时的王溥,别的已知足,惟独贪寿。找来瞽者算命,问寿命几何,瞽者说王能活到一百三四十岁。王十分高兴,又问:“这中间有什么疾病吗?”瞽者掐算说:“到一百二十岁时,春夏之交会闹点儿胃口,但没大事。”王对子女说:“听见了吗?记住到那年别给我吃凉的。”王溥因此被人讥为“寿痴”。

看来,说假话的人也爱听假话,欺人者更需要自欺。

三.明确的信号

二OOO年,新世纪开始,我的女儿大学毕业。正赶上计算机人才炙手可热的大好时机,所以顺利地当上了“白领”。

教师的生存环境也越来越宽松,我和妻子除了在学校授课,还做些家教,有时还到外校兼课,我还给一个教育网站写稿子。家庭的经济状况开始有所好转。

在家人的鼓励下,我到驾校报了名,卷入了“学车热”的大潮之中。

记得小时候“六一”节免费乘公交车,我总要站在司机后边感受开车的感觉;一边看着外面的街景,一边盯着司机换挡打方向盘;看司机能将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操控得停走自如,真是叹为观止;以为除了开飞机开火车,开汽车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了。

所以,我小时候曾有过许多的梦想,有当诗人,当工程师之类;都没敢梦想过开汽车。

六十岁左右学车的人,或许都和我差不多,是要圆一个过去未曾有过的梦。

我学车时闹过不少笑话,过环岛时,教练发口令说:

“环岛直行!”

我一下子踩了刹车,惊疑地问:

“环岛直行,不是开到环岛里去了吗?”

“是转过去,直行!”教练说。

我口里念念有词:

“那就是先右转,后左转,再右转。”

把教练气得没办法。

2002年夏天,我家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购了一辆红色的两厢“赛欧”。老四家也换了一辆新车,一辆白色的“赛欧”。

两个儿子家有了新车,爸爸照例要抒一下革命之情:

“老百姓买汽车,过去哪里有过,啊?在过去,想都不敢想!如今不得了,真是开明盛世,开明盛世啊!”

摇头晃脑,绝对的声情并茂,不过我们是听惯了。

秋天,“妈妈”要去趟南京(爸爸不愿意去),走之前和我说,她往返要一个月左右,这段时间由我和弟弟们轮流照顾一下爸爸。

“我们四个人安排一下不是问题,你就放心吧。”我说。

没想到过了几天,爸爸打来电话:

“无敌,你妈坐火车走了。她已经安排好了,平时老二老三老四他们早晚抽空来照看我,周末两天你来管。”

好一个“安排好了”!

要是在过去,我会默认这个安排,容忍这个“小小的”不公正;但这次我要说“不”。

“为什么没和我商量?我周末没空。”

“你来不了,我可以住到你那里去的。”爸爸还不想改变主意。

“你们不和我商量,我不接受这个安排。”

说罢我放下电话。

这是我给出的一个明确的信号。

如果他们永远不懂得什么是公正,我起码要让他们懂得,什么是别人无法接受的不公正。

我要“帮”他们改改不公正的“习惯”。

后来从老四那里得知,这个安排实际上是爸爸和老三定的。打出“妈妈”的旗号,想必是以为我会避免与她冲突而不得不接受。为这么一件小事,爸爸还要动如此的心计,真是莫名其妙。

当我抽空去看爸爸时,他非但不解释,不认错,还在那里给我唱高调:

“街坊们都说咱们一家人和和气气,安定团结,是邻里的榜样……”

“你是高级教师,有修养,应当顾全大局,以团结为重嘛……”

我真想如梦中那样,照着他那张虚伪的脸狠狠地抽一记耳光。

四.感悟生命

“妈妈”从南京回来后不久,到医院做了胆囊摘除的手术。

先是说请个看护,后来还是决定让几个妯娌和从南京赶来的妹妹轮流在病房值班。妻子值班时我尽可能用车接送,否则她就要挤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车。

住院期间,儿女们跑前跑后,我的女儿还给“奶奶”带来了鲜花慰问;同室的病友都十分羡慕,跟“妈妈”说:

“你的儿女多好,你真有福气哟!”

“妈妈”指着妻子说:

“我的大儿媳妇是老师嘛,人最好,最老实了!”

手术很顺利,半个月之后出院,出院那天我开车接“妈妈”回的家。

看见“妈妈”平安回家,爸爸当着众多人的面,总结性地发言:

“这次你妈住院,乐乐(妹妹的小名)立了大功!”

众人都听楞了。

妹妹过意不去:

“也不是我一个人忙,大嫂,弟妹她们都挺辛苦的。”

过些日子我们去看她,“妈妈”给我们准备了“礼物”,给我的是一双皮鞋,给妻子的是一件衣服,我打趣地问:

“怎么,要论功行赏啊?”

“妈妈”回答:

“他们也都有。我这个人,不愿意欠别人的情。”

她说这话时带着几分的自得。

如同过去对我们说:“老三讲了,他是交朋友不交亲戚。”也是带着一种自得。好像是悟出了一条别人不懂,又颇值得自傲的人生真谛。

她还给我的“人情”——那双皮鞋,小,磨脚,穿了一次就扔在床下。给妻子的衣服倒还合身,好像是穿了几次。

2003年春节过后,晚上九点多钟,“妈妈”打来电话:

“你爸爸便秘又犯了,好几天解不出大便。你快来一下,带他去医院。”

我开车过去,把车停在楼下。怕自己开车路不熟误事,在楼下打了辆车。到了医院,值班的大夫护士都在,楼上楼下左奔右突之后,从药房领了吃的药和一瓶洗肠液。

我问:

“到哪儿洗肠?”

护士说:

“这儿不管,自己回家洗。”

“自己洗?自己怎么洗?”我大为不解。

“很简单,用洗肠器,外面有卖的。”

人家回答得正确而简练。

回家的路上,爸爸感触良多:

“现在的医院服务态度真差,和过去没法比。文化革命前,你婆婆(外婆)便秘,医院的主治大夫带上胶皮手套,用手给她一点点的掏,我亲眼看见的。”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了什么:

“现在改革开放,广大医务人员还是好的。这是个别的,个别的。”

说点儿真话他就不舒服。

用一句时髦的“数字化”语言来解释就是:被虚伪“格式化”的大脑能自动地启动“纠错程序”。

春节之后的三月底,我的岳父不幸病逝。

他老人家得的是肺癌,从确诊到不治有半年多的时间。那一段时间岳父的子女们也都忙得不可开交。开车送他到医院检查,诊断;然后是转院,住院,陪床;到后来,那家医院又说床位紧,催着转院,这时别的医院已经不接收了。我们联系了一个临终关怀性质的养老院,正打算第二天过去,就在那天的夜里,接到了病危的通知。

我们赶到医院,妻子的弟弟妹妹也都赶到了那里。岳父大声地喘息着,已说不出话。我不忍看这个场面,退到了楼道,等我再进入病房,岳父已深度昏迷;不久,医生宣布病人死亡。

妻子和她的妹妹在哭,我们几个男性亲属给他换上准备好的寿衣,然后推到了太平间。

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个人生命的终结,对我来说是第一次,给了我极大的震撼。

肺癌扩散而能坚持半年之久,生命力可谓坚强;突然的雪溃山崩,又显示出生命的脆弱。

柳宗元诗道:

生死悠悠尔,

一气聚散之。

生命如气一样飘忽易散,这是悲观,抑或是达观?

我想起刚买车的那个冬天的晚上,我接女儿下班回家。入四环主路时,由于没有经验,我从引导车道一下子就并到了主车道,而主车道后面不远就是一辆疾速行驶的大型卡车。刹时间,刺耳的喇叭声,轰鸣声,挟着强烈的灯光和震动,排山倒海一样向我们压来;我正预备接受那致命的一撞时,那卡车呼啸着擦身而过,真是生死一瞬。我们都紧张得说不出话,几分钟后,女儿才问了一句:“您怎么这么快就并线了?”

在那一瞬间,我真切地感觉到生命的脆弱。

我看过一位探险家写的回忆录,说是在没有人烟的沙漠中,一只迷了路的小鸟扑到了他的怀里,已然奄奄一息;他切了一小块梨喂它,小鸟本能地啄了一口就死了。探险家郑重地安葬了它——这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信任人类的小生灵。

生命和生命是相通的,起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人和人的心灵有时却难以相通,甚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五.家庭利益

“妈妈”有一次问我们:

“一个假期的家教你们就能挣好几万块钱呀?”

“哪儿有那么多,不可能,有一千多块就不错了。”妻子回答。

“怎么不可能,报纸上讲的嘛!”

有报纸作后盾,我们只好无言。

“妈妈”的表情嫉妒而不满,像是抓到了我们隐瞒收入的证据。

解释与不解释一个样——明星大腕们面对小报记者大概就是如此。

妻子告诉我,在医院陪床的时候,“妈妈”说:

“我一直没把无敌当外人,他在农校上学的时候,我去学校看他,拿衣服回来给他洗。”

“还有一回无敌触电,是婆婆(外婆)救的他,给他做人工呼吸。”

过一会儿又问:

“无敌没跟你说过什么吧?”

“说什么?…没有呀。”妻子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确实,我从来没有对妻子说过以前的事。而且,有过初中时因“后妈”遭人嘲笑的经历,我再也没有对别人透露过有“后妈”,过去的事情更是不愿意再回想。

所以,她随便怎么说都行。

妹妹的公婆先后去世,留下一套房子。妹夫是长子,为人忠厚,将房子变卖后与兄弟们分了。“妈妈”提起这件事就忿忿不平:

“老太太活着时说好了房子给大孙女的,她那两个儿子胡搅蛮缠,非要插手。乐乐他们也太老实了!”

我接了一句:

“不给儿子直接给孙女,就是作公证都是很麻烦的。”

“妈妈”气犹未消:

“那怎么不行?”

一涉及到她的“家庭利益”,说什么也没用。

在这边,真正的“家庭利益”,他们早已安排完毕。

老二和老四,都从他们的“换房运动”中得到了房子;老三虽然搬了出去,但爸爸和“妈妈”住的朝阳区的房子留有老三的户口,这显然是给老三留着的。我明白了为什么调回北京时不让我们借住,是惟恐我“染指”他们利益的最后分配。

对于既成事实的不公,我并没有和他们计较。

因为我也习惯了。

我给女儿讲过一个笑话:

有一个男孩在路边哭,一个路人看他哭得伤心,问他为什么,男孩回答:

“我丢了两块钱。”

路人说:

“别哭了,我给你两块钱。”

男孩接过两块钱,哭得更伤心了。路人不解,那男孩哭着说:

“要是没丢,我现在就有四块钱了!”

这个笑话其实也是讲给我自己听的。

一个人不能只记住失去的,更要记住得到的。

我已经得到了“补偿”。我凭自己的工作和资历,享受了教育系统分给我的住房,我没有什么可

抱怨的。

但矛盾最终还是因“房子”而起。

本来,“妈妈”以为大事安排已毕。他们别无财产,把房子给她的儿子们一分,心也就塌实了。没想到他们朝阳区的住房面临拆迁,将有一笔拆迁费;而离休干部,又要发一笔购房补贴。这本来也和我没有关系,对我们,他们尽量回避这个话题。

对她的子女,她总还要交代一下。

“妈妈”说:

“我还欠老三一套房子。”

意思是说,这笔钱是给老三的。

老四的爱人一直看不惯他们的所为,此时说了一句:

“要是这样,你们对大哥也太不公平了!”

“妈妈”气冲冲地说:

“这是我们家的事情,你别管!”

这是后来,老四的爱人对我们讲的。还有一些其它的话,因为我没有在场,是后来听到的,我不想多述。

“妈妈”反而很生气。他以为,儿媳的发难肯定与我们有关,肯定与那笔钱有关。

有一次到他们那里,“妈妈”旁敲侧击地说:

“我们还没有死呢,就有人惦记我们的财产。我们有什么呀,家里就这点东西,我们总不能住到马路上去吧!”

“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要靠父母,那算什么本事嘛!”

爸爸在一旁又唱起了高调:

“**就是伟大,要不是当年自力更生,啊…,那会有今天这么繁荣?自力更生就是了不起,了不起!”

我不理他们。此时和他们争论不明智,必要的时候我会表态。

对于过去的不公,我已经接受;爸爸“妈妈”的重新表态,让我对他们彻底失望。

作为长子的我,在工资微薄的条件下,对这个家十年资助,但是,在这个家里却没有我的一丝权益。

其实,这些权益我可以放弃,我以前一直是这样做的。作为兄长,我不会和弟弟们争夺什么。但作为“父母”,起码也要对我说一句“对不起”。

但他们不。如同他们过去几十年的所作所为,他们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无须作任何解释,更不要说道歉了。

我不能再容忍他们的不公,我的自尊不允许。我的容忍已经超过半个世纪,已经达到了极限。

我一直相信以德报怨,但结果是——我愈让,彼愈妄;以德报怨反而成了对他们的默许和鼓励,反而成了取怨之道。

看来如孔子所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才是正道。

2004年,老二的住处拆迁,他得到了一笔拆迁补偿款,在朝阳区购了一套二手房。简单装修之后,邀请我去做客。我和妻子也带上礼物,祝贺他的乔迁。老二从离婚后一直未能重组家庭,一个人很不容易。

到了老二的新家,老四一家三口也到了,爸爸和“妈妈”也在。我和弟弟们说话,“妈妈”坐在一旁,一脸不大高兴的样子。

到了中午,大家一起到楼下的饭馆吃饭,正吃着聊着,“妈妈”沉着脸对着我冒出一句:

“人不能把钱看得太重了!”

真是有什么病说什么病。

这句不阴不阳的话显然是冲着我来的。她没有教育自己子女的能力,却有“教育”我的癖好。

这次当着众人的面“教育”我,事出有因,分明是一次挑衅。

是我表态的时候了。

我看着她,针锋相对,也给她“务虚”:

“一个人不能太自私,太自私的人其实会失去很多。”

“金钱买不到亲情,有些人却为金钱失去亲情。”

我的这两句话,这种智小谋强的人未必能听得懂。

我的这番话一出,她一时无言以对;当着众人的面驳斥她,这还是第一次。

弟弟们不好说什么,爸爸正襟危坐,欲言又止。弟妹和妻子用别的话岔了过去。我也就此点到为止,不想扫了老二的兴。

回到家里,我思来想去,心潮难平。

我要的是公正的态度,还不是实质上的公正,他们就向我泼起了脏水;而这脏水,本来是他们自己身上的。

无德寡知,父頑母嚚,我还能说些什么。

晚上,我躺在床上,五十多年的经历像电影一样慢慢回放。

从叫第一声“妈妈”开始,我进入这个家,却一直被排斥在这个家之外。不让弟弟妹妹叫我哥哥,我却必须叫她“妈妈”;我脸上的几条抓痕虽愈,心灵上的抓痕却一条条历历在目。我本想忘却,但他们不让我忘却。

想到受欺负的奶奶,苦命的母亲,失怙的姐姐,我更是一肚子的愤懑。我要把自己的感受写出来,为自己,也是为别人。

将近六十年,该结束的应当结束。

我不会乞求公正,但我要还他们以公正。

作家巴金在《再谈探索》一文中说,他拿起笔是因为:“有感情无法倾吐,有爱憎无处宣泄,好像落在无边的苦海里找不到岸,一颗心无处安放。”写出来能够“安静自己的心”,可以“救人、救世、也救自己。”

我不敢自称作家,但作家的这种心情我感同身受。我要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写出来,安静自己的心。不敢说救世,但我要唤醒人们对继母问题的关注,或许能够救救孩子,连同救救还有救的大人。

六.回到起点

我打开电脑,“奋笔疾书”;我给我的自传起了个名字——《母爱的阴影》,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第一章的初稿。我用电子邮件把它发给了在网络上的女儿,通过MSN(.NETMessengerService)的对话窗口,我们进行了无声的对话:

我:“你看了我写的吗?”

女儿:“看了。”

我:“怎么样,是不是很可笑,看到我小时候尿床?”

输入这句话时我一阵心酸。在写第一章的过程中,我几次止不住落泪。

女儿:“不,我能理解。回忆是痛苦的,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是一种解脱。”

多么懂事的女儿。

我:“我一定把它写出来,将来做一个‘小白菜’网站。”

我给自己打气。

女儿:“好的,我支持你。”

我:“你帮我排一下版,打印几份,我有用。”

女儿:“行。”

妻子看了第一章的初稿,感慨道:

“过去的事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我也奇怪:那些遥远的往事,好象寄存在一个箱子里,平时未曾理会,以为都不存在了;如今打开封存,突然发现一件件完完整整,有的竟历久弥新。这种不想保留却又抹擦不掉的回忆,非亲身历炼不可,非刻骨铭心不可。

这没什么可隐瞒的,我要将此事告诉他们,也是向他们正式表态。

我让女儿将第一章的打印稿连同我写的一封短信给他们寄去。还有同样的一份寄给了老四,算是通报了弟弟们。

信的内容如下:

常××:吕××:(注)

这是我的自传体文学作品《母爱的阴影》第一章的初稿,请查收。后面的几章完成时也会给你们看的。

我要求你们为五十多年来对我的不公正道歉。

祝身体健康!

常无敌2004.8

(注):我直呼其名。这里且隐去四个字。

我的信和稿件用专递发出。从此之后,他们便“人间蒸发”了。

没有回信,没有电话,没有解释,没有争论,更没有歉意。他们对此置之不理。

其实拒绝答复就是一种答复。

这是在预料之中的。

首先,他们没有解释和争论的立脚点。和许多内心卑劣的人一样,只有在“不讲理”时他们才是有力和有利的;一讲理,他们就会变成弱者。

其次,他们觉得没有失去什么。我说的“太自私的人其实会失去很多”,他们根本听不懂。在区区的一点既得利益面临最后分配的时候,他们巴不得我能离开这个利益圈;这不但省去了公正的“麻烦”,也找到了不公正的口实。

“笑骂任人笑骂,好事我自为之。”正是他们的心态。

今日的“人间蒸发”与他们六十年前的“出奔”何其相似。

历史又回到了起点。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弟弟们都具备了“外交官”的风度——谨慎地“保持沉默”。

弟弟们是“既得利益者”,他们已沉默了几十年,他们已习惯于沉默。对他们的失语,我不想深责;但我要说的是,沉默就是自欺,而自欺是对良心的压迫。

对于我的父亲和继母来说,这可能是他们良心复活的最后一次机会;因为除我以外,已没有别人能够唤醒他们蛰伏的良心。

或许,我是徒劳的,他们的良心已死。

或正如现代哲学家、心理学家马斯洛所分析的:对于那些具有变态人格的人来说,一些感情冲动甚至某些本能的心理冲动已永久性丧失,因此任何已知的方法也无法将其治愈。

尾声

母亲八十三岁仙逝。

按照母亲的遗愿,姐姐将母亲的骨灰移至重庆娘家的祖坟安葬。

2005年清明,南京。我与妻子及姐姐的一家人,遥望重庆,祭拜母亲之灵。

母亲一生两次不幸:十九岁逼嫁,遇人不祥,夫死家无。二十五岁再嫁,未承想遇人不淑,二十九岁又遭变故。可以想见,母亲携年幼的姐姐回川之时,心情是何等的凄凉悲苦。彼苍者天,为何如此不公!彼匹夫匹妇,为何用心太忍!

此后含辛茹苦五十多年,自强自立,为女儿牺牲,也是为自己牺牲;向女儿证明,也是向命运证明:她不愧为“人”意义上的母亲,是真正的“人之母”。

好人多难,小人易逞。这是天道,抑非天道?

达尔文的最早鼓吹者赫胥黎,在其著作《进化论与伦理学》中就认识到“适者生存,优胜劣汰”规则所遭遇的尴尬:在植物界,最适于生存的是一些越来越矮小,越来越低等的苔藓和硅藻之类(动物界的蚊子和苍蝇也比老虎和熊猫更适于生存)。古往今来,许多大人物和小人物的悲喜剧也证明,最适于生存的不一定是优秀者。所以他希望,社会的进化,“并不是那些碰巧适应于已有的全部环境的人得以生存,而是那些伦理上最优秀的人得以继续生存。”

这其实是一种天真的幻想。

因为“小人”总是多一些生存之道——作伪作贱和作恶,而且与时俱进地进化着。虽然这有时也是取败之道,但苟有成功,便奈何他不得,更何况我们的凡尘俗世是以成败论优劣的。

并不是取得“最适”生存之道的人都值得羡慕。

我倒是敬慕许多不幸者,他们以自身的不幸,揭示了人性的高贵。

《诗经》《小雅•蓼莪》中歌道:

无父何怙,

无母何恃!

翻译成白话是:

没有爹,哪儿有依靠;

没有娘,哪儿有依赖!

我从小没爹没娘,后来到了北京,有名义上的父母,仍是无怙无恃。靠着奶奶的爱,靠着外公、张老师、丛老师那样的好人的关爱,靠着精神上的师友——书籍,我成长了起来,没有如嫉恨我的人所期望的那样沉沦下去,我是幸运的。

我的姐姐也是失怙而强,如今,身为教授的姐姐和姐夫退休之后仍在学院里发挥余热,一儿一女均为研究生,勤奋而有朝气。

爸爸和继母至今不懂得他们这一辈子失去了什么。

的确,有些事,有些道理,如果自己搞不懂,谁也帮不上忙。

有一句大家熟悉的名言:

一位好母亲抵得上一百个教师。(注)

(注):Agoodmotherisworthahundredschoolmaster.—GeorgeHerbert(1593—1633)(乔治•赫伯特,英国诗人)

母亲,教师,——多么美好的称谓!

在师范教书时,我时常对学生说,也是在提醒自己:职业不能美化一个人,一个人应当美化自己的职业。

同样,母亲的称谓并不能美化作为母亲的人,作为母亲人应当美化母亲这一称谓。

遗憾的是,一些母亲却不能如此。

有一天早晨,我和妻子去“紫竹院公园”散步,公园里有一个卖早点的地方,人很多;我们找到了一张桌子,桌子边上坐着一个穿着整洁的小男孩,五六岁;我们要坐下时,那个男孩说:

“这里有人。”

我们问:

“有几个人?”

“还有一个人。”那男孩回答。

“那我们坐在这边,好吧?”那男孩点头答应了。

我们刚坐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端着买好的早点,大声喊叫着走了过来:

“你是个死人哪!让你占个地方你连个话都不会说,真是个废物!”

“我说了…”那男孩十分的委屈。

“说了还坐上了人?没见你这么窝囊的!”

我们站起来,对这个女人说:

“这孩子说了,你也别喊了,我们上别的地方去。”

我们说完就走了,跟这种人一桌就餐没有胃口。

在散步时我们边走边叹息——这也是一个母亲!

这个男孩要是被这样的“教师”教育成功,那就彻底的毁了。

我知道有一个救助贫困母亲的“幸福工程”,这无疑是在做一件大好事。但还有一种贫困是精神的贫困,而物质富裕下的精神贫困更为可怕。

有谁来救助精神贫困的母亲?

鲁迅所说的“人之父(母)”是有高尚人格精神的父母,鲁迅疾呼“救救孩子”,而且和青年人谈论“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是希望“孩子”能够成长为新时代的父母,“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可是,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我的见闻告诉我,为了拯救孩子,还应当“救救母亲”。

我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呼唤,呼唤我亲爱的奶奶,呼唤我坚强的母亲。

我能得到她们伟大而善良的母性之真爱——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愿上苍能传达我的呼唤。

愿我的“人之母之歌”能送达她们的耳边,并送去我的告慰:

你,世上为母亲和将为母亲者:

不啻生灵之母,乃为人之母。

不啻爱己之子,乃爱人之子。

你的母爱有人性,

乃给人子以人性。

你给人子以人性,

乃得——人之子。

——人之子

二零零五年八月于北京

第六章心灵的深渊心痛的记念——写在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