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来时，天已大亮，八阿哥早已不在身侧，想来是去陪九阿哥去了，叫了绿珠侍候洗漱，又随意吃了点东西，这才朝屋外行去。

梅林间，弘旺正在练剑，身姿轻盈，宛若惊鸿，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挽起的剑花击的树叶随着剑气纷飞飘扬，我看了一会儿，索性让绿珠搬了软凳摆在梅下，我倚着梅树，一手捧书，一手捧茶，书还没翻几页，思绪不知不觉就转到了远在紫禁城的朝堂之上。

突然手中的书被抽走，我一惊，手里的茶顿时全泼在了衣服上，九阿哥大声笑了笑，问：“你是真的在看书吗？”我轻拍了拍胸口，看看四周，皱眉问道：“八爷呢？”九阿哥侧头瞟了我一眼，撩着衣袍径直坐在地上，默了半晌，方低声道：“十四弟来了。”

我一愣，刚刚捡起的书又从手上滑落，本来春光明媚的阳光突然有些刺眼，我下意识的掩住眼睛，心里一片茫然，看来十四阿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晓枫，你真如此反对八哥重回朝堂吗？”九阿哥神情凝重的问，我默默点了点头，弯腰重新捡起书。

“为什么？”他问，我垂下睫，许久，才道：“因为我怕。”他微微皱起眉，道：“怕？你怕什么？”我缓缓摇头，喉头涌起了一股苦水，过了半晌，才低叹一声，道：“不管如何，我也是为你们好。”九阿哥道：“如果你真想为我们好，就不应该阻挠八哥重回朝堂，他是我们大清朝最有能力的皇子，他的一生注定不可能像寻常人一样。”我问：“是八爷让你来劝我的吗？”他一愣，摇头道：“这几年你为八哥付出的，连我们都记在心上，更何况八哥，只要你不开口，他不会忍心来伤你的。”

我心下一暖，缓缓而笑，道：“即是如此，那很抱歉，我是永远不会先开口的。”九阿哥的脸色有些僵硬，“我真是不明白，八哥回不回朝堂，跟你并没有直接的冲突！你若不想回去，那你可以继续留在香山别院，继续你的隐居生活，八哥虽不能日日陪着你，但八哥也绝不亏待于你的，我看不出这中间有什么区别？”我摇头，道：“有区别的，肯定是有区别的。”区别就是我想知道，我的付出在他心中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九阿哥怔怔看着我，许久才悲叹一声，道：“你用你的情，制成了一幅无坚不催的枷锁，不仅锁住了八哥的心，也锁住了八哥的手脚。”他凝视着我，眼中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我却无法一一去判定。我的大脑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耳边回荡的全是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说我的情是一幅枷锁，他说的是枷锁！枷锁是什么？是用来禁锢犯人的。我默然，难道在八阿哥心里，我所付出的感情也只是一幅枷锁吗？

我静了一会儿，木然的说：“从我进宫开始，看见的就是你们兄弟之间的争斗，时时刻刻的勾心斗角，永无止境的阴谋算计，为了权力，你们可以放弃亲情，友情，爱情，甚至是生命。”九阿哥苦笑道：“上天赋予我们爱新觉罗这个姓氏，那我们的一生就注定离不开争斗，阴谋和算计。”

我嘴角泛起几丝讥讽，看向他，问：“是注定离不开，还是你们不想离开？舍不得离开？”九阿哥神情有些僵硬，过了会儿，才道：“已经走到这一步，我们没有后退的可能了，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对于我们来说，退一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我盯着他道：“真的有这么严重吗？也许现在放手还的及。”

九阿哥凝视着远方，摇头：“来不及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早已是势同水火，又怎么还来的及放手？”九阿哥收回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道：“我知道你一向跟老十三关系要好，将来若有一日他得了势，你觉得他会放过我们吗？”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张洒脱不羁的脸，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中荡着的点点暖意，我猛的点头，道：“他会的，他一定会的。”

九阿哥不屑的笑了两声，道：“行！好！好！我就算他会，可老四会吗？他老四会放过我们吗？他会吗？”我怔住，我知道历史上八阿哥和九阿哥的结局都不好，否则雍正也不会落下一个谋兄杀弟的罪名，再一想到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十三阿哥的失宠，心底更是没有把握。九阿哥道：“现在我们还有六成胜算，又怎能轻易放弃，就算是只有一成胜算，我们也必须要放手一博，否则将来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眼角涌起一片雾气，我垂下睫，小声说：“或许你们现在放手，将来还不至于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至少还不会激起太多的怨和恨。”话刚落音，两道冰冷的视线就直直钉在我身上，我抬起头，有些哀求的看着他，道：“九爷，听我一次，真的，你们现在放手一定还来的及的，一定来的及的。”他狠狠瞪了我半天，猛的从地上跳了起来，怒气冲天的对着我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从始至终，你就认定我们会输，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历史早就已经给了我答案，可是我却无法告诉他们，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个答案？如果我从一开始就什么也不知道，如果我生就属于这个朝代，我的人生又会怎样？肯定会比现在幸福很多很多，正所谓不知者无畏。我慢慢蜷起双腿，双臂紧紧环着双膝，靠着树缩成一团，真想找个地洞缩进去，这样就不用再去面对什么，不必害怕又会失去什么，也不必再瞻前顾后思量算计什么。

九阿哥冷冷看着我，问：“即然你从始至终，就认定了我们会输，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选择八哥？”我沉默不语，只是身子缩的更加小了。“为什么？”他紧紧捏着自己的拳头，声音寒到极点，一字一句就冰刀一般狠狠刺向我的全身，一寸一寸切割着我的皮肉，“你知道老四一直都想要你，你知道我们最终会输，如果你早就预料到了一切，那你为什么还要选择八哥？你难道不知道这样是在害他吗？你有没有为八哥考虑过？还是从始至终，你都只考虑了你自己。”

我身子一阵轻颤，他的话就像一个惊雷般猛的在我脑海爆炸，一瞬间就掀起了滔天巨浪，我心好像在刹那间坠入了一个冰冷的无底洞，深不见底，嗖嗖的冷风都能将我化为乌有。当初为了彻底摆脱紫禁城，所以我才选择了失宠的八阿哥，因为不管将来如何，至少在康熙朝，他可以给我带来几年平静的生活，所以我才会付出。

我还曾自私的设想过，如果将来四阿哥真的为难他，那我就陪他一起，要幽禁就幽禁，要杀头就杀头。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生活他究竟需不需要？想不想要？当初我选择他，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我等于是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他身上，可笑在他拼命想要推开我的时候，我还想尽办法让他感动，让他心甘情愿的留下我。当初他想推开我，究竟是不想让我跟着他一起受苦？还是他根本就不想要我？不想要我强塞给他的人生？

我闭目摇摇头，心胆俱裂，愧疚和懊悔充满全身，一直知道八阿哥的结局不好，可没想到或许我也会成为始作俑者，现在对他来说，又有了一个说不定可以翻身的机会，我却百般阻拦，不管我的本意是什么，都是在左右他的人生，也许对我而言，我是在救他们，可对他们而言，我却是在毁灭他们最后的一丝希望。

“九叔。”不知何时弘旺竟站在一旁，我扫了眼脸色不是很好的弘旺，静了半晌，我缓缓站起身，道：“是我错了，我一直都做错了。”九阿哥沉默不语，我又道：“他若真的想回去，我不会再阻拦了。”九阿哥表情一喜，随即又转为黯淡，过了半天，才轻声低语：“晓枫，你真的爱过八哥吗？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问问，你真的爱过他吗？”

我脸一白，身子有些发软，拼命抑着声音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九阿哥仰天长叹了口气，道：“八哥受创，你不离不弃，所作所为足以让所有人感动，你知道方苞怎么评价你吗？说你是他所见过的，真正从骨子里不慕荣华的人，说你是个奇女子。”

他嘴角渐渐泛起几丝自嘲，侧头看着我，说：“从第一次在御花园遇到你，我就对你很好奇，可是我从来没看懂过你，后来你跟了八哥，我以为我看懂你了，可现在再仔细一想，其实我还是没有看懂你，我以前认为懂的，不过都是自以为是的懂的，后来－－－－－”他顿了一下，续道：“直到刚刚十四弟说了一句话，我才彻底明白过来，你确是这个世间的奇女子，你奇就奇在，你一直想要的不是情，亲情友情爱情你都不要，你想要的不过是一种你自己可以完全自由掌控的生活。”

我听的呆呆，没想到他竟然把我的心思分析的如此透彻，说出的话如此精准，我傻了半晌，禁不住的笑起来，道：“九爷你可有听过一句话，这个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永远都是把你当作敌人的人。敢情，这些年，九爷也一直把我当成敌人一样来研究。”九阿哥神色凝重，道：“或许是，因为八哥爱你，你却并不爱他，我不能允许你伤害他。”我叹道：“四爷有十三阿哥相护，八爷有你相护，他们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人。”说罢匆匆向他行了一礼，自快步离去。

回廊上，十四阿哥背负着双手，面容沉静的踱着步子，几年未见，他似比以前多了几分沉稳，神情冷淡，喜怒无迹可寻，我暗叹，他终于也全完蜕变成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又或是我拒绝认识的人，我刚才还有些好奇，他究竟对九阿哥说了什么，竟让九阿哥如此透彻的看清我的心思，可现在看到他，我却一点也不好奇了，因为此时的他，才最符合我心中大将军王的人，不管他说了什么，都不过是他打动八阿哥助他的一种手段和谋略，很庆幸，他成功了。

一个小太监躬身跟在他后面，他走了一会儿，猛的顿住步子，对小太监道：“你回去吧！我知道怎么出去。”小太监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躬着身告退，又快跑着离开。待小太监走远，他转身看向我隐藏的树，道：“即然来了，又何必避而不见？”话语中带着几丝戏谑，神情也变的慵散起来，这样的他，才稍稍让我有些熟悉感，我站在树后默了半天，才面无表情的转了出来，远远的看着他。

十四阿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笑问：“多年不见，看来你过的很好。”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他，他也默了下来，看了看我，又抬眼望着日渐西斜的夕阳，许久，才无限怀念的道：“这几年我常常想起你刚进宫的时候，那个时候真是很快活。”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不屑于跟他在这里多费口舌，可是现在－－－－我摇了摇头，低声道：“回玉已经不在了，而活着的人，也早已不是当年的人。”

十四阿哥神情微暗，许久，才低叹一声，道：“是啊！如今想来，世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可不是！我低低笑了两声，径直转过身，快步往回走，边走边道：“祝你早日凯旋归来。”“晓枫。”十四阿哥在身后道：“你怨我吗？”我缓了缓脚步，头也未回的道：“从来没怨过，因为不必要。”身后传来他的低喃声，有些哀恸，“是啊！因为从来不在乎，自然就是不必要，原来果真如此，果真如此。”我顿住脚步，想要回头解释，不是不在乎，脑子转了几圈，仍不知该如何去解释，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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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梅林一片寂静，清明的月亮映的梅林影影绰绰，深邃的夜空繁星闪烁。我倚树而立，手里拿着片树叶放在唇间，垂目吹奏着长相守，长相守曲调低深沧桑，透着丝深入骨髓的幽怨和凄婉。以叶度音，音调却是清亮明快，两种本不合协的声音，却在我的唇下缓缓融汇在一起。

弘旺手提青灯静静站在我身侧，凝神倾听，手中的青灯在风中一闪一闪，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将树叶从唇边移开，扭头问他，“你阿玛应该回来了吧？”弘旺的脸在青灯下，有些忽明忽暗，半晌才低声道：“阿玛已经回来很久了。”哦！我点点头，扔了树叶，转身往回走，道：“那我们快回去吧！不然你阿玛要等急了。”

弘旺随在我身侧，许久，才道：“额娘难道不想问我点什么吗？”我步子一滞，随即又继续前行，淡淡道：“我没有什么想问的。”弘旺道：“十四叔今天跟阿玛谈了整个早上，后来鄂岱伦大人又跟阿玛谈了整个下午，难道额娘一点都不想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吗？”

我摇头，道：“我不想知道。”弘旺一愣，顿住了步子，我没理他，仍是一步不停的往回走，弘旺在身后叫道：“人不可能预料到将来的事情，九叔的话也不一定都对。”我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转过身，问：“你想说什么？”弘旺垂目盯着手里的青灯，半晌才道：“师傅说，人的一生不管遇到何种困境，贵在坚持。”

坚持？我能坚持什么？我笑了，道：“人之所有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坚持也要分对错，坚持对的，或许你就会上天堂，如果坚持错的，或许就会下地狱。”弘旺身子抖了抖，面色刹白，问：“那你打算放弃了吗？”以前一直想着，希望八阿哥会因为毙鹰事件，真正的看透紫禁城里的争斗，心甘情愿的与我隐入青山绿水之间，从此笑傲江湖，所以我一直在坚持付出，可现在突然发现，我的这个坚持或许本身就是错误。

阁楼里一片漆黑，我在门口站了半天，贾庆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道：“姑娘，八爷在里面。”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八阿哥临窗而立，整个身子都隐在黑暗中，纹丝不动，好像亘古以来就站在那里，我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上前站在他身侧，问：“怎么不让人点灯？”半晌，八阿哥才道：“我喜欢黑暗。”我道：“黑漆漆的有什么好？”说着就要去点灯。八阿哥拉住我，低声道：“不要点灯，我想跟你说会儿话。”我问：“你想说什么？”

八阿哥不说话，只是凝视着我，冰凉的手指抚了抚我的头发，又抚了抚眉眼，最后停留在唇上，手指微微有些颤抖，每一次碰触，似乎都摇曳着无限的温柔和甜蜜，我静静站着，静静看着他与黑暗溶为一体的眼睛，慢声问：“不是有话要说吗？”八阿哥声音涩涩的道：“十四弟今儿来找我。”我道：“然后呢？”他默了会儿，说：“十四弟带着皇阿玛的圣旨，召我回朝。”没想到十四阿哥竟然带着康熙的圣旨？

我听见自己在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八阿哥低声道：“后天。”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回去？我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是喜是悲，“哦！”我听见自己又低低应了一声，道：“那明天让绿珠过去帮你收拾收拾东西。”声音竟然平静的无一丝波澜，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八阿哥上前两步，扳着我的肩膀，缓声道：“枫儿，我知道你不想回京城，那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最多一个月，我就可以每天晚上回来陪你。”

我怔怔看了他半晌，慢慢挣开身子，道：“我困了，想睡觉。”他微愣，随即又半拥着我，往厢房里去，我任由他抱着，将我放在床榻上，替我脱了鞋子，又拿了薄被盖上，然后侧身躺在旁边，胳膊仍是如往常一样搂着我。

“枫儿，你睡着了吗？”八阿哥忽低声问，我闭着眼睛一声不吭，片刻，他低声叹息了一声，轻轻在我额头落下一吻，低声道：“对不起。”黑暗中，眼中的泪水突然间纷纷而落，如秋雨一般，又密又急，没有悲伤，没有怨恨，没有难过，也没有绝望，我从没有想过，自己竟会如此平静，眼泪并不代表任何情绪，只是突然想出来，所以就自然而然的从我眼中滑落，大概这就是心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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