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不幸
作者:一时聚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743

哦,原来是那样家里出来的子弟。当时我对他只是有一个非常浅淡的印象,只觉得他为人倒很是温文,没有架子。我把自己采访拍的照片给老总看,老总的丈夫正好和他下完棋了,也过来在边上看,指着一张五更鸡煲的照片对我说:“现在这玩意儿,也好算是古董了?以前我们家里有的是。”

那关逸朗也拿去看了一眼,说道:“是的,记得我小时候,有个保姆,最会做这样的五更鸡饭,后来她回家乡去了,我对她做的饭,还很是怀念。没想到现在把这样的东西也当成古董了。不过也是,现在谁还会做五更鸡饭,真的成了广陵散了。”

我说:“我妈妈就会做啊,不过她只是很少做饭而已。我家里也有一只五更鸡煲,只没他们这只那么漂亮就是了。”

老总笑道:“关先生,别那么没信心,‘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你会等到你的芸娘的,可以满足你饕餮的愿望。”

关逸朗听了也是微笑:“希望如此。如果是沈复《浮生六记》里的那个芸娘,我想我愿意等。”

那天我向老总告辞,说要回去时,一直都没有和我交谈过的关逸朗突然问:“手套呢,是只戴了一只,还是掉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打趣我还是在认真发问,我蓦地不知怎么脸红了,有点不知所措,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他。那天我只戴了一只黑色的机车手套,当然是刻意的。

“人家女孩子扮酷啊,”老总道,“怎么关先生倒以为是掉了一只?”

“哦,是这样。”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并不是调侃我矫情。

很匆匆的一面。这就是全部的印象。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是有那么一点关注的,就凭着这么一点可怜的,飘渺的,若有若无的东西,我向老总要了他的电话,主动约会他。我想无论怎么样,我都得试试不是吗。

第一次约会,约了去闾园看孔雀。真的很潦草很不郑重,因为闾园就在办公室附近,随便找的地方,和约在快餐厅差不多。我想他心里也一定很明白,其实约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这个,一点都不重要。我28岁了,他据说是33岁,都是曾经沧海的男女,在世俗眼里,已然早已到了极其精明世故的年龄了。

春日迟迟,闾园大概只有两三只孔雀,其中有一只当天还生病了,只有两只孔雀在草坪上走来走去。阳光下,我看到关逸朗眯着眼,盯着雀尾悠闲地看了许久,心里不由有点人世苍茫之感。

他知道我约他出来做什么吗?约他的女人一定很多,对他有觊觎之心的女人也一定很多,他是否也把我当成了相同的女人。

其实也差不多,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真的差不多,我对他一样是有目的的。

“关先生,我们去喝下午茶好吗?”我建议道。看完孔雀,又提议喝茶,他心里一定跟吃了萤火虫一样,透亮,他大概只是不想说而已,只想看看我这个女人到底在他面前玩什么花样,还有,能玩出什么不同之处来。

挑了一家很普通的茶餐厅。我不想请他进什么高级餐厅,我想他根本不缺那样的机会。他居然觉得很好,对我说:“我一直想喝丝袜奶茶来着,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没有人带我来喝过。”

这大概是有钱有地位的人的局限性吧,他连丝袜奶茶都没喝过,这真的太神奇了。

他看我在一旁笑,大概觉得自己有点落伍,把餐牌一翻,也微笑着问我:“你要什么?”

“起士蛋糕。”我回答。

“你倒是不怕胖。”他的眼神很快在我身上一溜,那眼神和风一样无声而又迅速,又像闪电一样白灼和闪烁。

不知为什么,脸上竟然有点发烧。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结过婚,生过孩子,流产过,换了别的女人,那早就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了,可我却依然会常常脸红。无法控制的脸红。

埋头喝茶,吃蛋糕。我不是一个会应酬男人的女人。吃着东西又忽然想起办公室的一个同事,常常说起和她丈夫第一次约会吃饭,他请她吃鱼翅,第二次,吃燕窝,后来,大闸蟹,牛扒,再后来,鱼头豆腐,干菜扣肉,现在结婚了,去楼下小餐馆,一人点一个小砂锅,相对无语,各人各自扒饭,那男人还一边吃一边看报纸。

“笑什么?”关逸朗见我默默出神,问道:“说来听听。”

我就把这个故事说给他听,然后说:“我在想,是不是男女交往都是从吃饭开始的,感情的开始也是从一次又一次的吃饭里培养起来的,但是感情的枯竭也是在日复一日的吃饭中磨灭的。当然,像关先生这样阶层的人,也许不会了解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生活。”

“我并不是火星来的。”我后面那句话,说的有点过了,但是关逸朗仍然好脾气地回答,只是略微带点自嘲的意味。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腕表。这似乎是一个很婉转的手势,我和他素不相识,他能和我一起喝茶已经很给面子了,我觉得自己应该抓住机会才是,鼓足勇气道:“关先生,贺兰彦是我弟弟。”

“谁是贺兰彦?”他温和但又充满疑惑地问。

原来,我们这些蚁民真的根本不在他们这些“制定游戏规则的人”的眼里,我便细细告诉他贺兰彦是谁。

“哦。”他想了想,过了半晌,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他说他知道了,当然不是指知道贺兰彦是谁了,而是,他知道我为什么要约他了。

打铁趁热,我想自己怎么也得博上一把吧:“关先生明天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晚饭,我在家自己做,赏个脸吧。”

这时候,假如他云淡风轻地说上一句“对不起,我没空,下次吧。”那么,我的一切希望就都落空了,我弟弟怎么办?弟弟今年才24岁,真的要他在牢狱里渡过他最黄金的12年?

“明天?可能有点忙,这样吧,能等我到8点以后吗?”

我立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没问题。”别说等他到8点以后了,就算等到第二天早上8点,都可以。

晚上回到家,我拿出从妈妈那里拿来的五更鸡煲,用妈妈教我的方法,把田鸡肉,牛肉,蔬菜一样一样处理好,慢慢地开始做五更鸡饭,五更鸡饭的不是贵在原材,而是在于花的功夫。“火候最重要。”妈妈教导我说:“按说是要炖一天一夜,时时要看着火的,不过你是没那个耐心的。”

我确实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可是,这次我却非得有耐心不可,为了弟弟,不要说一天一夜,就算要三天三夜我都得用心去做。

到了第二天晚上8点左右,我想关逸朗快来了,看到我的黑眼圈可不太好,于是细细地擦了一层粉底,又微微扑上点闪粉,在灯光下,遮住了那点瑕疵,而且肌肤粉红,带点盈盈的光泽。

关逸朗到的时候,看到餐桌上摆着那份五更鸡饭,他就很着意看了我一眼,我替他倒了一杯酒,不是什么有名的昂贵的红酒,就是中国的白酒叫作玉露的,因为袁枚在随园食单也说过,吃田鸡肉配玉露,乃是天作之合。

“好吃吗?”我问他,心里有点惴惴不安,因为是第一次做,也是第一次和他吃饭,不知道他的口味如何。当然,和他童年时的五更鸡饭肯定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因为那里附带着回忆,加上了感情,已是天下无敌了。

“我给你80分。”关逸朗道。

80分?“那么,满分是120,还是100?”

“看来你对自己很没信心,”关逸朗笑道:“当然满分是100,还有,你只要多给我做几次,我会一次一次给你往上加的,要对自己有信心。”

“还要多做几次?”我不由自主地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做一次就够我受的了,昨天我一夜都没睡好,还有,我不会杀田鸡,妈妈说田鸡一定要活杀才好吃,我请隔壁的钟点阿姨帮忙杀的,好残忍,杀的血肉模糊……”

“你挺可爱的,”虽然在吃饭,关逸朗还是伸出手在我头发上摸了一下:“有时候看你和没长大一样,有时候听你说话,做事,倒又是十足的有心机。”

我有心机吗?对了,在他眼里,我一定是很有心机的,否则也不会做这么多事来讨好他。

很是屈辱的感觉。因为长这么大,我还从来都没有这样刻意讨好过一个男人。

“不开心了?”吃完饭,我给关逸朗端上茶,他却握住我的手,温和地问:“我说你有心机,你不开心了吗?我只是随便说说的,别介意。”

我哪敢介意。他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只是他砧板上的一块肉而已,作为一块肉有资格介意别人说话好听不好听吗?

“没有,没介意。”我回答道,然后依偎在他身边,再次说道:“关先生,贺兰彦是我弟弟,请你……”

“今天别说这个好吗?”他柔和地打断道:“你的菜做的不错。也很肯花心思。”

是了,我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女神,给他做一次饭,他就会对我言听计从?他的意思是不是,我还得再多下点劲儿下去?

“昨天你说,男女感情的开始,都是从吃饭开始培养的,”他微笑着慢慢把我揽进怀里:“愿意和我慢慢培养吗?明天,我请你吃晚饭。”说着,他很快站起身,拿起外套,“我还有点事,要先回去了。谢谢你的晚餐。”

他是可以以静制动,慢火熬汤,可我根本没心思,也没时间和他玩那种感情游戏,我是真的没时间了,我只想速战速决。

我上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他的身体颀长而又结实,类似于天文的体型,不过要比天文略微高那么一两公分“关先生……”

“关先生。”我低低地唤着他,又像呻吟,又像叫春,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是下贱极了。也就在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天文,或许,那不叫理解,而是感觉尽管他现在远在天涯,可我却觉得他近在咫尺。他说过,没有男人会拒绝向他们投怀送抱的女人的,假如这个女人漂亮的话,那更是哪怕自己不怎么喜欢都不会拒绝的。

关逸朗把我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我当然知道,在这个时候,吊吊他胃口,让他干看着吃不到,这样才够矜贵,谈起条件来也有点资本。理论我都懂,可是,我输在没有时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弟弟就会被他们送进监狱里。

弟弟从小是个天才,24岁到36岁,他应该是在耶鲁,在剑桥,而不是在监狱。当关逸朗的手在我身体上游走时,我脑子里想起的居然是“在康桥的夕阳里,我愿做一株水草”这样矫情的诗,这一切,真是讽刺到伤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