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作者:一棵开花的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62

且说贾赦欲向贾母求鸳鸯的事不成,反被鸳鸯当着众人的面前闹出,贾母大怒,竟连王夫人这个老实人也恼上了。

王夫人于此事上颇有些心虚,但当着众人的面——不说李纨、凤姐做媳妇的,偏迎春姐妹,并黛玉宝钗都在——被贾母这般训斥,不由将那心虚给抿去了,反又添了三分火气:她任劳任怨了这么多年,为这贾门生儿育女,生的女儿如今又光耀门楣,如今贾母竟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当着小辈的面就给她脸子看,拿的还是大伯子贾赦的事,这面上如何挂得住?又如何能不生气?

只是她素来木着脸惯了,此事即便是气怒交加,也看不大出来,况贾母是婆婆,便是错了,也断没有驳回去的理,只好低头听着,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心中将贾赦邢夫人鸳鸯等都怨上了,便是贾琏凤姐等都有了不是。

不想那探春看不过,只当夫人受了委屈,说了几句“公道话”,贾母方有了台阶下,又有凤姐宝玉赔笑,这火气总算是下去了。

过了几日,那边大太太带了贾赦新收的丫头嫣红来给贾母磕头。珍珠正好上来找鸳鸯,站在一旁,也看见了。只见那嫣红丫头不过十七八岁,面容姣好,身量苗条,眉目楚楚,倒是有几分风韵之处。只是……

珍珠看看在一旁低着头正要出去的迎春,这两个人,年岁也差不多呢,只是一个却成了另一个的庶母。哦,险些忘了,这个嫣红只是房里人,连姨娘都算不上呢,邢夫人的话是“等有了好信儿再把名分抬上来”,可依贾赦的年龄与那有心无力的身子,估计她这辈子也成不了姨娘了。……

这就是命吧!鸳鸯逃过了,也需得一个女孩儿过去。此时的世道就是如此,女子便是如斯命薄。这满园的闺秀佳人,到终了,又有哪个是好结局的呢?

胡乱想着出了贾母上房,也不想回去对着那一屋子想攀高枝的丫头们,便在园子里乱逛。

冬日的晴朗天气,倒也有几分意趣,在廊下做了会子,瞅瞅日头倒还早呢,便叹一口气,却忽有一个人拍了她一下,唬了她一跳,回头一看,竟是香菱,笑道:“你这会子怎么来了?”

香菱笑道:“我和我们姑娘进来的,姑娘往你们怡红院去了。我没去,才走到这里呢,就看见你在这里发呆,想什么这么出神?小心可别撞上树。”

珍珠笑道:“并没想什么。只是那里有两只雀儿打架,便看住了。”

香菱暗道这大冷的天,哪里来的雀儿打架,却也不说破,只道:“前儿听说你病了一场,还家去住了一阵,我担心的不行,只是我在外面行动不由人,虽想来看你,可总也不能来。如今见你好了,我也放心了。”

珍珠素来怜惜香菱,见她这样真情关切、娇憨可爱,不由心中感动笑道:“多谢你想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就是伤风着了,一时不注意就酿大了。在家是将养了一阵,好了才进来的。倒有一阵没见你了,你身上可好?”

香菱道:“好,多谢想着。”

珍珠心中一动,道:“你也别随口答应着,这是我的经验之谈。我这次的病算是看清了许多的事。这伤风原来只是小病,只是我不注意,便成了大症了。如今看来,这人的许多病都是咱们自己误了的缘故。故我如今把从前的许多想法都改了。能吃就吃,能睡就睡,有什么事儿也不总想着了。这世上的事儿都是想不完的,这件去了,还有下一件等着呢!哪里是个头?这样想来,我这一阵身子宽泛不说,连心里也舒坦多了。”

香菱听了,日有所思,道:“你说的很有些道理,病一场,倒越发能说了。”珍珠笑道:“这倒不是这个的缘故。”

香菱笑道:“那我便日日过来听你说吧!”

珍珠道:“你过来我自是喜欢的,只是你偶尔过来,薛姨太太还要说你不懂事,尽顾着贪玩呢!哪里能日日进来的。”

香菱道:“此次可不怕了。正是太太应了让我来陪我们姑娘呢!”

珍珠听了,便知所谓何事了,当下笑道:“哟,这可好了,你素来念着这园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能进来住两日,咱们可得好好说话了。”

香菱也素来爱重珍珠的人品,道:“是呢,你上回给我的花样子我还没还你呢!”

珍珠道:“那值什么,你若喜欢,我那里还有好多呢!”又道,“你能在这里住几日呢?”

香菱道:“需得等我们大爷回来才好。”

珍珠抿嘴一笑,道:“薛大爷出门了么?薛姨太太也舍得?”

香菱面上一红,低了头嗫喏道:“这事儿你可别告诉别人——我们大爷是在外面惹了事儿,出门去躲羞去了。”

珍珠看她羞得连耳根都红透了,便也知道这薛蟠调戏柳湘莲不成,反被毒打一顿之事于她实在丢脸。只是贾府素来人多嘴杂,此事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了,只是不好当面说破罢了。便拍拍她的手,道:“他去了也好,你也能过几日安生日子。各处都去过了么,琏二奶奶给你安排了住何处?”

香菱道:“老太太、太太那里都见过了,正要去姑娘们那里呢!我们太太说让我跟着姑娘住呢!”

珍珠点点头,道:“你也不好去别处的,只是你们姑娘那里人少。近身的丫头竟没几个,你在那里……外面洒扫的活计倒罢了,里面还使唤那些粗实的小丫头婆子来做不成?莺儿虽伶俐,可只怕忙不过来呢!我前儿不是听说薛姨太太要商议了给宝姑娘多买几个人使唤么,怎么没听见信儿?”

香菱虽憨却也不傻,此时淡然一笑,道:“我被他们家买来的时候,就是个丫头。如今虽这样了,可终究大爷没聘大奶奶,倒也不好太过。太太和姑娘又都说,如今家里有些艰难,各处能蠲的都蠲了,连太太和姑娘都如此,我是个什么人,还能和她们比不成?况且姑娘身边的活儿能有多重,最多不过端茶递水铺床叠被罢了,我又不是什么娇贵人,自然是顺手的。”

珍珠奇道:“这话说的可奇了,谁不知道薛家富贵,哪里竟到这地步了?姑娘使唤哥哥的屋里人不说,还用当家太太和姑娘省俭的?我前儿听宝二爷说,那薛大爷在那个什么楼上为了个道三不着两的由头请客,珍大爷琏二爷还有府里的许多爷们都去了,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但凡是珍稀贵重的都上了。一顿饭吃下来,只怕好几百两呢!这样大方,哪里是拮据的样儿了?别说薛姨太太和宝姑娘俭省,便是再俭省也省不了薛大爷一顿饭的零头啊!可见你是哄我呢!”

香菱面上涨得通红,低头半晌方道:“并不是哄你,家里的事都是太太和姑娘说了算,我也不懂,也轮不到我管,到底怎样,我……”说罢,咬唇不语。

珍珠忙道:“唉,我不过说着玩呢,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个来了?”便拉了香菱道,“瞧我,竟在这里和你说上了,白吹了这么会子的风。今儿既来了,便也往我们那里去逛逛去。”说着便要带香菱往怡红院去。

香菱忙道:“这就不必了。我还要往潇湘馆去呢,宝二爷那里就请你帮我问候一声罢!”

珍珠也知道她如今也需避讳些了,便也不絮叨,因思宝钗这会子也在怡红院,自己回去,只怕还碍了某人的眼,便索性同了香菱往潇湘馆去。

进了潇湘馆的门,丫头打起帘子来,一阵暖香扑鼻而来,只觉说不出的受用。黛玉与迎春两个正在炕上下棋,看见珍珠香菱进来,都笑道:“今儿这里可热闹了。”

珍珠香菱先与二人请了安,黛玉迎春含笑应了。香菱方将住进来的事儿说了,黛玉便笑道:“宝姐姐身上好,怎么不见?”

雪雁进来笑道:“我才刚见宝姑娘往宝二爷那边去了,不知说什么,听动静热闹着呢!”

小丫头早上了茶来给珍珠香菱。二人道了谢,紫鹃便拉了她们坐下说话。

珍珠笑道:“我从老太太那里出来后,竟还没来得及回去就碰见香菱了,哪里想到宝姑娘竟往我们那里去了,竟没碰上,倒是失礼了。”

黛玉淡淡一笑,道:“她又不找你,你在不在都是无妨的。”迎春抿嘴一笑,不语,只是轻轻在左角放下一枚白子。黛玉一惊,笑道:“二姐姐竟还有这一手,倒是我失误了。”说着冥思一回,方在另一处放下一枚黑子。迎春笑道:“林妹妹这一手,又哪里差了。”

珍珠于棋道一窍不通,便坐了一边和紫鹃香菱等人吃茶说话。室内馨香袅袅,软语靡靡,倒是分外恬静安详,让人不忍打破。

一时局终,黛玉赢了半子,迎春也不在意。自有紫鹃等人打了水来洗手。珍珠香菱便告辞要回去。

黛玉也不相留,道:“以后常来。”

珍珠香菱答应着一路出来,香菱叹道:“我素日总听人赞林姑娘好,只是为人冷淡孤傲些。想不到不过都是别人的胡话罢了,她待你可是亲切的很。”

珍珠笑道:“你哪里看出亲切了,咱们进去,拢共说了没几句话,倒还和你说的多呢!”

香菱道:“人与人之间,言谈话语什么的,都是虚的,好不好,端看个人的情谊罢了。她待你虽不热络,反倒是更有把你当自己人的意思。——于自己人,哪里要什么热络客套呢?”

珍珠笑道:“平常人都说你呆,这哪里是个呆的?”

香菱听了,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珍珠又道:“人的好处自不在长得如何,这人生数十载,到老了谁不是一样的?故这人心,还得自己拿心去‘度’才好。”

香菱眼前一亮,道:“好个‘度’字!亏你想得来!可不正是如此么?”

珍珠摇头叹道:“还是这么个脾气!林姑娘不是这里的人,她家是在扬州的,听说林姑老爷是个大官,在江南有产业有根基。如今不过是老太太怜惜姑太太早逝,接了她来照顾。等过几年大了,也就回去了。只偏偏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天生的富贵糊涂眼。只把人从门缝里看过来——都看扁了,当人家是什么无依无靠投奔来的一样。偏林姑娘生得好不说,又聪明伶俐,把其余的姑娘们都压下去了,便是老太太也偏疼她。这样一来,难免有些人不服。林姑娘心气高,自不理论,那起子人就越发编排上了。反倒纵了到如今的结果,竟连你在外面也知道这些有的没有的。哎,林姑娘的为人如何,也不需我说,你日后在这里久了,自就能知道了。”

香菱听了,笑道:“你放心,我晓得的。”

不两日,却便听说香菱拜了黛玉为师,要学作诗。

珍珠听了,忙去问香菱,香菱笑道:“我昨儿拿了卷诗集在园子看,可巧遇见林姑娘了。她便指点了我一回,倒让我明白了不少。今儿我索性鼓足了勇气让她脚我作诗。原没指望她答应的,谁知她听说了,倒十分欢喜,说‘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倒还教的起你。’把我欢喜得什么似的。”

珍珠笑道:“我就说你那日见了林姑娘后要说不说的,原来是为着这茬呢!只是要说作诗什么的,你们宝姑娘也是好的,怎么不让她教?你们住一个屋,教授学问,岂不更便宜?”

香菱听了这话,不由低了头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诗集,半晌不言语。珍珠想了想,便有些明白,忙岔道:“你既得了林姑娘的眼缘,也是你的福分。我于这作诗什么的都是不懂的,可当个听客的也是可以的。等你做成了,记得也得念给我听。我听林姑娘说从前那个叫什么白什么的,也是作诗的。”故作苦恼地想了想,香菱想了想,笑道,“是白居易吧?”

珍珠抚掌笑道:“正是这个人!听说他作诗都是读与不懂诗的人听,等这些人都听明白了,这诗便算好了。哪一日,你也做了来,我听懂了,你也成大诗翁了。”

香菱听了噗嗤一笑,道:“我哪里能做什么诗翁,不过是林姑娘帮着我,让我绉两首,写着玩的罢了。你可别再夸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珍珠笑道:“并不是夸你,谁又是一落地就是诗翁的?你下了功夫,自有收获的。咱们女儿家,虽不能出门建功立业,但也不能落了志气不是?”

香菱听得呆住了,道:“我虽知道你好,却想不到你竟是个这么不凡的。”

珍珠一愣,又露馅了!忙笑道:“哪里称得上什么不凡的,这不过是我的一点胡思乱想罢了。你可别说与别人知道,不然让人听见了,倒有一番不是了。”

香菱道:“你放心,我自知道的。”

此后香菱待珍珠自不同寻常,珍珠也常予以照顾,不必细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