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作者:一棵开花的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87

春寒乍暖的时候,天气却是怡人的,珍珠放下描花样子的笔,起身开了窗,迎面吹得来的风让人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却舍不得关上窗户。窗外正对的花圃里,那各簇的花朵含苞待放,很是娇艳。

正在这时,却听一阵叩门声:“珍珠,你在么?”

珍珠一听声音,像是鸳鸯的,忙去开门:“哎,来了。”开了门,果然是鸳鸯,葱绿坎肩儿,白绫石榴裙,娉娉婷婷,娇艳更胜那窗外的春花。珍珠笑道:“鸳鸯姐姐,你怎么来了?”

鸳鸯瞪她一眼,道:“你这丫头,就一天到晚躲着吧!”

珍珠嘻嘻一笑,道:“好姐姐,我是躲懒呢,你就疼疼我吧!”

鸳鸯叹口气,将手中的托盘递过来,道:“这是老太太赏我的酥酪,我记得你爱吃,特地给你留的。”

喜得珍珠笑眯了眼,道:“好姐姐,还是你疼我。”接过酥酪,吃了起来。

鸳鸯无事,便拿了珍珠的针线看了起来。

看一回,抬起头来看向珍珠,却见她半坐在炕沿上,水葱儿一般的手指拿着调羹优雅地吃着酥酪。身上水绿掐牙坎肩,月白绣鸢尾棉绫裙,头上一把乌油油的好头发,只挽一个简单的髻,簪了两只镶珍珠的银簪,肤白如雪,娇艳妩媚,比之府中好容貌的丫头,便是晴雯之流,也不遑多让,只是命忒不好。

鸳鸯叹一口气,珍珠见了,微微笑道:“好好的,姐姐叹什么气?”

鸳鸯道:“我是可惜了,你这个模样,却在这里做丫头。若是不说,谁能说你是个丫头?说句放肆的话,便是二姑娘三姑娘她们,你也不差什么的。”

珍珠笑道:“我如何能和她们比?那也是姐姐和我好,自然就看我比别人好三分。”

鸳鸯轻点她的额头一下,而后道:“你呀,若说你命不好也就罢了。咱们这么些人,虽然你是外面来的,可都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你的性子如何,我最是知道的,最是老实和顺的。只有一样,运气忒不好了,这万事便没下文了。

当初被老太太指给了宝二爷,就凭你是老太太差遣来的,论理本该比旁的人尊贵三分才是,日后伺候的好了,也差不到哪里去。可谁知道刚到宝二爷那里去第一日,便碰着宝二爷兴冲冲给你起个新名儿。这原是体面事儿,那么多的丫头,也没见宝二爷给谁起过名字的。可谁知道刚巧老爷就进来了。本来老爷不大理论这些事的,谁知道那日碰巧就问了。就说宝二爷‘不务正业’,专门在这些玩事上下功夫,骂了二爷一顿。本来一件好事,生生就废了。老太太倒还罢了,太太那里就生了疙瘩了。只是碍着老太太,不好当面给你难堪,只是事后都淡淡罢了。

这屋子里的谁不是捧高踩低的?看太太这样的脸色,哪里还能给你好儿的?好在都还碍着你是老太太的人,领着老太太屋里的月钱,不然指不定就把你挤兑到哪里去了。……

偏你也是,平时那么机灵的人,事事都巧到了极致了,怎么偏偏在这事上这么木呢?宝二爷是个好性的,你但凡和颜悦色些,陪两个笑脸,他对你入了眼,自能好过些了。如今倒好,倒让金钏儿那个小蹄子在那里指手画脚瞎显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珍珠只觉的好笑,道:“金钏儿给姐姐气受了?”

鸳鸯扬高了声音,道:“她给我气受,她也配!”

珍珠噗嗤一笑:“还说呢,瞧瞧,这脸上都写地好好的呢!”

鸳鸯被她的样子给逗地忍俊不禁,也忍不住笑道:“罢哟,就知道你是个木人儿。”

珍珠收了东西,正色道:“姐姐对我好,和我说这些,我哪里是不明白的?只是,万事皆有定数的,二爷是个香饽饽,一个个争得头破血流,有什么趣儿?何况这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景况?那时候指不定谁在哪里呢。

再说,宝二爷今年才多大?一个个都争地这样,可僧多粥少,没的大户人家的公子还没娶亲,就明堂正道地往房里放十来个人的。日后这宝二奶奶就是再大度,也不见得容得了这么些野心勃勃的。姐姐可别忘了,如今的太太是个佛爷,可是三姑娘比宝二爷还小呢,更不用说和去了的珠大爷,和大姑娘差的岁数就更大了。大老爷那边就不用提了,走马灯似的。二老爷这边数得上的周姨娘赵姨娘两个,周姨娘不说了,真真是个木头人,针扎一声都不吭的,二姑娘若不说,倒像是她肚子里出来似的。

赵姨娘即便有了三姑娘和环三爷,那又如何,每日里还不是在二太太房里立规矩。三姑娘进去,她还要站着打帘子……虽说是半个主子,外面看着倒是挺尊贵体面的,可实地里连咱们这些个连主子都不是都不如呢!还有平丫头,她那个模样性子,和二奶奶比又差了什么?不过就是因着她是个丫头罢了,二奶奶那样,偏她夹在中间,不上不下,也是个苦的!真不知道她们都在争些什么呢……”

鸳鸯越听越心凉,她自是知道珍珠是个有见识的,不想她竟看得这么透彻。她虽在贾母身边伺候,也是个不同反凡俗的,但到底年轻,这争强好胜往上爬的念头,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的。

如今听了她的一番话,不由把往日的心思减了三分,又细一琢磨她的话,想到这府里的丫头们,虽说如今看着光鲜,比外面普通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些,可最后又有几个是好的?下场不外乎被爷们收了房,而后幸运的生个孩子,做个不尴不尬的半个主子,二则是“放出去配人”。

这“放出去配人”虽说是这样好听的,但是都是在里面享福惯了的人,哪里还真能出去找个嫁个庄稼人辛苦做活的?而且都是世世代代的家生子,再有皆都是卖断了终身的,上头也不会看她们真的出去,不过是给个好由头让她们自己找个小厮嫁了,而后再生儿育女继续为奴做婢……

想到这里,鸳鸯不由把剩下的七分好胜之心也淡了。又听珍珠道:“……宁为穷□,不做富人妾……”

鸳鸯勉强笑道:“死丫头,原来竟是想男人了……”

珍珠面上一红,道:“姐姐说什么呢,我不过这么一说罢了。”

鸳鸯叹一声,道:“你呀,真不知道你怎么生就这么个性子!偏偏又是个福薄的,在这里苦哈哈伺候人,真是‘小姐的性子丫头的命’。”

珍珠笑道:“也许我上辈子真是个小姐的命也说不定。”

鸳鸯忍不住,笑道:“说你胖,你倒喘上了。”

二人说笑一阵,鸳鸯道:“出来半日,我也该回去了,我是趁老太太睡午觉的时候出来的。这会子也快醒了。”

珍珠道:“我听说这两日老太太不大爽快,这是怎么了?”

鸳鸯道:“嗐,你不知道。扬州那边传了话来,说是咱们家的姑太太不大好了。”

珍珠一惊,道:“莫不是老太太的那位嫡亲的大小姐?”

鸳鸯道:“可不是么?嫁了先科探花,前些年随了姑爷去了扬州,见一面都难了,老太太成日里总念叨,谁知道上月传了信来说身上不好。老太太便急得没法,这两日来了信,说更不好了,只怕是……不中用了。听说姑太太还有个女儿,比宝二爷小一岁,身子也弱的很,也不知道日后怎么样呢!”

珍珠听了,不由愣了半晌,这林妹妹啊,终于要来了吗?

鸳鸯和她又说了几句,便告辞去了。

之后的数日,府内便传着扬州那位姑太太的消息,因着老太太关心,贾赦贾政兄弟二人也颇为关心,除了亲自打发人去扬州之外,还每日有书信托驿站往来相送。阖府上下议论纷纷,都说老太太对这个嫡亲的女儿真是疼爱,生生把大老爷二老爷给比下去了。又有一些好事多嘴的人,便说起当初这位姑太太出嫁的时候,那是十里红妆啊!林姑老爷当初又是探花郎,丰神俊朗,与姑太太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云云。上上下下,倒是说的时候比做的多了。

贾母担忧女儿病情,这几日自是不痛快的,让伺候的人也战战兢兢起来。谁知越小心,反倒越容易出事。偏有两个婆子在当值时打坏了一个花瓶,若是平日里也没什么。贾母如何能在意一个花瓶?可如今正是焦急的时候,那花瓶碎了,这“碎”与“死”有些谐音,贾母便极不痛快起来。一面命人撵出去,一面命人唤来王夫人,痛训了一顿。王夫人冤地什么似的,这婆子打破东西,与她有什么相干?但贾母是婆婆,便是错了,也是对的,只得站着听着。连宝玉也不敢劝。

好容易贾母暂住了怒火,王夫人忍了委屈退下。

可那边又见邢夫人在一旁幸灾乐祸,心中越发不痛快起来。王夫人的人身子本来也不甚好,如今受了气,又吹了风,回去便病了。只是又恐惹贾母知道说她“轻狂”更生气,只撑着罢了,到了第三日,实在撑不住了。可家中琐事烦杂,每日上上下下足有上百件的琐事。如今王夫人一倒,便更没了头绪,只好叫了贾琏之妻王熙凤过来,管理家事。这王熙凤本是她的内侄女,自比别人亲厚,况她又是邢夫人的儿媳妇,让她管家,便是邢夫人也无话可说。

凤姐儿在家时便是管家的好手,嫁了过来之后每日在贾母邢王夫人面前站规矩,极不得她脾气,正不耐烦呢!不想这番贾母与王夫人二人纠葛里,倒叫她有了机会一展手脚,如何不应?接了权,便雷厉风行地将往日的手段使了个十成十,拿了几个老人做伐子,抓了错处,大大处置了一番,让府中众人咋舌不已。府中上下一改了往日颓散之象,倒是井井有条起来。

王夫人本是个慈悲人,最不惯俗物的,一时病好了,见了凤姐儿,便越发看中这个内侄女儿。思度了几日,又询问了凤姐的意思,禀告了贾母,令凤姐从今开始管着这上下几百口的家务事,有正经大事了再回王夫人。倒是凤姐的意外之喜了。

而当凤姐志得意满接手家事之事,扬州传来消息,另贾母当场便昏了过去——贾母最疼的亲闺女儿,贾敏,于本月初七,没了。</p>