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力
作者:12331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4181

一、请帖与电话

这案子发生在一个我还没有和霍桑分居的夏天。

正午时分,保火一般热的太阳满照在街心。那黄澄澄一片的砂石马路,给薰炙得如同烙铁一般。黄包车夫们赤着双足,在烈日中挣扎卖命。他们的足底上虽然起了厚茧,神经的感觉似乎比较地迟钝一些,但是究竟不会完全麻木。瞧他们的脚在烙铁般的路上拼命地起落交换,不敢稍稍停顿,就可以想象到他们的脚如果起换得迟些,也许就要忍不住地面上热灼的痛炙。但他们的足越换得快,他们背心上的汗珠也越见得粗大,也越容易滚泻下来!

那天我的车子停在爱文路七十七号寓所门前的时候,手表上已指着十一点三十四分。我走下车子来,看见了车夫那种喘息吩咐的状态,心中引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想。

接着,我摸出两个银币,向他的手中一塞,便掉头走进我们的寓所。我委实再不忍瞧见车夫的那种形状。

“什么时候机械的交通工具会普遍地替代这种不人道的人力的交通工具呢?”

这是我时常在脑子里活跃的期望。

我走进了门,去了草帽,又卸下了那件糙米色纱布的外褂。我觉得我的那件白纺绸的衬衫,背心上也被汗黏住了一块。我随即一并脱下了,叫施桂打水洗面。

我问施桂道:“霍先生回来了没有?”

施桂道:“没有。他不是和你一块儿出去的吗?”

我应道:“是的。但是我们虽然同出,并不同道。”

那天早晨我到城中心去访问我的同学。霍桑却往自新医院去看他的老友何乃时医士,顺便去瞧瞧他的落成了不久的疯人院,但他并不会说不回来午膳。此刻午时已近,我不知道他怎么还不回来。

我又问道:“他可有电话来?”

施桂摇头道:“也没有。”

施桂走向书桌边去,我也坐下来。霍桑每次出外,大半总说明什么时候回寓,以免进餐时彼此等待。今天他既没有预先说明,到了临膳的时候仍不见他的影踪,略略使我有些惶恐。莫非他已遇到什么意外事故,因而不能分身?施桂重新走到我的座旁,手中拿着一个浅红色的信封。

我问道:“有信吗?”

施桂道:“不是。像是一个请帖。”

我接过一看,封面上写着霍桑包朗先生字样,拆开来果真是两张粉红色的西式请帖。

那帖上印着几行金字:

国历七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时假座银河路也似园举行结婚典礼恭请观礼王汉景戚佩芝鞠躬

我读了那张请帖,一时记不起我和这姓王和姓戚的有什么交谊。霍桑也不会说过近日有什么朋友要结婚。那末这张请帖是谁给我们的?那寄帖的人有没有用意?

莫非因着我们俩的虚名,社会上知道的人不少,因此便有人要想向我们“打抽丰”?

或是有人幕我们的虚名,想借此机缘来和我们缔交?不,这两种理想都觉得不很近情。末后,我假定有什么人间接或直接受过我们好处,此刻追念旧谊,所以发一张请帖给我们,表示不忘。我们的经历既多,接触的人为数不少,我当然也记不得许多。

我问道:“施桂,这请帖什么时候来的?”

施桂道:“你们出去以后,约在九点半钟,有一个小僮专诚送来。”

“可曾说什么话?”

“他说:”我家小姐说的,一定要请先生们光降。‘此外没有别的话。“施桂斜着眼梢,暗暗地向我的脸上瞥了一瞥。

奇怪。请帖是一个小姐给我们的!这小姐是谁?会不会就是今天结婚的戚佩芝?

或是另有别的小姐?但是我和女子们的交际很少,更想不起有姓戚的女友。

霍桑的交识,我也大半知道。我不曾听得他新近结交过什么腻友,这一位小姐到底是谁?

这一个小小的谜团,一时也不容易猜度。我便立起身来,把帖子向书桌上一丢。

我说:“施桂,你去叫苏妈预备饭吧。快十一点三刻了,霍先生不见得回来吃午饭了。我肚子很饿,不等他哩。”

施桂答应着走出去,但他出门口时,他的眼梢似乎仍在窥察我的心思。

我又推想到霍桑所以不归的原因。莫非他就是往那结婚人家去的?或者他早知道今天也似园中的婚礼,但为了某种关系,隐瞒着我,便一个人俏悄地去?…

…不,不是。观礼是冠冕堂皇的事,他为什么要保密?既然要保密,请帖上为什么又写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大概他所以不归,不过偶然巧合,和请帖绝对没有关系。我如果这样猜想,未免要被他说我神经过敏了。

苏妈进来报告,饭已备好。我一个人就进餐室里去大嚼。进食时寂寞无伴,我又乘间解决这请帖的疑问。这不知谁何的小姐既然特地来请我们,我们去不去呢?

霍桑是最怕无聊的应酬的;况且他此刻还没回来,两点钟就要行礼,当然来不及去了。

我呢,在这炎热的天气,实在也懒得动作。结婚的人因着恋爱热度的高升,等不到秋凉,急急在这暑期中成婚,那还有可说。我却非常非友,又何必冒着盛暑,赶到城中心去观礼?我的主意定了,把请帖问题抛开,认为无关紧要。

我正在进第二碗饭,忽闻电话机上铃声大震。大概是霍桑的回话吧,我便放了饭碗去接。不料电话中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语声急促而尖锐,似乎有什么非常的事情。

那女子问道:“你是霍桑先生?”

我含糊应道:“是。你哪里?”

“霍先生,你可能为了一个女子的性命和名誉破工夫走一趟?”

我怔了一怔:“晤,你有什么事?能不能说得明白些?”

伊答道:“电话中不方便,请你原谅!你如果不怕危险,肯帮助一个女子,请你答应我的请求。我已经打发汽车来接你,见面后你自然可以明白。”

我迟疑着不答。我应怎样回答呀?电话中又发出悲切恳挚的声音。

伊催促道:“霍先生,你能应许我吗?”

我默揣伊的意思,似乎事情非常急迫。霍桑既不在寓,一时又不知往那里去找,我不如权且应允了再说。

我答道,“好,我应许你。你住在哪里?姓什么?……”

伊忙道,“唉!霍先生,我很感激!我想汽车马上可以到尊寓了。请你立即动身。事情已十二分危急,别的话见面后谈吧。”

伊的语声沉寂了。喀的一声,电话也断了。我重新回到餐室门口,还没进去,忽见施桂已拿着一封信走进来。

他报告道:“这信要回音的。外面还有一部汽车等着。”

我接了拆开来一看,只寥寥两行,没有署名。

那信道:“霍桑包朗先生大鉴。请发些慈悲,救救一个在危险中的女子!汽车侯在门前,请你们立即命驾。”

二、摩登女子

我连接受了两次刺激,神经上兴奋起来,便也按捺不定。我本想吃完了饭走,但这时脑室中充满了一个女子求救的呼声,要吃也吃不下去。于是我慌忙走到楼上,换了一身灰色羽毛纱的学生装,头上戴一顶国产的硬胎草帽,又把手枪藏在裤袋里面,以备万一。因为我听那女子的口气,这件事似乎性命交关,不能不防。

下楼后,我向施桂说了一声,一直走出门去,果然看见一部福持牌的黑色汽车等在侧径下面。

汽车的号数是一**九,白地黑字。车上的皮蓬下着,车中坐着一个车夫,约摸有二十多岁。他一见我走下石阶,便回身开了车门。我一步跨了上去,自己将车门关好,车便立即开驶。我回头一看,施桂还立在门前石阶上遥遥目送。

这样离奇的事迹,我生平经历的还不算多。从前在南京时,我也曾坐过一次不知去向的车子,竟被断指团人所赚,关进黑室里去。这一次大概不会再蹈覆辙吧?

这件事既是有一个女子被难,究竟是什么性质,伊的举动为什么如此诡秘,也使人不能不疑。我想问问车夫到底往哪里去,但问了如果不答,反讨没趣。无论如何,上海究不比别处。我身上既有手枪,境地我也熟悉,万一有什么意外,随地可以得警士的助力,所以我便放心不疑。

汽车驶出了爱文路,向南穿过光德路,到了静安寺路,便一直向东。我暗想汽车既往闹市中进行,决不致有什么危险,就绝不疑及被赚。我又悬揣那女子所说的危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失窃的事?不会。失窃不致于危及性命。或是有仇人寻怨,伊无法对付,所以向我们求救?但这仇人又是什么样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我一个人去,抵敌得住吗?其实此刻霍桑既不在寓中,时机又十二分急迫,势不能够耽搁延待,除了我一个人去冒一冒险,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汽车已驶进了民国路,一直向南。一路破风而行,虽当中午,倒也不觉得炎热。

等到将近尚文路时,汽车骤然停止。我正探头出去,瞧瞧到了什么所在,陡见一个装束入时的摩登女子走近车厢的前面。

那女子的年纪大约不出二十五,身材不大高,穿一件淡排色滚紫色花边的蝉冀纱颀衫,袒着一双玉臂,未袒部分和胸口微微突起的双峰,隐约地看得出伊的肌肉的丰腴。下面露出一双浅乳白色的丝袜和高跟的白鹿皮短统皮鞋,鞋面上还缀着一朵钻花。伊的手中拿着一只紫红皮的小手袋。伊的面貌很艳丽,一双美目,两条细眉,细鼻下面配着一张樱红的小口,白雪似的颈项上围了一条精莹圆润的珠圈,益发显得富丽娇媚。

伊这副姿态只在我的眼球上映了一映,原不过一眨眼工夫。我知道伊来迎接我了,便立起来开了车门,预备下车。可是那女子向我点了一点头,不但不让我下车,反而拽着颀衫,跨上踏板,也走进车厢中来!

局势近乎尴尬,我有些发窘,但也只得重新归座。那女子也就在我的旁座上坐下。接着伊低低地说了一声“开吧”,那汽车便继续进行。一阵激烈的香气直扑鼻观,“中人欲醉”的形容丝毫不曾夸张。我的耳朵接受一串莺啭般的语声。

这是一种新的经验,我觉得心意撩乱,很不自在!

那女子回面问道:“霍先生,你能应许我的请求。我很感谢你!”

晤,打电话的就是伊。但瞧这样打扮的一个漂亮女子,那里像有什么性命危险?

我偷眼向伊细细一瞧,伊那一双秀媚的眼波中果然含着些惊怖的意味。

我答道:“方才接电话应许你的果然是我,但我并不是霍桑。我因为你的说话非常恳切,所以权且代替他应允你。”

伊微微一怔,伊的身子似乎也退缩了些;伊把乌黑的双眸向我瞅了一瞅。这一瞅之中似乎含着“那末你是谁”的暗示。

我又说:“我是包朗,是霍桑的好朋友。有时候他逢到机密疑难的事情,我也常常帮助他。”

那女子微微笑了一笑,接口道:“唉,包先生,我也闻名好久了。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对于女权的保障最肯尽力。刚才你一听得一个面不相识的女子的呼救,便肯不顾危险地赶来,足见你是最热诚、最勇敢的!”

这奖誉是意外的。我虽不敢向伊平视,但觉得伊的娇媚的目光凝注在我的面部。

香气又继续地侵袭我。“浑淘淘?”是!我决不赖。原因是我和一个陌生的女性这样子接近,生平还是第一次!我的面颊上热了一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我终于找出了一个问句:“请教贵姓?”

“包先生,请原谅。我不能将姓名告诉你。”

“那末,你有怎样危险的事?”

“这不是我本身的事。我是替朋友请求的。”

“贵友是谁?”

“伊姓戚,叫佩芝。”

“不是今天下午要在也似园结婚的戚佩芝?”我突的记起了那张莫名其妙的请帖。

女子点点头:“是。包先生,你已经接到了伊的请帖?”

“是。可是我不认识伊。”

“是的。包先生,我告诉你,伊在这两个钟头中,说不定会有性命的危险。”

“晤?”

“现在只有靠你的大力,也许可以使伊转危为安。要不然,伊今天的婚礼多分是行不成的!”

我疑惑地问道:“那末,伊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

女子顿一顿,忽瞧着我道:“包先生,你能应许我守秘密吗?因为这件事还关系一个女子的名誉。不论成功或失败,你断不能告诉人家。”

我忙道:“那当然。你放心。如果有守秘密的必要,我一定不漏一个字。”

汽车继续地进行。我不曾注意进行的方向。伊又回过眼波来,瞧着我微微一笑;伊的肩部也微微地耸动了一下;伊的身子仿佛更靠近我些;伊的袒棵的玉臂紧贴在我的膀上;伊的细细的鼻息也在扇拂我的面颊。我的“不自在”的程度在加强,但我仍维持我的镇定力,伊又说:“多谢你!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回事的真相。伊的危险就是有人要打算谋杀伊!”

“有这事?为什么不报告警察?”

“不行。警察的能力决不能够解决这个困难。”

“先把那企图行凶的人拿住了,不行吗?”

“也不行。这件事非得请求你帮助不可!”

我略一沉吟,又道:“既然如此,请你把内幕中的情由说一说。”

三、一段故事

那女子从手袋中拿出一块丝绒的白巾来,在嘴唇上按了一按。香气又加强进攻。我仍稳坐着等伊开口。

伊说道:“佩芝在一年以前,认识了一个姓陈的少年。他们俩起初的交谊虽很密切,可是还没有谈到恋爱。后来那姓陈的离开了上海,佩芝也别有所爱,和王汉景订了婚约。”

“侃侃而谈”,是当时我感到的印象。伊的口才非常流利,说到恋爱婚约等等的名词时,也绝没有一毫寻常女子羞涩的态度。我料伊受过相当教育,一定也是一个交际界上的名花,近时流行的所谓“摩登”程度也已经相当成熟。否则伊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并坐一车,怎么会有这样绝无顾忌的态度?

伊继续说:“论情理,这件事本来和陈剑英绝不相干。因为恋爱自由,在今日谁也不能否认。包先生,你说是不是?”

“是。”

“佩芝既不曾和剑英有什么约,此刻伊和汉景订婚,当然是完全自由的。不料陈剑英一听得,忽来向佩芝要挟,要求三干元。不然他便要散播谣言,毁坏佩芝的名誉。包先生,你总也知道王汉景是大利银行行长王叔云的公子,在社会上很有面子。万一那不堪的谣言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去,由有佩芝的像片作证,别说婚事会给破坏,就是佩芝—生的名誉不是也要断送了吗?”

“你说陈剑英的手里有你的朋友的一张像片?”

“正是。这照片起先本是佩芝送给他的。但朋友们的交谊,送一张照片,有什么希奇?陈剑英却想借此胁诈,作为他们俩有过关系的证据。你想可笑不可笑?

不过在现在顽固的旧社会中,黑白不分,如果宣扬出去,却也有口难辩。包先生,你说是不是?“

“晤,你的朋友有过什么表示?”

“佩芝非常惊恐,特地和剑英商量,情愿出两千圆,把那照片赎回来。他应允了。佩芝就设法借贷,凑满了两千,果真换了那照片回来。”

这时我觉得车身震颠得厉害。一阵热风,挟着许多沙泥扑在我的脸上。我偶然向车窗外一望,地点比较荒僻,已达到沪军营半淞园相近。

我岔口问道:“慢。我们此刻往哪里去?怎么一直向南?”

伊答道:“我们不住哪里去,只因我们没有谈话的地方,所以利用着这部汽车,可以细细地把情由告诉你。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

那汽车夫很灵敏,早已减缓了速率。将汽车掉过头来,向原路驶回。

那女子又道:“包先生,现在我应当把紧要的话说明白,以便你挽救佩芝的性命。”

我点头道:“好,你说下去。照片赎回来后又怎么样?”

“那陈剑英真是一个阴险的无赖。他拿到了两干元之后,不但不知足,反而动了他的贪心。他再要求一千元,声言非凑满他先时要求的数目不可。佩芝因着没处再借,并且照片也收还了,便不理他。谁知陈剑英胁索不成,昨晚上来了一封恫吓信,说当晚佩芝若不把一千元送去,今天他就要用手枪对付——”

我插口道:“这封恫吓信此刻可在你身上?”

伊又把那块香气醉人的丝巾扬一扬。在粉颈上轻轻地抹了一抹,又摇了摇头。

伊道:“没有。那信如果被什么人瞧见,太危险,所以佩芝当时就把它烧掉了。”

我失望地说:“可惜:否则这一封信就是胁索的铁证。他如果有什么举动,将他捉住了,送交警察,他就不能够狡赖。”

女子摇摇头:“我说过了,佩芝的意思,不愿意使这件事落到警察们的手里去,怕的是张扬开来。”

“那末,他第二次胁索,贵友可又应允他?”

“没有。时间既然太短促,一时又凑不足一千元,所以没有理他。可是昨天深夜,佩芝的卧房后面,忽然有砰的一声,显然是手枪。佩芝吓坏了,只怕今天婚期,要闹出什么乱子。伊没有办法,和我商量,只有请求先生们来参加婚礼,以免万一的危险。”

“今天早晨,伊发给我们的请帖,就是这个意思?”

“是。但是到了十一点钟左右,佩芝又瞧见陈剑英在门前打探。他向一个老妈子问明了两点钟在也似圆举行婚礼,便匆匆地走了。因此,佩芝更着急起来,料他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一定要有什么举动。故而伊叫我来恳求你,总要请你出一些力,保全伊的名誉和性命才好。”

我略一沉吟,把这件事的局势思索了一会,方才答话。

“你们希望我怎么样效力?”

“很简单。你但须往也似园去,看见了剑英,就设法把他看住,不让他有任何活动。等到婚礼完毕,新夫妇上了汽车,便不妨由他自由。你的责任也就终了。

我们一定要重重酬谢。“

“酬谢且不必谈。这种欺凌弱女的无赖,我们最痛恨。如果能够尽力,原是我们分内的事。但我见他之后,怎样对付他?要不要揭破他的阴谋,把他送到警局里去?还是——”

“不!不!这样子仍不免违反佩芝的意思。包先生,这决计使不得!你只须把他软禁住,不使他有什么动作,那就好了。”

“软禁的时间,是不是只要在行婚礼的时间?”

“正是。婚礼完毕了,料他不致于再有什么举动。即使他再来,佩芝也不妨向新郎说明真情,那就容易对付。”

我又一度静默。汽车还在进行,因着速牵的迟缓,风透进车厢门来的不多。

我感到些闷热。

我说:“既然如此,我就这么办,不过便宜了那个无赖。你告诉我,陈剑英的身材状貌怎么样?”

女子道:“他是一个矮胖子,面形带方,鼻子特别高耸,皮色略黑,左颊上有一粒黑痣,很容易辨别。”

“他穿什么衣服?本装还是西装?”

“今天早晨,老妈子看见他穿一件宽大的细白夏布长衫,戴一顶巴拿马草帽。

但有时候他也穿西装。“

“好。现在你可以去回复戚女士,伊尽管安心。无论如何,我决不使那流氓实行他的无耻的阴谋。”

那女子又现出一丝媚笑,瞧着我道:“包先生,多谢!你真是弱女子们的保障者!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伊的最后一句话是凑在我的耳朵边说的。那声浪钻刺我的耳膜,我的耳朵感到痒刺刺。我真有些受宠若惊,低倒了头,略略鞠了鞠躬。

伊又道:“唉,这里是尚文路了,我得下车。包先生,你可直接往也似园去。

再见。“

汽车停止了。那女子就盈盈地立起身来,走下车去,下车后又回眸向我笑一笑。

四、变端

汽车重新驶行的时候,我的神志稍稍安宁些。我暗想这种胁索的勾当,我们曾在王智生的“第二张照”一案上经历过一次。那王智生真是个阴险的狠客,不但我对付他不下,连霍桑也觉得有些棘手。这陈剑英谅来不致像王智生一般地阴毒。他既然同样胁索,目的也只在金钱罢了,何致于手枪从事?显见这只是借此恐吓懦弱的女子,决不会演成事实。况且他既已得到了二干,为了一千的少数,反而行凶肇祸,世间断没有这样的愚人。再进一层,即便他还要行凶,可当众宣扬秘密的举动,谅他也不敢实施。因为这不但于他无益,万一破露,他已经到手的二千也许有呕出来的危险。不过女子们无论怎样老练,究竟受不起惊吓。我瞧那不知姓名的女子,社交的经验似乎很深了,但一经那男子的玩弄,便也慌得手足无措。现在这件事落在我的手里,虽没有霍桑在场,料想起来,我一个人也还担当得住。

汽车在也似园门前停住。我就走下车来。园门外汽车马车停得不少。办婚事的仆役执事们也忙碌异常。加着许多看热闹的闲人,更是拥挤不开。原来一点半钟已过,距离行礼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新郎新娘快要到了。

我进了园门,向一个招待员点了点头,便一直走到礼堂。礼堂中已经坐满了男男女女的来宾。我向宾客中寻觅那个拆白少年,但瞧来瞧去,不见那高鼻子的胖子。

莫非那人只是虚声恫吓,实际上没有来?

我退出了礼堂,立在石阶上面,抬头一望,忽见对面假山顶上的一只亭子里面,站着一个少年。那人的身材果然矮胖,戴一副黑色眼镜,头上一顶巴拿马草帽,身上穿一件白夏布长衫,左手中执一根手杖,倒有六七分相像,不过中间还隔着一个荷池,我瞧不清他的鼻子是否高耸,和左颊上有病没有。我就走下石阶,慢慢地渡石桥走过去。等到走近,我抬头细瞧,那人果然有一个高鼻子,左颊上又有一粒显明的黑痣。他的身子靠在亭柱上,手杖却支在腰下,面色苍黑,眼光灼灼地从黑眼镜里透射出来,直望着对面的礼堂。他的形状凶狞可怖,果然像是来寻仇的。

这人就是陈剑英吧?大概不会错。和他攀谈几句,当然是一种应有的举措,但我怎样开口呢?正像一个小学生拿到了考题,一时无从落笔。既而一想,这件事当事人既然怕张扬而不愿决裂,我不如用陪衬的笔法,做一篇反面文章,使他知难而退,不敢发作。我的责任也就可以告卸。

我一步步跨上假山的石级,将近亭子时。忽见那人直立了身体,眼睁睁地望着我,又把他的手杖用力挥一挥。怎么?他已经看透了我的来意吗?这一着是不是先声夺人,含着示威作用?但我估量他的年龄约在二十二三,身材不比我高,我一个人能够对付。况且我学过几拳,裤袋中又藏着手枪,正不必怕他。我缓步走进了亭子,把草帽除下了,拿在手中扇汗,顺势向他点一点头。

我搭讪着说:“热得厉害!这里倒还凉快些。”

其实假山上树木并不多,完全在骄阳的包围之中,并且受了荷池中水光的反射,热度很高。我这一句话的确是无聊的。那人的眼光从黑镜背后射出来,又向我仔细地打量一下。他也点一点头,却并不答话。第一个爆仗不响。

但我并不失望。

我问道:“对不起,你的手表几点钟了?”

他冲口答道:“还有一刻。”

“咽,两点钟还有一刻?”

“是,一点四十六分。”他又瞧瞧我,“你来瞧结婚?”

“是。你也是?”

他只点点头。话线又中断了。他的眼光很忙碌,一会在瞧园门,一会又射到礼堂方面去。

我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来宾中间会夹杂许多侦探!”

那人突的旋转头来,显然很注意。

他反问道:“有侦探?”

“是。瞧,那边有好几个。”我随便向礼堂的人丛中指一指。

“你可知道为了什么?”他追问我。

我淡然地道:“我也不大明白。大概王家很有些势力,这里的巡官特别讨好,所以派几个侦探来防防意外。”

那人沉吟了一下,点点头:“晤,我想大约为了阔绰的女客们太多,特地来防防扒窃。”

“这也难说,说不定另有用意。”

“喔?你想有什么用意?”

“我听得昨晚上戚宅后面有人放枪,怕有什么无赖阴损作弄。今天的侦探也许就为防这一着。”

我的眼梢暗暗地偷瞧他。他的面色果然有些变异。他眨眨眼睛。他的右手下识意地在衣袋外面摸一摸,随即又定睛瞧着我。我瞥见他的衣袋中有一种突出的东西,仿佛是一支手枪。唉,事情倒不像玩!他真要动手?我又怎样阻止他?

一阵军乐声音突然传人耳鼓,跟着是一片喧闹呼喊的声音。

“新娘来了!……新娘来了!”

胖子一手执着手杖,一手撑直了腰,怒睁着黑眼,遥望着园门口的方向。他在眺望那缓步进来的新娘。

我凭高下瞩,也瞧得清清楚楚。一会,笼在白纱中的新娘被拥扶着走近礼堂。

我远望伊的装束姿态果然非常艳丽。旁边一个女傧相穿一件淡绯色薄纱颀衫,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这傧相不是别人,就是半小时前,那个和我在汽车上并肩密谈的不知姓名的女子。

那男子一看见,忽而高鼻子里哼了一声,双眉一皱,腰肢一挺,好像要走下假山的样子。唉,我的想法未免太小看了!那人不只是恐吓,简直要实行动手了!

我说:“喂,礼堂中挤得很,倒不如站在这里,可以瞧得清楚些。”

那人道:“我想到下面去走走。”他回身跨下亭子,向石桥走去。

这时新郎新娘已进了礼堂,正并肩站立着。司仪员已开始唱婚礼节目。钢琴也在悠扬地响起来。那黑胖子已踏到亭子的阶级上。我有些着急,突然发声喊他。

“喂,朋友,知趣些!走下去不会有便宜!”

那人果然停一停脚步,回头来向我瞧瞧。

“什么意思?”

“你自己总知道。何必问我?”

“我不懂你的话。”

那人回了一句,略一踌躇,继续跨下石级。我也离开亭子,步武他的后尘。

我高声呼喝:“慢走!”

“为什么?”他只略略侧一侧脸,脚没有停。

“喂,你的衣袋中不是藏着违禁品吗?”

“笑话!”

他不但不停,竟放开脚步,连跳带奔地穿过了石桥,直向礼堂中奔过去。局势恶化了!似乎不能不出于决裂。

我也急步追在他的后面。那时我和他相差六七步远。我刚才踏上石桥,他却已经跨上礼堂前的石阶,正在向人丛中竭力钻挤。我走过了石桥,还瞧得见他的背形。

他正插在几个孩子的中间,还没有挤进去。

琴声又在响。宾客们不大守秩序,笑语喧嚣,闹得不堪。我奔了几步,也到了石阶下面,急忙伸出一只手,按住那人的肩膊上。不巧:我的手刚才触着他的夏布长衫,还没有把握得稳定,他已经滑进了人丛中去。

怎么办?追赶进去吗?但石阶上围观的男男女女和孩子们,排挤得密密层层,放进了一个人,却不容我第二人再挤进去。

“交换饰物!”

仓皇中我听得司仪人在高唱。唉,婚礼快完成了,或者可以平安无事吧?不料司仪人高唱的余音还没有消散,忽而——砰!……砰!……

接着又有女子的惨呼声,观众们的骇乱声,司仪员的狂呼声,孩子们的哭喊声,组织成一片怕人的喧叫:“新娘打死了!……新娘打死了!……”

唉!我失败了!

是的,我已慌了手足。第一次单身出马,竟会闯这样的大祸!我眼看那凶手行凶,竟没法阻止,岂不羞杀?亡羊补牢,我可再不能把凶人放走!我拼命地攒进去捕凶手。可是这时候观众已不像先前那样挤紧得象围墙一般,却象潮涌般地倒退出来。

砰!

又是一声枪响。观众们益发惊乱了。忽象墙坍壁陷般地分开两边,各自逃命。

我看见那个巴拿马草帽的凶手了。他高举着手枪,枪口上仰,大踱步从空隙处走出来。人尽管多,竟没一个人拦阻他!

我不顾危险,早已摸出手枪,向前赶上去。他回头看见我,忽把枪口垂下,望准我砰的一枪。我早防他如此,急忙把身子一蹲。枪弹便从我的肩头上飞过。

那人乘我俯蹲的当儿,早从侧旁闪出去。我挺直身子追上去,一壁举起手枪,打算瞄准他的腿步发一枪。正在这时,一个穿白西装的人远远从园门口走进来。

他放过了擦肩而过的凶手,向着我迎面奔来,举着他的右手。挥着一块白巾,显然在阻止我的进行。大概是凶手的同党吧?……

“包朗,停!”

我愣一愣,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声音很熟悉。我定睛瞧时,这人就是我的朋友霍桑!

做梦吗?霍桑怎么会突然出现?他既然看见凶人,又为什么当面放过他,反而阻止我的追赶,让他逃走?

“凶手逃走了!……凶手逃走了!”

园门前众声喊嚷。于是一阵嘈乱,大众都纷纷追出园门。霍桑也拉着我的手,一同拥到外面。园门外人头蠕蠕,车马纵横,闹得不亦乐乎。我听得吁吁的警笛声音,吹向北面去。警士们也在那里追赶凶手了。有几个警士举着警棍,竭力在人堆里乱喝。可是人多声杂,休想弹压得住。霍桑拉着我沿墙向南走去,到了一部停在后面的汽车面前,便开了车门推我上车。车夫便缓缓地展动机轮,向南驶行。

霍桑轻声道:“包朗,你出险了。定定神,有话回去谈吧。”

五、另一段故事

我的惊惶的神经略略宁静些,觉得我的额角颈项和胸背之间汗液淋漓。就模出白巾来在面部抹拭了一会。直到我们回寓之后,霍桑吃过了他的失时的午膳,彼此洗了一个澡,我方才向霍桑究问情由。

“霍桑,你怎么也会到也似园去?你为什么阻止我追赶凶手?”

“就为了你啊。现在我先问你。你怎么竟会单身去干这样冒险的事?”

我就把那女子打电话起始,直到被霍桑阻住为止,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霍桑且听且把眼光盯住在我的面上,等我说完,不禁哈哈地笑出声来。

“唉,女子的魔力真厉害!我听你的口气,你简直情愿替他们牺牲。怪不得你方才尽力追赶那凶手,连性命都不顾了!”

“什么意思?我所以不顾危险,为的是主持公道,保障被欺侮的女子。你怎么说魔力不魔力?”

霍桑反问我道:“晤,你为主持公道?你可曾查明白这件事的真相究竟怎么样:你只凭着那女子的一面之词,便贸贸然从命,冒了暑热不算,还冒了生命的危险。

盲目地乱干!这还不是受了伊的魔力所驱使吗?“

我呆了一呆,觉得耳朵发热,面颊上也有些热灼,一时很觉惭愧。

我迟疑道:“难道那女子的话不完全实在。内中还有别的蹊跷不成?”

霍桑点点头:“是啊。老实告诉你。那女子的话不但不完全实在,简直完全假造。其中的真相恰正是相反的。”

“真的?我竟遇见了一个女骗子?”

“差不多。”

“喔?我———我不相信。”

“事实如此,不由你不信。”

“那末到底怎么一回事?”

霍桑摸出了一支纸烟,擦火烧着了。靠着椅背,拿一把湘妃竹的折扇摇了几摇,才缓缓地解释。

“好!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有一个男子爱上了一个女子,要和伊订婚。但据那男子的父亲观察,他儿子所爱的女子有种种不相宜的理由,所以不赞成,并且劝他和那女子断绝来往。

那儿子正迷昏了心,不但不依,反而窃取了他母亲的饰物,备了一只钻石戒指,私下和那女子订了婚约。

“这件事发作以后,男子的父母认为这种不名誉事有玷家声,便把那儿子登报驱逐。你想,这样的后果,那男子的牺牲也不算小了。是不是?如果那女子能够始终相爱,男子也有坚持的毅力,原也算不得什么。谁知那女子得到了那只价值八千元的定婚戒指,又知道他的情人已被家庭驱逐,没有承袭产业的希望,就吞没了约指,赖掉了婚约,和他冷淡起来了!”

霍桑略略停顿,闭了眼睛,侵吞吞吐吸纸烟。我也取出一支纸烟吸着,并不插口。

霍桑继续道:“那男子受了这个打击,正自走投无路。不料不多几个星期,他得到一个消息。那个他所心爱的女于又和另外一个男子订婚了——这个另外的男子又是百万富翁的儿子!”

我静了一静,说:“这倒是一件新闻。难道这新闻的影子就是今天的婚事?”

霍桑道:“自然。你自己总也想象得出。”

“那末那女子就是戚佩芝;男子就是行凶的陈剑英吗?”

“你只猜中了一个。那男子还有些曲折。”

“内中还有第三个人?”

“是。那男子叫陈志英。是一个神经质的文弱人,大学还没有毕业。他受不住一再的折挫,竟发了疯;现在他还在疯人院里。刚才行凶的人是志英的弟弟剑英。

他天天往医院里去慰问他的哥哥,竭力安慰他,声言要替他复仇。今天的把戏大概就是剑英实践他的报复主义。“

霍桑的故事又停顿了。他的脸色很沉着,声调也带些凄惋。当然,这决不是杜撰的故事。我开始后悔,不禁引起一种感慨。平时我相信比利时的克脱雷脱(A.Quetelet)所著的《道德统计论》,根据统计的结果,男子作恶犯罪的约多于女子的四倍。所以逢到男女间发生的纠纷,我总以为男子无赖的多,往往会欺凌弱女;女子却总是天真纯洁,处于被压迫的地位。谁知金钱和虚荣的毒焰,竟也会把无暇的白玉,熏染得变成鬼域恶魔!想起了真教人兴叹!

我说:“这样说,那个戚佩芝是个变相的女拆白了。”

霍桑点头道:“即使不是实缺,候补的资格总够得上!”

我叹一口气。“唉,恋爱是多么神圣的东西,可是一夹杂金钱的毒质,竟能变得如此可怕。它的真假使人不容易测量。真危险啊!”

霍桑摇着扇子,也感喟地说:“我们眼前的教育完全是杂拼零凑的舶来品,丧失了民族的中心思想,结果便形成一切商品化。在这样的环境中,安琪儿会变做母夜叉,恋爱当然也不能例外地不变质!”

我深深地吁嗟着。

霍桑又道:“包朗,你得知道,这种变了质的女子是很可怕的,面具还是安琪儿,心肠却是母夜叉。别的莫说,但看你今天受了愚弄,始终没有觉悟,可见伊的蛊惑的魔力着实不容易抵挡。”

蛊惑?是,我的回想告诉我,那女子的举止行动过分解放。不无带一个“轻”

字。伊的声音笑貌也果真有一种故意的媚惑;伊说话时毫无顾忌,也显见和那汽车夫出同一气。但当时我怎么竟完全不疑,也不觉得伊的破绽?这大概就是霍桑所说的“蛊惑”和“魔力”作用了!

我又说:“那个和我谈话的女傧相,谅必是戚佩芝的同道中人。”

霍桑答道:“当然。这女人的蛊惑技巧一定也不在佩芝之下。否则伊把一个虚构的故事说给你听,要不是你早已给伊玩得浑淘淘,你怎么会丝毫不疑惑?包朗,以后你假使不留些神,我真替你担心呢!”

我感到内愧,又叹一口气:“伊的故事结构很太逼真了。我真佩服伊的聪敏。”

“晤,可惜聪敏误用了;”

“是,很可惜!”我顿一顿,“而且伊能不顾危险,给伊的朋友出力,也不无可取。”

霍桑不答。彼此在静默中吐出了不少烟雾。我又请霍桑解释。

“霍桑。你这真的故事从哪里得知的?”

“我在自新医院的疯人院里得到的。那里面的故事很多很多,有男的,也有女的,只要等他们偶然清醒,便会和盘托出。你有空时也可以去听听,对于你的阅历经验和小说资料一定可以增进一些。”

“那个陈志英可就在何乃时的自新医院里?”

霍桑一壁摇着扇子,一壁答道:“正是。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那里摩拳擦掌地骂戚佩芝。”

我说:“原来如此。你因为听得出神,连吃午饭的时候也忘掉了。是吗?”

霍桑道:“我几曾忘掉?我从医院里打电话给你,十二点还少二分。但施挂告诉我,你在十一点三刻不到,已经先自吃饭。你也太性急了。”

“施桂告诉你我出去了?”

“是。我打电话时,你刚才坐了汽车出去。还不到两三分钟。我就也急急地赶回来。”

“虽然,施挂也没有知道我往哪里去。你又怎么会知道?”

“施挂虽不知道,但书桌上的请帖和楼上的字条,合着我在疯人院里听得的故事,我便料到**分。施桂又告诉我。你坐的汽车号数是—**九。我打了几个电话一查,果真是姓戚的租去的。我也雇了汽车慌忙赶到也似园。真危险,时间上不能再差一分钟。我进园门时,看见那凶手正在奔逃出来,手中执着手枪,其势很凶猛。你却不顾厉害,在后面急急地追着。如果我当时不阻止你,你吃了亏。非但无功,反而落个助纣为虐的罪名。想一想,你这举动可能算主打公道?”

我再没话说,只恨自己太蛮干。没有精细的辨别的能力,竟致受一个女人的愚弄,险些儿铸成大错。

电话铃响了。霍桑丢了烟尾。立起来去接。一会。他回进来,含笑问我。

“包朗,你猜一猜,这电话是什么消息?”

“可是关系这新婚案子?”

“是。第一部你猜中了,再猜一猜,是什么事?”

我寻思了一下,答道:“我希望这不是陈剑英被捕的消息。”

霍桑摇摇头。“不是。你放心。刚才他既然侥幸地脱身,大概不容易再把他拿住。”

“那末这是什么消息?”

“电话是何乃时打来的。”

“何乃时?他报告陈志英的症情有什么变动?”

“是。这一着又被你料中了!他说志英的神经受了一个非常的刺激,竟有些起色了。”

“哈!什么刺激?不是——”

霍桑接口道:“是——因为那受伤的新娘也已给送进了自新医院里去了!”

我诧异道:“什么?戚佩芝没有给打死?”

霍桑摇了摇头。

我又问:“那末伊可还有救治的希望没有?”

“何乃时不曾说起。不过伊如果不死,一旦和陈志英会了面,你想他们俩会发生怎样的感想?”

我低沉着头,不能回答。我很想推测这两个失恋的男女见面后的情景,却终于失败。原因是这里面有种种复杂的问题,不容易凭我的主观想象。例如戚佩芝有没有悔心?伊仍做王景汉的妻子?还是和陈志英重续旧好?陈志英方面又怎么样?恨伊?原谅伊?还是怎么?……他和王景汉会引起法律问题吗?还是会有什么折衷的和解方法?种种问题,我都不能代他们解决,我的推测当然也没有结论。

我站起来,在窗口吸受些凉风,清清我的纷乱的脑筋。

我又叹息道:“无论如何,我仍希望这不幸的女子能够延续伊的生命。我更祝望伊因着这一次的教训,连同那个患难相共的陪新朋友,都能够改变他们的人生观。趋向光明的大道!那不但关系伊个人的利害,还关系全社会的福利。”

霍桑伸了伸腰,应道:“是。我也希望如此。因为伊的缺德行为多分是受了物质享受的诱惑,主因仍是社会环境的不良……包朗,现在你再冒些暑热,赶快把这案子记出来。我很希望社会上的一般女子,能够把这件事当作一种小小的殷鉴,别再让物欲恶魔所吞噬,那末你这番冒暑冒险的经历也不算枉费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