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二)
作者:一时聚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09

许老师对淡如说,如果你不肯演四凤,那么好吧,你就什么都别演了,你退出演出,由你的B角顶上。

淡如很不服气地嘟囔了一会,不过最终也没退。原因很简单,许老师是许多女生心里的偶像,每次他上课,女生们早早地就化好妆,换好漂亮衣服,赶集似的潮涌而来。唯一不同的是淡如和沈幽。淡如是世俗所谓的“富家千金”,又极爱打扮,天天都把自己粉刷的花枝招展的,所以根本看不出她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她的那些脂粉与漂亮衣服,也就很快湮没在更多更宏大的脂粉堆里了。

沈幽是自恃其貌,有点“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的调调,她从来都不会去刻意地隆重地化妆打扮自己。所以,在那一堆花红柳绿的女孩子里,她的素颜,反是很引人注目。

总之,无论是沈幽还是淡如,都很以被许老师钦点为女主角而自豪,无论她们对自己所分配到的角色满不满意。

许老师学问好,外表也是长身玉立,玉树临风,如果他生在古代,他是完全可以白衣如雪,长发披肩,宛若潘安,曹植,或者宋玉再世的;如果是生在民国,那么一袭长衫,抑或一套合身的洋装,也肯定比邵洵美,徐志摩更加有吸引力。总之,像他这样的男人,无论出生于哪个年代,肯定都会引得如花少女们回眸顾盼,掷花如雨的。

他也是深深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每次有女生来办公室找他,无论谈什么事,他都会把办公室的门打开,这一着,看起来很迂腐很拘泥很谨慎也很“阴谋论”,甚至还有点让人觉得不太舒服,但是他必须那么做,是防别人,也是防他自己,他不想自己犯错。

但是在课堂上讲课的时候,许老师却是以倜傥流丽,不拘一格著称的。某次他讲到经典电影的影响,有点刹不住车,忍不住讲了一个自己亲历过的故事。他说,那时候他还只有14岁不到15岁,下乡去做知青,有电影队下乡来,放《列宁在1918》,那里的老乡们从来不知道Kiss为何物,他们是直接性-交,而从来不Kiss的。电影放了一半,有瓦西里同志和妻子吻别,忽然从幕布后就钻出一个人来,那是电影放映员,对老乡们说:“他们是两公婆。”介绍完毕,然后电影继续放映。似乎,只有“两公婆”才可以Kiss,有了Kiss的通行证似的。后来,那些老乡们,就把Kiss称为“搞西洋”,kiss在他们心里,也和西洋景儿差不多。

说到这里,台下的学生都哄堂大笑。像沈幽和淡如这样的孩子,看过法国新浪潮,看过黑泽明,大岛渚,看过波兰斯基,看过伍迪艾伦,却唯独不知道什么是《列宁在1918》。而越是不知道,就越对他滋生了几许莫名的崇拜。

沈幽日后想来,她对许老师的感情,好像就是崇拜里带着仰慕,另外,还夹杂着一些柏拉图式的深深的爱恋。但她喜欢这种柏拉图式的洁净飘渺与纯精神。

她和许老师,一生中总唯一的一次肢体接触,是在排戏的时候,沈幽演的蘩漪,有场戏是对周萍说:“萍,你带我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家。我都快要憋死了,快要闷死了!”

沈幽念完这段,许老师喊停,说道:“沈幽,你的情绪不对,很不对。”

沈幽正想说怎么不对了,淡如先在边上说道:“幽幽,我一点都看不出你爱周萍,你的情绪出错了。”说完,她还不忘打趣导演一下:“我想我能把握住这种情绪,只是,我就是没有鹅蛋脸。”

沈幽回答道:“我是真的不觉得周萍有什么可爱的?一个那么懦弱无用,不负责任的男人。”

“演戏最主要的是忘我,忘记你自己。你现在是蘩漪,你要知道,只有面前这个男人,才能帮你摆脱困境,改变你的生活,明白吗?记住,你是蘩漪……重来一遍。”

说着,许老师让演周萍的男生起来,他自己坐到刚才周萍坐的椅子上,然后让沈幽半伏下身,抓住他的胳膊,念那段台词。

“他的胳膊很粗壮”。沈幽抓着他的胳膊,心底默默地迅速地滋长了一点浅浅淡淡的绮念,“而且很结实。”那浅淡的绮念开始慢慢地盛大,开花,搅扰的她很不安,她念台词念的都落泪了,她自己知道,这个情绪也是不对的,很不对。

只是许老师没有再说她出错,很快站起身就走了开去。

《雷雨》演出后的一天,淡如约沈幽一起去许老师那里,有两本参考书是他借给她们的,拿去还。

许老师如常地开着办公室的大门,沈幽的态度还有点羞涩,而淡如大大咧咧的,如入无人之境。很多年后,沈幽无数次地想起那一天,她觉得淡如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现,完全是因为她心底无尘无垢,但凡她心里存有一丝一缕的邪念,那么,她就不会那么做了,那时候,她可真的是“陌上游春,只是不落情缘”,无思无欲蓝天碧海式的明净。

淡如牵着沈幽的手,把书还给了许老师,忽然说道:“老师,我想和你,搞一下‘西洋’。”

正说着,在大大敞开的办公室里,淡如踮起脚尖,虽然她有172,但是许老师的身高大约是185公分,所以,她必须得踮起脚尖,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然后,她回转身,在沈幽还没反应过来时,只见有一个柔嫩的嘴唇,风一般的,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沈幽蓦地觉得自己的额头就像被火烙了一下一样。隔着这种火烧火燎般的感受,她瞥见对面许老师的脸红了。当淡如吻他的时候,他的脸只是微微红了一下。淡如提出来要和他“搞西洋”,完全是一种戏谑的态度,他倒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但是当他看到淡如吻了他之后再去吻沈幽时,他的脸却一直刷的红到了脖子。

他是,一下子觉得,自己连身体带灵魂,都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两个小女孩子面前了。

按他的年龄,他都可以做她们的父亲了,但是她们从来都没有把他当作父执辈看待。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只是张扬自己的性别,摒弃其他附属角色的,比如,她们并不在意与夸张他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大家的导师这样的社会角色,她们,只是很单纯地把他当成一个男人,一个有吸引力有魅力的男人。

当然真正的女人也是如此。这是沈幽很久之后才明白的。

“许老师应该是很喜欢你的。”多年之后,淡如谈起这段往事,很是感慨“否则,当时他就不是那样的表情,那表情真是,”她现在说来依然触目惊心:“就像一个古代女人,大家把她那些最隐秘最见不得人的亵衣,都拿到大太阳底下,任人参观一样。”

他在当时被她们看穿了一切。当然沈幽心底的一切也被他看穿了,大家平等。淡如的那次“搞西洋”,搞的那些暧昧的,原是深埋在地下九千公尺以下的心思,都被挖掘了出来。

“一个女生,爱上自己的导师,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淡如如此说。

“呸。”沈幽啐道:“神经病。”她原本以为,自己把那些心思掩饰的很好,当然许老师更是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没想到淡如却先一步看穿了这一切。只是看穿又怎么样呢,他们互相在彼此面前剖析了自己又怎么样呢,结果还不是都一样。

这世上有许多美丽的情愫都是戛然而止的。戛然而止就是他们的宿命。而宿命的源头是:因为美丽,所以脆弱不堪。

沈幽几乎是一毕业就结婚了。围城八年,山重水复百转千回,八年后她曾经想过,当时许老师让她演蘩漪是错的,年少轻狂,她根本无法体会蘩漪的心境与情绪,她根本没演好蘩漪。但是现在,她懂了,能体会了,现在她能悲凉地抓着那个男人的胳膊,一字一句,字字分明,用苍凉悲伤的声调念出那些台词:“你带我走吧,我都快要闷死了!”

可是,她却没有机会了。她变成了一个无《雷雨》可演的蘩漪。

沈幽第一次看到曾墨寒,是和一群朋友去唱K,曾墨寒不知道是哪个朋友的朋友,反正大家一大堆人聚在一起唱歌,似乎都是很兴奋喧嚷的样子。只有他们俩是沉静的。在嘈杂的喧嚷里,他们以彼此共同的静默而注意到了对方,以及对方无言之外的绚丽,那是一种外表与内心糅合贯通的绚丽。

过了一会,有人让曾墨寒唱歌,他没有推辞,拿过话筒,歌是他自己选的:

“仿佛如同一场梦

我们如此短暂的相逢

你像一阵春风轻轻柔柔吹入我心中……”

歌声里,沈幽凝神细听,她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头顶上有一盏旋转的灯,时时迸出五光十色的光芒,像一阵阵流星雨,倾泄下来。沈幽用目光追逐着它,于是,那些五彩绚烂的光,就渐渐到了她眼里,从她的眼里到了她的心里,然后,心从她的躯壳里砰的一声跳了出来,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朦胧地照亮着。它照见了他遥远的凝视的目光,照见了他虽然在唱歌,但是心思却已经走的很远的目光。

于是,她的心又与他的心交换了位置,她的心在瞬间进入了他的身体,在他心脏的位置上微微跳动着,感知着。

“从来未曾拥有的,总难陷入哀伤和欢愉

从来未曾属于真情的,是空幻的物语

而今当你说你将会离去,

忽然间我开始失去我自己……”

这首歌好长啊。沈幽在心里说。

好长。有个声音,有个完全不属于她自己的声音,也在她心里这么说:我快唱完了,唱的好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