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作者:一棵开花的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786

且说珍珠次日一早起来,便觉有些头重脚轻,四肢绵软。她即知道是有些伤风了,便知是昨儿淋了场雨的缘故她素日身体强壮,便也未曾在意,不往宝玉前头去,只在房中保养……众人看了,也都体谅她,凡诸事都代她行了。

不想此次竟真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话,平日里好好的人,一年二年连声咳嗽都是极少的,此次一病,竟如山洪突塌,凶猛异常。自次日夜里起,便烧将起来,直烧得两颊通红,口中喃喃乱语,慌得麝月晴雯等忙回了凤姐儿去请了太医来瞧。不想几贴药灌下去也不见大好,烧虽退了些,但那伤风依旧缠绵难愈,每日咳嗽头昏,半月之间,人已瘦了一圈。麝月晴雯等人都同她好,倒是常来帮衬伺候她。

只是园中人多嘴杂,难免人心不齐,便有些闲言闲语出来。珍珠虽病着,但心里不胡涂,便叫晴雯回了凤姐,回家去养病去。凤姐本想还珍珠个人情,留了在园中养病,也省了她家中许多花销,不想竟好心做坏事了。

无奈之下,凤姐儿只得回了王夫人。王夫人听了,先把凤姐说了一通,怒道:“她虽是宝玉身边的大丫头,可更因为这个,更该以身作则才是。怎么反倒先娇惯起来?这样的例一出来,日后那些小丫头子,还有哪个听的?一旦病了,都赖在了园子里,将病气过给了没病的人。这日子不要过了!”

凤姐低头站在一旁,一声不言语。

王夫人又道:“你凡事都明白的人,怎么今儿胡涂起来?她病得这样,还不挪出去,那要等到将病气过给了宝玉才出去么?”

凤姐道:“太太息怒,这事是我想的不周全,原来只是想着不过是小病,叫她在屋里养养,不叫她到宝玉跟前就是了。一来,珍珠这丫头老实不说,诸事也明白,宝玉房里的大小事情,她都清清楚楚,小丫头们虽多,可都贪玩得很。麝月秋纹几个虽也不错,到底不比珍珠稳妥,也降服得住她们。二来,也是为宝玉。珍珠伺候了宝玉这么些年了,他也用惯了。平日离了一两日倒没什么,若长久不在,不顺手不说,只怕园子里那么些人倒要生出些事端来惹人笑话。因此便没让她出去,料想着过两日她的病就好了。谁想她的身子骨也不争气,竟一日坏似一日了。倒让我白操这个心了。”

王夫人叹道:“她没到宝玉跟前倒还好。宝玉身子弱,若是过了病气,可怎么好?”又道,“她既伺候了宝玉一场,也没得让她寒心的。赏她些好药材,并一个月月钱,叫她家里人接了回去。等好了再进来就是了。”

凤姐觑了王夫人一眼,又道:“那宝玉房里也该有个总管的人才是,不然岂不乱了套了?太太看着哪个人好,不如索性指一个吧!”

王夫人想了想道:“就麝月吧,我看着她也是个老实的。”

凤姐儿心头一凉,不知为何竟想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话来,心中只觉不妥,毕竟如今这“兔”还未死,“鸟”还未尽呢!(别和我说凤姐没读过书)嘴上却是赔笑道:“到底是太太想得周全,我这就叫人传话去,然后叫珍珠的家里人来带了珍珠回去。”

园子里,自有婆子传了话去给珍珠,并一起带人出去。珍珠犹躺在床上,听了这话,只气得脸上发白,一阵咳上来,险些喘不过气来。

晴雯忙与她拍背喂水,好容易顺过了,啐道:“珍珠病的这样,还叫挪出去,若是成了症,可怎么办?”

那穿话的婆子素来嫉妒怡红院的丫头们娇贵堪比千金小姐,此时哪里不落井下石的,只道:“若真这样,也是人的命。又能怪谁?”只把晴雯气得倒仰,道:“她不过伤风着了,养一阵就好,怎么就当麻风病一样急急地撵回家去?”

那婆子白她一眼,道:“姑娘,好险只是伤风,若是其他的病,你以为还能在这里说话么?”晴雯无法,只得急忙忙去求宝玉,谁知宝玉你嗫嗫诺诺说不了两句话,便称王夫人要问他话,抬轿就走了。晴雯气得直咬牙,忙又跑回珍珠屋里。

果然那婆子正在催,道:“哟,我的姑娘们哟,好歹快着些,太太那里还等着我回话呢!”

晴雯本欲再骂,珍珠却一把拦住了——此时屋里也只晴雯一个罢了。麝月已被王夫人叫去问话,其余人等哪里还肯在这下风处呢?

珍珠道:“我如今也没力气收拾东西,回家了将就使就是了。只是我还有一事还未办呢,那日拿了林姑娘的那盏玻璃灯还未还,病了这几日就混忘了。你如今拿了替我送到潇湘馆去。”

晴雯跺脚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想着这个?等你好了,什么事儿不能做?”

珍珠笑道:“好妹妹,你也糊涂了,咱们这样的地方,这东西若放着,只怕什么时候没了也不知道。这样的好东西,我拿什么还去?便是林姑娘不计较,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晴雯大叹,道:“你这个脾气,总也改不了……”说着不由落下泪来,珍珠也不由落下泪来。她在府里多年,虽说是为奴为婢的,但是其实从未吃过什么大苦头。如今这一遭,竟是头一回“落难”呢!

珍珠再三劝说,晴雯无法,道:“你等等我,我送了灯,就来送你出去。”

珍珠答应着,晴雯方急匆匆去了。

那婆子便在外一再地催,生怕珍珠赖着不走。

珍珠冷笑一声,这样的地方,谁要再呆着?

只是……

拢紧裹在身上的半旧大红羽纱斗篷的手攥的死紧。

此时倒是个出去的良机。出去后只以“病况难愈”的名头求了上头,便可成行。

但是这样病怏怏类似于灰溜溜的样子出去,日后的日子还如何过?

古人七出之条中可是有“恶疾”一条的。

她日后回了家,总要嫁人的。

向来女子嫁人,就是投第二次胎。花家的家世估计只能给她找个老实厚道的中等之家。但若是以“病”的名义回去。只怕就要落入下等了。

两世为人,珍珠都快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但有一点很清楚,自己很——现实。

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的更好,便算计筹谋。

她就是这样的人吧!

还未走几步路,珍珠已是气喘力微。但到底珍珠只是“因病回家”并不是撵出去,那些婆子们到底不敢太过放肆,只用话催着。那话当然不太好听就是了。

到了角门上,却听后面一个声音道:“且等等。”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一个穿着肉桂粉橙红掐边的绫袄儿,烟青色长裙的女子过来,不是别人,正是鸳鸯,不由都是一惊,忙赔笑道:“鸳鸯姑娘怎么来了?”

鸳鸯冷笑道:“我珍珠妹妹回家,我怎么就不能送送了?”

众婆子叫苦不迭,这鸳鸯是贾母的心头肉,便是王夫人凤姐宝玉等人还要给她三分面子,叫一声“鸳鸯姑娘”呢!况且老太太最听她的话,别人有了不是,求一求她,她再求一求老太太,天大的事儿就去了一半了。再有另一半,她再说两句笑话也就好了。

同样的,若是谁得罪了她,她在老太太那里嚼两句耳朵,又有谁有好日子过?

几个婆子心中苦的跟黄连似的,怎么就忘了这珍珠不仅是宝二爷的丫头,虽然被太太给嫌弃了。但她从前可是老太太那里出来的,和鸳鸯姑娘可是比亲姐妹还亲呢!只忙赔笑道:“哪里的话,姑娘有什么话只管说,只管说!”

鸳鸯哪里理她们,只细细打量了珍珠一番,看着看着,眼泪便如走珠一般滚下来,哭道:“我的天,这才几日的工夫,怎么就瘦的这样?”

珍珠勉强笑道:“好好的,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鸳鸯道:“呸呸呸,胡说八道!百无禁忌!”又逼着珍珠也唾了一口方罢了,珍珠斜瞥了婆子们几眼,道:“到底是姐姐想着我,今儿还来送我。”

鸳鸯禁不住又红了眼圈,道:“不过是个伤风,怎么就要出去了?”

珍珠道:“这是太太体恤我呢,在这里事多繁复,也不能好好养着。索性回去得好,我也想我娘我哥哥了。”

鸳鸯知道她家的情况,倒也不担忧她回家的景况。只是……病得这般却叫人挪回家去,是否太过缺德了?若是家中艰难的呢?若是家中不方便的呢?可该怎么办?况如今天气已冷,这一番挪动,又是冷风,又是闲气,只怕更添一层病了。

鸳鸯很想去同贾母说此事,但却止住了脚步。这事王夫人办得没有缺点。丫头病了挪出去本就是规矩。从前不是没有这例的。只是像鸳鸯珍珠紫鹃平儿这些大丫头病了,多数是在各自屋子里休养。毕竟这府里饮食医药俱妥帖。各位主子们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例如鸳鸯病了,贾母没叫挪出去,谁敢让她出去?

珍珠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情,心中暗暗感动,却是拉住鸳鸯的手悄声劝道:“你且放心吧,等我病好了,我就回来。我哥哥的医术可比那什么劳什子的太医好多了。”

鸳鸯无法,只得默然不语,只扶了珍珠慢慢往二门上去。那些婆子们再也没有一声言语。

到了二门上,却见一个穿着石青色长袍的男子正在外面翘首等候,俊眉亮眸,气度超然,面上带着焦急,正是花自芳。

花自芳远远看见珍珠一行人过来,心中担忧妹妹,中间一人即便裹着厚斗篷,也可见憔悴萧条,便不由唤道:“珍珠!”

珍珠听声抬头,见了哥哥那焦急的神色,心中一酸,忍了多时的泪水不由潸然而下,道:“哥哥……”

旁边的婆子忙上来啐花自芳道:“还有规矩没有?”

花自芳此时方看见除了妹妹并一众婆子外,还有一个女子扶着妹妹,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身姿窈窕,衣饰华贵——其容色不在珍珠之下,当下不由红了耳根,忙低头侧身过去,心头却止不住乱跳。

鸳鸯也是吃了一惊,将那人的形容看了个清楚,心头一跳,羞得脸都红了,忙站住脚道:“既有你哥哥来接你,我也该回去了。回去千万好生保养。等你好了,只管传了话进来给我,我告诉老太太,打发人去接你。”

珍珠答应着,方出去。花自芳一眼不敢乱看,兼之珍珠面色极差,不单是外感风邪,只怕还有气郁之故,便顾不得其他,扶了珍珠上车——家中孙氏听说珍珠病了,急得昏厥了一次,好在无甚大碍。花自芳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孙氏在家等候,如今只怕在家也是等得难熬呢!

花自芳方驾了车,急急往家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