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
作者:一时聚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69

大夫人知道后,找了一个晴朗的天气,拿了一盆她亲手种的地水仙,还有她亲自烤的曲奇饼,到我家里去拜访。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送礼是一门大学问,这时候,她还能送什么?送什么都无法表达和诠释她的心思;她更不会那么愚蠢与地带着钱或者珠宝之类的东西上门,那是无知妇孺才干的事。

她就那么地手里亲自捧着花和饼干,温柔恭敬地来到我妈妈面前。我妈妈一打眼,就知道,她送的是她的心意。她是在说:她手无缚鸡之力,也没什么特殊才能,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这是她自己,亲手能做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现在,请你笑纳。

妈妈在心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于是,气氛就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

寒暄了几句,大夫人先开口说道:“我想,这世上的女人,很少有人像我那样经历坎坷的,我,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但是,也没有多少女人,能像我那么幸运的,少年丧父,后来继父对我很好,视若己出;中年丧夫,我儿子那时候才24岁,他对我说:妈妈,你不用操心,一切有我;晚年丧子,人生至痛,天崩地裂,可是,”她说着拉过我的手,慈爱地说:“我现在有了一个孙子。我想,上天总是在给我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同时又给我打开了一扇窗。无论什么时候,人生的路从来都不会越走越窄,却总是会别具蹊径。”

妈妈出神地听着,面对面的,她看到她睫毛上有点点细雨,很快的,却又消散了,另换了一层坚毅的表情。妈妈不由点头说道:“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很强悍的女人。”

后来妈妈对我说,她的强悍,是在于她懂得在适当的时候示弱。向他人示弱,向命运示弱。但是,却只是示弱,并不屈服。

这时候,弟弟走了进来,对妈妈说道:“让姐姐生吧。那个孩子,是很多人的希望。”

妈妈沉吟着,好久没说话。从她做母亲的私心来说,她是满心不乐意我再生一个这样的孩子,但是,在无形中,她却又被大夫人很是曲折迂回地打动了。大夫人是一个懂得征服他人的女人。而美好的女人,不仅能很快征服男人,更能很快地征服女人。

怀孕四个月后,妈妈让我回家待产。她说我爸爸家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必须在娘家待产和坐月子。大夫人也同意了,说那些护士,保姆虽然专业,却不如自己家里人有感情。现在我们双管齐下吧,专业的也要,感情的也要。

我准备回家去了。小郑过来帮忙指挥收拾东西,我叮嘱他这里的一切都不要乱动,生完孩子我还要回来的。

“知道了。”小郑回答道:“我做事,关先生向来都很放心的。”

正忙乱着,在人群中,我忽然看到有个黑色的影子一闪,那影子像一只黑色的大燕子一样,翩若惊鸿,亭亭地落在我面前。

是文洁若。

自从葬礼那天,我就没再见过她,今天要走了,没想到她却晃过来和我招呼:“去哪里?”

“我回娘家。”我回答道。有娘家可回是我的骄傲,虽然娘家也不是什么华丽家族,有财有势的名门望族,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爱我的。

“哦。”她沉思道,过了一会说:“还回来吗?”

“回来的。”我说:“生完孩子就回来。”

“哦。”她温和地看着我,又看看那些在搬东西的人们,说道:“我们过去坐坐,我有话说。”

她指的是到对面花园的长廊上坐一会。我正想跟她走,小郑却一把拉住我,说道:“文董,关先生的遗嘱是完全具法律效应的,如果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们的律师谈。”

“谁说我要谈遗嘱?”文洁若哑然:“我告诉你我要和她分家产了?要你这么忙不迭地扑上来忠心护主?”

我听了也觉得很好笑,回头低声对小郑说:“别这么想她好不好,你总是很阴谋论的。”

小郑把我拉到一边,正色道:“就算不是谈钱,现在你怀孕了,你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或者她很妒忌你怀了关先生的孩子呢?谁知道她想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我也哑然失笑:“她还能故意把我往廊柱子上推?让我触柱身亡?你简直把她想象成一个巫婆了。”

即使我这么说,小郑依然不放心,一起扶我走到长廊那里,然后拿过一个厚厚的锦缎垫子,先替我垫在椅子上“这里凉,椅子又硬,没垫子是不可以坐下的。”

“哦。”我应道。感觉自己好像不是残疾就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要他这么年轻的男人如此细致地来照顾我。

“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活动,”他轻声说,因为他要过去指挥搬家了:“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阳光下,我忽然感觉一阵突如其来的怅惘。小郑从来都是他的影子,他的回声,他的格调;一旦他离去之后,那种影子,回声,格调却像丝绵上沾染着胭脂,很快就渗透和洇染了开来。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那句话,明明是他常常说的,为什么现在却由小郑说了出来,倒是借尸还魂,还是涅槃再生?

文洁若冷眼看着小郑的举动,等他走了,微笑道:“他这个人,最势利,偏偏关逸朗最信任他。你要是想从他嘴里套出一句真话来,那真比登天还难。不过,他对你倒是很不错,很忠心。”

我没回答。也觉得没必要回答。我能告诉她这是他临走时嘱咐小郑要多照顾我吗?

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这是一种与人为善和保持自我的处世原则。

“你很幸运。”文洁若慢慢地点上一根烟,点头说道:“我觉得你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人了。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关逸朗死的早,死的好,他都来不及变心,你都来不及看他长出一对变心的翅膀,飞到别的女人身边去,他就死了。”

“你是唯一。”她缓缓喷出一圈圈烟雾,赞叹道:“你说你的运气是不是很好?”

文洁若说我的运气很好,我听了回答道:“不是的。这不是我的运气好。我想,假如他活着,一直活着,我都有办法让他只爱我一个;或者,就算他还会爱别人,可他对别人的爱,永远都超不过对我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其实我们每个人,我们一生中爱的对象都是类似的,但是,我们却是在一天天的在衰竭,爱的能力在逐渐衰竭,而我是他的最初,是他那口井里打出来的第一桶水,或者说那不是第一桶,而是全盛时期喷发而出的那一桶,所以,那一桶水,是最淳最甘甜最清冽最让他难以忘怀的。”

“你很自信。”文洁若似乎在沉思,想了半晌,说道:“我姐姐,也很自信,不过她的自信和你不一样。似乎,她的自信是来自于天籁,而你,更多来自于阅历。”

我笑笑不语。

“你知道吗,这些天来,我很想很想,把你肚子里的孩子给挖出来,”说到这里,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肚子,像一只猫一样在阳光下睁大了她的眼睛,呈凝视状态:“我想把他挖出来,装到我自己肚子里。”

我听了不由笑出声来,但是转瞬间瞥到她神情黯然,倒有点可怜她:“别这样,文董。”

“你不怕我?你不怕我故意使点什么招数,把你的孩子给……”文洁若说到这里,下巴往不远处小郑的方向一指“他,对我可是非常警惕的,就怕我这个坏女人来加害你这个白雪公主。”

我摇摇头:“你不是坏女人。”记得那天在葬礼上,大夫人说了一句话,让她善待我,大夫人说,如此,“逸朗会感激你的”,文洁若泪如雨下,回答说“我从来都不要他感激我”。

那么,她要的是什么?我想,关于这一点,大夫人明白,她明白,而我,在当时就像一列火车开出了狭长黑暗的隧道,突然看见了明亮的地平线一样,我也豁然明白了。原来,她是一直深深地,深深地爱着关逸朗的。

只是唯独,他偏偏不知道。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我的一生,有两个女人,比什么都重要,我想,我一直都是生活在这两个女人的阴影之下。”文洁若的第一支烟抽了一半她就掐灭了,她说我怀着孕,吸二手烟是不好的。

“第一个,是我姐姐。第二个,就是你。姐姐是我前半生的阴影,而你,是我后半生的阴影;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每次生病,想见的人都是你,而我,每次都被他挡在门外?为什么,他死了,他连一分钱都没留给我,他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给了你,连他的孩子,唯一的一个孩子,都是你的?”

“他知道你不缺钱……”我低声辩解道:“据说你的钱比他还多得多。”

“你觉得我只是要钱吗”说到这里,文洁若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调,小郑在远处很注意地看了她一眼,我向他做了一个“没事”的手势。

“我自己有的是钱,可我要的是他的关注,是他的牵挂,是他的爱。”

“你不能全怪他,不能怪他不爱你,你自己也有问题,你不会和他相处,他是你的丈夫,尽管是名义上的,可你为什么不好好和他相处,为什么要把事情搞的那么势同水火?别的不说,你和他少闹几场,他都不会整天那么心烦的。”

我以为这些话出来,她会认为是说重了,会不高兴,没想到她却一点不介意,反是点头同意。只是,她眸子里的神采暗暗的,仿佛百叶窗突然拉上了,屋子里蓦地黯然无光一样。她问我“你以为,我是在和他闹吗,我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而已。他从来都对我视而不见,从来都当我不存在一样。我只是想他多注意我一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