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回
作者:一棵开花的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7718

绣嫁妆的日子是很无聊的,每日在针线与布匹的纠缠中度过,好在珍珠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且从前在贾家也见过不少绣娘,因为年轻的时候用眼过度,人未到中年眼睛便不好起来了,故此十分注重保养。每绣一二个时辰便休息一会儿,或活动一回,或看看园中的景物,再来绣一会儿,倒也过得悠闲而惬意。

日子一眨眼便过了处暑,天就热起来了,家中的陈设,个人的衣物都换了夏季的。珍珠的嫁衣已完成了大半了,只剩了修边。花自芳每日忙进忙出,家具也已经打好了七八分了。先着人送来了两样。因没处摆设,便将柴房收拾打扫出来,每日通风,时常过去看着,倒也十分妥帖的。

只是万事都有难成的。这越忙,便越要生出些事来。前几日,鸳鸯发现怀了身孕,已有近两个月了。这一喜讯把合家上下都喜得什么似地。尤其是花自芳,直乐得合不拢嘴,孙氏珍珠也是欢喜非常。花自芳初次当父亲,难免紧张,万事小心,只把鸳鸯捧在手心里,略动一动,便都紧张起来。让珍珠看了笑个不住,倒把鸳鸯弄的不自在起来,对花自芳道:“都说能医不自医,亏你还自诩是大夫呢,怎么也犯了这个毛病了?我身子好不好,我自己还不知道么?人人夸你医术高明,怎么也糊涂起来。整日当我是个玻璃人似地,连动都不能动,骨头都要生锈了,到生产的时候可怎么办?你即便是没经历这个,可也该信娘才是。娘当初难不成也这样么?”

孙氏也被儿子的草木皆兵弄的啼笑皆非,见了媳妇这样说,也将从前的自己养胎生产的事约略说了,花自芳方明白过来——他虽是大夫,但是关己则乱,如何能免俗——方才好些了。倒是把一旁看的珍珠给笑得前俯后仰,倒把绣嫁妆的苦闷给散去了大半了。

又谢氏也常过来说话,有事带些稀罕的瓜果来,大家说笑解闷。日子倒也容易打发了。

这一夏也就过去了。

到了秋风渐起的时候,各样的物品也都备妥了。到了十月十六日,和家那边就派了好几波人来,将家具先运过去,在新房外摆了一日,让各位亲戚宾客看。众人看这些家具都是一水的黄杨木,打造得十分精致大方,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不由将原来对新娘的小觑之心收敛了一二,又四下嘀咕着:

谁说这花家穷的,配不上和三少,把女儿嫁过来是贪图和家的家财的?这么齐全的家具,架子床、落地柜、梳妆台、桌子、椅子、子孙桶……该有的都有,一样不缺,且质量还属上乘。便是一般人家嫁女儿也不一定收拾得起来,穷的卖女儿的人家置办得起来么?骗鬼呢?

自以为很有眼光的三公六婆很“明智”地交换着意见,和太太带着大儿媳妇忙得脚不沾地。看到珍珠的嫁妆时,她颇为意外。她原本就没打算二儿媳妇的嫁妆能有多丰厚,但看着家具,倒真吃了一惊,心中不免对这个小儿媳妇更看重了几分。那边和大奶奶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了,她当初嫁过来时,娘家给她的陪嫁中的家具也没这个好呢!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原来你带着一种怜悯近似与可怜的态度对一个人,可转个身,才发现那人根本不用你费这样的心思。反而她比你更上道,反而占下风的是她自己。这种感觉很不爽。

而这种不爽在十月十八这个正经迎亲的日子里,上升到了极点。

谁说这花家姑娘不过是个空架子嫁过来的,那些跟着花轿带来的嫁妆都是空气么?

不管人再怎么不愿意,这时光都不会因为人的意愿而停留。

十月十八的吉日眨眼即到了。

珍珠以为自己会很淡定的。从来她就是个很随遇而安的人,从来到这个世界,到卖身到贾家为奴,再到赎身出来,最后定下亲事决定终身。她都是很稳重很平静地接受安排。而事实证明,这种态度带来的好处是很大的,也帮了她很大的忙,让她处之泰然,不会失了分寸。

但是到了正经成亲前夕了,她却焦躁起来了。她知道和家是个温善人家,和绩之也会是个老实的丈夫,会对她好。但是这种焦躁却不可抑制得蔓延开来,外面虽看不大出来,但是心中的焦虑却是藏不住的。

头一个发现这个情况的是鸳鸯。倒不是说孙氏待女儿不好,而是这两日是大日子,她忙得连觉也睡不好,嗓子都哑了,实在分不出时间和心力来查看女儿的心理问题。只要知道女儿身体健康,能吃能喝就行了。

这个时候的鸳鸯已经有五个多月的身子了,行动渐渐笨重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即便是要帮忙,谁又敢指使她做事?好在孙氏请了几家要好的街坊邻居帮忙,且又请了老家族里的媳妇们,并孙大舅家的来帮着,倒也好多了。

故鸳鸯无事,便陪着珍珠说话解闷。她自己也顺手做些小衣服小鞋子的。

说来鸳鸯和珍珠处的时间,比孙氏和花自芳的时间还长呢!两人自小又要好,对彼此的性格脾气了如指掌,这次珍珠的异常,瞒得过孙氏,又哪里瞒得过鸳鸯?

她原来只当她过两日就好了,不想这情况愈发不好起来,原来养得润润的下巴竟都有些尖了,方才紧张起来。便趁孙氏和众人忙时拉了珍珠问道:“好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过两日就是你的好日子了,可不能这样。”

珍珠苦笑道:“嫂子说的,我如何不知道,只是……我……”

鸳鸯急道:“哎哟,你急死我了,什么时候生出这样说话说半截的脾气来。”

珍珠忙扶住她,道:“你慢点,谁急死谁啊,你这样慌慌张张的,若出了什么事,哥哥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鸳鸯嗔道:“你哥哥何时敢动你一根汗毛来着?趁早儿快说,不然,我先扒了你的皮!”

珍珠笑道:“好彪悍的母老虎!”

鸳鸯啐道:“越发贫嘴了,别打岔,快说。”

珍珠支支吾吾的,只说不出。淡定了十来年了,这时候才闹婚前恐惧症,是不是太荒唐了?

好容易把话说囫囵了,鸳鸯奇道:“就为这个?”

珍珠苦笑道:“是呢!”

鸳鸯道:“你素来是个聪明人,怎么今儿这么糊涂?”

珍珠叹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轻轻将头靠在鸳鸯的肩膀上,“我就是害怕么……”来自异世,但是和花家一家子是血缘至亲,那份先天骨子里的亲情将隔阂消除,且也因着自己知晓前程,自然担心许多,仔细谋划,未来是有保证的。和鸳鸯她们是姐妹之情,同性之间处在同一阶层,可以说是患难之交,从小儿相处来的,知根知底,自然也可以交心。与黛玉,则可以说是对“偶像”的崇拜与保护,至真至纯,以诚相待。付出真心筹谋,不求回报,却反而获得了更多。

但是如今这桩婚事,却将她与另一个陌生的人拢在一处,相濡以沫,生死相随。而且如今的世道,女子奉从的是“三从四德”,将自己的未来交托给一个陌生的男子,真的好么?

虽然从哥哥和外人处探听来的消息,说明这个男人的品性还不错,日后待自己也是不错的,但是还是忍不住惶恐害怕。这种漂泊如浮萍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听完珍珠的诉说,鸳鸯扶着腰的手僵了一下,想笑又想叹息,最后化成了一缕嘴角的无奈,道:“我的傻妹妹哟……”只是轻轻拿手抚着珍珠的肩膀,两人相依坐着无言。

好一会儿听鸳鸯说道:“你看我和你哥哥如何?”

珍珠道:“你们自然是好的不能再好了,这有什么好问的?”

鸳鸯摇头叹息,道:“你也是聪明的,竟也没看明白。我和你哥哥虽好,但是在成亲前也只见了一面而已。对彼此的品性脾气都是成亲后才慢慢了解的。”

珍珠不以为然,花自芳和鸳鸯可是“一见钟情”的典型代表,哪里会有什么矛盾?

鸳鸯看她表情便知道她不相信,笑道:“咱们在那里呆了那么些年,也算是历练出来的。对人对事观察细微,揣摩人的心思也是极准的,不管落到了哪个地方,也是不吃亏的。但是夫妻之间的相处却不是这样的。初过门时我对你哥哥小心谨慎,你哥哥待我客客气气,两个人倒不像是夫妻,倒是两个客人一般,虽然亲近,却总隔着一层。”

珍珠惊的张大了嘴:“我怎么不知道?”这么大的问题,他们竟瞒得这样好,她和孙氏竟一点没看出来。

鸳鸯笑叹道:“这是我们房里的事,哪里能拿出来让人说?可不让人臊死了?你我虽是好姐妹,可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小姑子呢,我怎能和你说这些?便是说了,你还能教我怎样和相公相处不成?”

珍珠想想也是,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一时鸳鸯又笑道:“后来一日,我实在忍不住和你哥哥好生聊了聊,将一些话都摊开了说,方知道原来我们都是有心的,但他怕我委屈了,我觉得他太客气了,两个人便都拘着端着了,倒弄得‘敬’字当头,将人都隔远了,看着是好,但是却没意思的紧。”说的有些干了,端了茶来抿了一口,又道,“后来听街尾的张奶奶说话,听到一句俗语,倒也有些意思。说是两口子过日子,就像牙齿和舌头,看着亲密的很,但是总有磕绊的时候。一对夫妻就像是一个人的牙齿和舌头,都是天生注定的,只有相互适应了,才能安生,不然的话,就只好隔三差五地打架,把人给疼死吧!”

街尾的张奶奶今年六十多了,和张爷爷是少年夫妻,从十多岁开始相处,到如今四十多年了,从来都是和和睦睦的。是这街上出了名的有福的和善老太太。

听了这话,珍珠心中若有所动。

鸳鸯又道:“别的话我也劝不了你,只是你不妨想想张奶奶的话。老人家过了半辈子的经验之谈,总有些道理的。人活着总要往前看的,只要过了这个坎儿,便好了。我自己也是个门外汉,也教不了你什么。毕竟这日子就和鞋子一样,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而这鞋子只有自己用心做了,才能合脚,是不是?”

珍珠点点头,低头道:“嫂子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不必担心,我不过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罢了。”

鸳鸯点点头,知道这种事说多了也是无益的,便罢了。由着珍珠自己揣度去。

不得不说,鸳鸯的话对珍珠来说,感触是很大的。她一直以为花自芳和鸳鸯两个是完美夫妻,但是想不到在完美的表象下,还掩藏着许多她并不知道的烦恼。

张奶奶的牙齿舌头论很经典,给她的触动很大。

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来头各自飞。这个同样很经典!

呃,想太多了。鸳鸯的本意却不是这个。她是想告诉她,成亲只是一道过程,将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如同将两个半圆结合在一起。但那两个半圆的接触面也许起初并不融洽,是要靠彼此慢慢适应,必要时将菱角磨平,最后才能完美地合成一个圆。

珍珠低头一笑。

鸳鸯不愧是鸳鸯,一语中的。

不可否认,珍珠这次的“婚前恐惧症”的确是有些钻牛角尖了。但是人活着,总要往前走的,谁也不能一直在原地踏步。未来也许渺茫,但是自己努力了,付出了,才有可能有回报。

珍珠突然想到凤姐儿,她对贾琏的态度从前是“严防死堵”,但结果呢?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夫妻两个闹得鸡飞狗跳,一个依旧怒火,一个照样偷吃。

后来凤姐儿改变了战术,松中有紧,贾琏反倒烦了野花野草,乖乖回家看家花了。这不可谓不有趣。

珍珠忽地一笑,她在贾家那么个大混池里都安安全全地出来了,和家这么几个人,最多不过是个清浅小池子,还真不够瞧的。和太太与和大奶奶,虽有些小心思,但都不是坏心肠的,还能难倒她去?至于和绩之,呵呵,慢慢较量着吧!

花珍珠踌躇满志地想着。

十月十八,大吉,宜嫁娶。

花家的院子挤满了人,晴雯司棋等人都来了,陪了在闺房里,看着珍珠上妆梳头穿嫁衣。凤姐儿平儿那里依旧是派了两个体面和善的婆子来,送上了丰厚的添妆礼。

珍珠鸳鸯等人看到那除了首饰布匹外的一百五十两银子,目瞪口呆了许久。这也太大方了吧!

说来这笔银子来的很有趣。首先是凤姐的五十两。贾葵能够安全出生,珍珠兄妹俩有很大的恩德。凤姐儿是个是非分明的人,这样深厚的恩情她自然不能忘。如今珍珠出嫁,她很大手笔地送来的五十两银子,并一副头面首饰并布匹等物。

并且她还很热情地告诉了贾母。贾母老了,如今越发爱热闹了,听说从前的丫头珍珠要出嫁的,而且是户不错的人家,老太太十分高兴,说道:“珍珠丫头是个老实的。只是可怜见的,家里穷卖到了咱们家,如今嫁了出去,也是她的福气了。她家不富裕,只怕置办不起好嫁妆,没的叫婆家人看轻了。况她是鸳鸯的小姑子,更不同了,琥珀去拿五十两银子来,凤丫头叫人送去。”

凤姐儿忙笑着答应了,说了一车的好话。

一旁的王夫人面皮抽抽,道:“不过是个丫头,出去了就出去了,老太太这也太丰厚了。”

可老太太似没听明白一般,笑道:“你不说,我都险些忘了你了,珍珠伺候了宝玉几年,从没有不妥的,瞧瞧如今宝玉屋里的模样,便该知道她的好处了。她虽出去了,但功劳苦劳都还在呢,你也该表示表示才是,也显得你和善。我就做主了,你也封五十两银子给她添妆吧!到底你才是宝玉的亲娘呢,不比我,到底隔了一层。”老人家两三句话将前两日商议宝玉的婚事时,王夫人暗讽贾母隔一层还干预宝玉的婚事时说的话给还了回去。

王夫人目瞪口呆,凤姐儿暗叹到底姜是老的辣,李纨探春等人在装哑巴,邢夫人事不干己在偷笑,笑完了再浇一盆油,道:“到底是弟妹‘贤良和善’,我也是疼宝玉的,只是那丫头不在我跟前伺候过,也不好多事。银子就免了,我积蓄可不比弟妹呢,倒是有些鲜亮的布料,我穿不了,白收着也霉坏了,凤丫头也拿去给她吧,也算是我的心意。”

凤姐儿忍笑忙答应着。李纨探春见此场景也不好违贾母的意思,多多少少有所馈赠,你一言我一语,再加上凤姐儿插科打诨,把王夫人说得心肝儿直抽抽。

终于王夫人磨了磨牙,勉强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是我想的不够周全。五十两就五十两吧,凤丫头一会儿去我那里拿了,一起送去。”心中却是悔青了肠子,不过多说一句话,就出了五十两的血,肝好痛!

这里王夫人在心痛荷包,那里凤姐儿又热情地说了十车的好话给贾母听,哄得贾母眉开眼笑。

小红伶牙俐齿,将那情景说得惟妙惟肖,要不是今儿要拘着,珍珠都能乐得在床上打滚了。

珍珠在漫天喜气中,由花自芳亲自背上了花轿。

唢呐声声,花轿晃悠。

花轿后是一抬又一抬十分体面的嫁妆。

和家送来聘礼孙氏全都放回了给珍珠带去的嫁妆里。

另外还有旱田一百亩,水田一百亩,请了老实的佃农租着,每年交一次租。四季衣裳,布匹棉被,头面首饰,虽不过十多抬,但是一抬抬分量十足,压得抬嫁妆的担子弯了又弯。

花轿宣宣扬扬到了和家装饰一新的大门口,媒婆扶了新娘子下了轿。阳光下,那一身大红绣龙凤呈祥对襟喜袍分外夺目,行动间似红霞流动,光彩飞舞。看傻了一众观礼的人。

媒婆喊了两声“请新郎带新娘进门跨火盆,从此如意吉祥住家门。”那边新郎却没反应。珍珠正着急,却听那边众人已哄笑开了:“哎哟,新郎官乐傻了,这会子就看呆了。快接进门去,入了洞房,有你看的!”

众人哄堂大笑,新郎官似被人推攮着过来了,珍珠低着头,看见一只男人的手伸了过来,手指修长,比哥哥的白皙些,将绣球的一端红绸递给她。微微的似带了些颤抖。珍珠伸手接过,不小心指尖碰到那手,却见那手如触电一般缩了回去。红绸另一端突然一阵急力,还好珍珠抓得不是红绸末端,不然非掉了不可。只是他这一使力,她下意识地为防红绸脱出就攥紧了红绸,就被那力道给拽前了一步,还好媒婆眼明手快,忙扶住了。

珍珠看不见眼前的情景,但光听周围哄堂大笑的声音,便也可以想象他是多么的窘迫了。

珍珠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还好盖着盖头,别人看不见。

这个人,还挺可爱的。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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